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唿哨

唿哨

山上那條小路被松樹的枝條掩蓋住了其中的一部分,所以看上去時斷時續。松濤的聲音靜靜飄來,給人一種涼爽的感覺。一個黑色的身影(遠遠看去,只是一個黑點)順著那條小路慢慢朝山下走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孫登一直注視著那片山脊,他想辨別出那個人形容的渴望,使他的內心掠過一陣莫名的焦躁。
從敞開一半的天井的門扉中望出去,孫登能夠清晰地看見那條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河流,河流兩岸的麥苗正在抽穗,農作物以及蘆葦在水面上的倒影隱約可見。這條寬寬的河流在耀眼的光線下迤邐遠去,隨著孫登目光的深入,河面變得越來越狹窄(背景也越來越混沌不清),在地平線的附近,它幾乎變成了一條白線,斜繞在大山山腳的一側。
「你也許是在等著一個什麼人吧?」她說。
「是啊。」孫登說。
在孫登現在的年齡,他似乎已經能夠想象出他衰老時的樣子,那情形正如回憶一場夢的片斷。對於一個在凝固不動的陽光下感到閑適恬靜的年輕人來說,衰老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它的陰影彷彿是一幅色彩艷麗的布景變得更為陳舊一些,就像眼下枝葉繁茂的樹木隨著寒流的到來放棄掉它一度蔥鬱的外表。
現在正是暮春時節,空氣中,浮動著樹葉和花朵的氣息,也許還有另外一些氣味——爬上潮濕牆壁的苔蘚和梅子的氣味。天井中的那株扁桃樹由於晾衣繩的系縛,樹榦已經微微彎曲。陣風無聲地吹過,桃花的花瓣像雪片一樣靜靜地落在青石板上。
作為一種標記,小路(湮沒在麥地里的部分)上稀朗地栽著一些參差不齊的榆樹,它使道路隱約可辨的痕迹固定在田疇之中,樹木的影子照例在橫卧的農作物墨綠的葉被上。
女人在睡夢中出現的尖厲的囈語並不比她平靜的姿態(在均勻的呼吸中,她的胸脯和腹部微微起伏)更讓人感到可怕與戰慄,也許兩者根本就是一回事。那些稍縱即逝的、隱秘的、躁動不安的、無可奈何的肢體的沉渣在斷斷續續的夢囈中暴露無遺,在平常的日子里,它們通常潛伏在語言和行為的背後,在暗中等待時機。
由於水源枯涸,消隱的河水騰出了河床下大片的鵝卵石,兩岸被砍倒的蘆葦整齊地被鋪排在河道的兩岸,河岸上閑擱著一些朽壞的木船,它們像一隻只蝸牛一樣靜伏在麥地的邊緣,幾隻喜鵲棲息在上面,早晨聚集在河灘上的人群現在已經走散了(他們從蘇門山的山腳下運來了大量泥土,看來是想將那條河流填平,然後再在上面種上一些穀物和棉花)。
棋子的布局和數量,女人憂鬱的目光,她的食指和中間夾著一枚棋子的姿態以及屋裡凝固僵死的空氣都和牆上的那幅畫極為類似。孫登不止一次地感覺到他和女人的對弈正以某種難以言說的圖式和畫上的情景構成了對應,這種荒唐的對應把孫登恍惚的神志帶到了意念行將終止的邊緣:在陽光明媚的正午,會不會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匆匆將門庭內的一切繪入一幅畫中?
從棋子的數量來看,那副棋像是剛剛下了一半。那個男人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的一枚棋子正要落下,他的猶疑不決的神態使人可以想象得出這枚棋子的重要程度(在孫登看來,一般棋的輸贏似乎沒有必要看得那麼重)。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彷彿有些神不守舍,她的目光像是一直在留意別的什麼地方。在他們的近旁,一個童子正在撫琴而歌,由此,我們可以大略地判斷出那個女人的目光一定是被童子的歌聲或者琴聲所吸引。那架古琴停放的位置也許是在一處竹園的邊上,因為我們可以看到琴桌的撐腳邊冒出的幾株筍芽。
他們隔著一張木桌坐在門邊。她的一條劈開的腿在膝蓋以下露出白色的肌膚,一些青草和豆葉的細屑粘貼在上面。孫登看見一隻硬殼蟲爬過她的腳背,在腳踝和小腿的連接處停留了片刻(像是迷失了方向,又像是在喘息),又接著往上爬,最後終於在膝蓋近旁的褲管中消失了。隨後,他看見那截小腿上出現了幾道搔癢留下的爪跡,爪跡的顏色越來越深,宛若一片被夕陽襯紅的槭樹葉。
這條山脈是一個更大的山系的分支,它的名稱早已被人遺忘,或許它原先根本就沒有任何名稱。
畫面上殘破的部分被糊裱的痕迹依稀可辨。孫登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鬃毛刷子輕輕拂去上面沉積的灰塵。由於不慎,他將桌面上的一隻紫砂陶壺碰翻在地上……濃烈的茶香中包含著松子的氣息,這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他在桌邊的那張變了形的藤椅上坐了下來,沒有立即動手掃除掉那些地上的污跡。他怔怔地看著那些陶壺的碎片,感到了安寧與自在。
一個吸煙斗的男人在河邊的堤岸上晾曬著漁網。也許是他看見了更遠處的一個熟悉的人,或者是被水面上掠過的一隻鷺鷥所驚動,他的一隻手拽住漁網的一角,另一隻手擋住額前的陽光,正在引頸四望。他的身影總使人感到他的近旁有一件事情正在發生。河面上的那座木橋矗立在水中,河水在經過橋樁的地方形成了一股股的逆流,因此,藉助著太陽的反光,孫登可以看見橋下被翻捲起的一叢叢細細的泡沫。正午時分,橋身的陰影在河面上拉成了一條直線。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鴨群,停留在池塘對面的一處緩坡上。
孫登怔了一下,聽出了他話里的另外一些意思,但是它對於自己寧靜的內心並無絲毫的毀損。他裝著沒有聽見那句話,順手從桌上的圍棋盆中摸出一枚棋子。由於他的意念依然被剛才那句話語的所指糾纏著,因此他的動作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天氣看上去是無可挑剔的。
橋樁有一半深沒在泥土之中。橋的背後是大片開闊的棉花地。一個戴頭巾的女人在棉花地里直起腰來,那情景彷彿剛剛解完了手。由於橋樁的分割和遮攔(也許還有耀眼的光線),孫登無法看清她的臉。橋的這一端也是棉花地,只不過看不到一個人影。
孫登日復一日地陷在那張變了形的藤椅中,守望著流轉的光陰。姍姍來遲的五月給他帶來了一種無法說清的感覺。畢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一個無所期待的老人面對著牆角和飛檐的陰影,總可以想些什麼,或者什麼也不想。
太陽已經升到了中天,狹窄的橋面投射在棉花地的陰影恰好形成了一條直線。
她盯著棋盤的眼睛像是一直留意著別處。她的注意力的分散,大半是由於門外的小孩的喧鬧聲,或者是一隻在房廊下翩翩然飛動的白色九-九-藏-書蝴蝶。那隻蝴蝶顯然是嗅到了屋裡的什麼香味(譬如女人發叢中松子的氣息),它在窗檯的附近滯留了一會兒,然後越過天井的那道長滿青草的圍牆,消失在屋外的陽光之中。
池塘對面的那處斜坡上,一個農婦正扶鋤而立。她正準備將那塊荒地開墾出來,也許可以栽上一些地薯或在來年種上油菜。孫登的視線落到她身上的時候,她總是扶鋤喘息。新刨開的泥土的水分在正午時分被太陽吮吸殆盡,原先褚紅的顏色漸漸發白。
——家園?
在不知不覺中,由於日光稍稍挪動了一下位置,孫登便能夠清楚地看見那根橫貫天井的晾衣繩。它的一端埋沒在牆垛剛剛長出的青草中,另一端系縛在一株扁桃樹的樹榦上(由於繩子上衣物的重壓,樹榦已經彎曲,像一副弧度不大的弓)。
「哦,不——」孫登說。
女人單腳落地時憂心忡忡的樣子令人想到她正在盤算著一件什麼事,在那棵被壓彎了的榆樹下停留的片刻給她整理自己的思緒提供了機會,如果不是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她一定是在為自己不適宜的造訪感到了後悔。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裹足不前還是因為她想做的事與她的行為給旁觀者造成的感覺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偏差。
孫登已經有好久沒有清掃過天井了。那些鮮艷和枯萎的花瓣陳積在一起,遮住了青石板上那些像蛛網一般細細的裂紋。
這幅畫最大的風格在於沒有什麼風格可言。單從畫面上的人物與事件來看,這幅畫完成的年月根本無法加以考證。何況類似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下棋這樣的事在士大夫階層的慣常行為中似不多見(準確地說,不為人知),所以,這幅畫極有可能是出自一個民間畫師之手。
早晨一場驟雨將天井中的青石板澆得銀亮,上面散落著幾片鮮艷的花瓣,使石板上的裂紋更加醒目(正如笑容使臉上的皺紋加深一樣)……那條橫貫天井的晾衣繩上掛滿了各色衣物,蓋滿了積水的衣物的下擺在風中飄動。那個女人站在晾衣繩下,凹陷的背脊遮住了她的一些微小的動作。她彷彿正在把衣物的皺褶拉平,又像是在察看衣服(裙子)上的污點。她的一舉一動都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由於她站在那兒的時間過於長久(她一度曾想轉過身來,可是剎那間又改變了主意),所以當她在正午時分離開那兒的時候,孫登還以為她仍舊站在那裡。
孫登笑了一下。
天氣看上去是無可挑剔的……池塘灑滿陽光的一側是一帶稠厚的樹籬,尚未開花的連翹的枝蔓從堤岸一直延伸到水面之上。從早上開始,那個老人就一直坐在樹蔭下(草帽的氈檐遮住了他的臉),一條長長的釣竿橫卧在池塘上,鉤絲以及用雞毛管做成的魚浮在水上蕩來蕩去。老人顯得很耐心,或者說他的不自在不易為人察覺。由於閑坐在那兒的時間太久,他偶爾也會將空空蕩蕩的鉤絲從水面上拎起來(察看一下鉤上的魚餌是否脫落),然後又輕輕放入水中,在這樣的時刻,他的裝模作樣便讓人一覽無遺。
如果說她一整天都待在房舍中,中間只是偶然出去了一下,或者說在一年之中(也許是更長的時間)她只有某一天的晌午去向不明,那麼她突然消失的片刻對孫登來說又意味著什麼呢?
他的臉在室內灰暗的光線之中令人難以捉摸。這個姓阮的詩人總是在一天的清晨或者傍晚來到這裏,使孫登猝不及防……他的身份和他模稜兩可的話語一樣頗為可疑。幸好,在大部分時間里,他們只是這樣坐著,目光不是盯著面前的棋盤就是斜睨著那本夾著書籤攤放在桌邊的詩稿,很少說些什麼話。當然,這也會伴生出另外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長久的沉默使他偶爾說出的話語令人難以遺忘。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呢?
他們之間的那盤棋似乎剛剛下到了一半。孫登順手拿起桌上的那本詩稿,翻到夾著書籤的那一頁,匆匆看了幾眼又將它合上。
那道光影在門前一閃而過,在池塘的左側隱沒不見。需要過一段時間,它才會重新出現在正前方,走到他原先的視線之下。
「這不見得有什麼不好。」孫登說,「而且人們通常不會覺察到這樣的變化。」
通常,人們把植物的枯榮、雲起雲落、燕子的去而復歸看成是時間在延續的象徵——一如季節的輪迴,在孫登看來,情況並非如此。誰知道在屋檐下悲啼的燕子是不是去年秋末飛走的那一隻?
門外的池塘里漂浮著一層青萍,從南邊吹來的風把它們擠到了池塘的西北角,幾隻鴨子時常在那兒覓食,它們伸長了脖子朝四處張望的樣子,使人感受到正有人在池塘邊走過。那個拎著菜籃的姑娘在門扉前一閃而過,孫登在回想她的衣飾(一團模糊的暗紅色)的同時,冷不防打了一個寒噤。他把那支煙斗銜在嘴裏,眼睛一直留意著池塘對面的那處坡地(一個老嫗正在給新栽的地薯澆水)。這一次,那個村姑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繞過池塘走到自己原先的視線之下,而是沿著另外的一條小路,悄無聲息地走遠了。
「你難道不想說些什麼嗎?」
一切都處在寧靜之中。
從晌午開始,那個蒼老不堪的垂釣者一直坐在池塘左側的樹籬邊。五月溫暖的陽光一次次將他帶入夢鄉,而池塘里的鴨群的鳴叫以及棉花地里傳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不時將他驚醒。
中午的時候,門檻內空地上潛伏的陽光終於照到了那堆殘片上(它看上去像一朵盛開的百合),茶水早已風乾了,陶壺的破碎的殘跡彷彿是一個再也無法兌現的諾言的餘音,在房樑上縈繞不散。
……
門外,棉花地里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幾個正在玩耍的小孩在木橋上搖搖晃晃地行走,他們走到那座橋的斷裂處停了下來,又返身朝另一端走去。現在,棉花地靠近橋欄的地方已經可以看到一抹深灰色的陰影,一個又一個的農夫走到了陰影之中。
女人抱著一把濕漉漉的豆莢從腰門走了進來……她穿過天井,走到了廊下的一側,在一隻小木凳上坐了下來。天井和屋子連接處的那道粉牆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身體,從粉牆上敞開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她盤在腦後的髮髻,她的一條劈得很開的腿伸到了門檻的附近。高挽的褲腿在膝蓋以下露出一截小腿,陽光使上面黏附著的豆葉和草屑清晰可見。腳踝的邊上擱著一隻藍邊瓷碗,每隔一個很短的間隙,她的手便朝碗邊伸過來,將剝開的青豆輕輕放入碗中。
也許是長久的沉默使他感read.99csw.com到了膩煩,阮籍輕輕地嘆息了一下,起身告辭。孫登將他送出門外。沿著那條栽有榆樹的小路,阮籍的身影漸漸遠去,融入了蘇門山墨綠的背景。
在正午懨懨欲睡的時刻,沒有人能夠容忍燕子的驚擾,那隻燕子此刻正在屋檐下築窩。由於孫登所處的位置的限制,他不能看到燕子的全部。只有當它飛離巢穴,棲息在窗台上或者晾衣繩上的時候,孫登才能毫不費力地看到它。它給人的印象總是膽戰心驚、落落寡合。這隻灰褐色的燕子外形酷似麻雀,一年之中,它有近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遙遠的南方度過,每年初春飛抵這裏。孫登無法判斷眼前這隻燕子是不是去年秋末飛走的那一隻。
空氣中瀰漫著植物散發出來的可怕氣息。他一不小心就能嗅到風中摻雜的豆莢的清香。有些場景是難以想象的,譬如他的女兒懷裡抱著一把濕漉漉的豆莢從腰門走了進來……她走到天井中。露水浸濕了她的頭髮、衣袖,以及裸著的腳踝。甚至她的目光也是濕漉漉的。
這種並不連貫的話語有時也會延伸到正午時刻的陽光之中。它使你小心培植起來的睡眠的花|蕾迅速凋萎。呼嚕的聲音忽長忽短,夾雜著一些不經意的堵塞和嗚咽,就像罅漏被封阻時流水的喘息。它毫無節奏可言,宛若小孩的哭聲,驟然響起而又斷斷續續,在聽上去像是要停頓的地方綿延不絕。
——靈魂棲息的家園。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僅僅是一盤棋,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打唿哨的聲音突然起來的時候,孫登根本沒有防備,那種奇怪的嘯聲混雜在陣陣松濤聲中在蘇門山的山谷里回蕩,經久不息。孫登倚在門扉的一側,遠遠地看著蘇門山上空掠飛的一排鳥群,阮籍的身影站在山頂一動不動(看上去像一棵松樹),白雲堆積在他的身後。不一會兒,刺目的光線使孫登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稠濃的綠影,等到陽光偏轉一下角度(使孫登能夠長久地注視著那片山頂),山頂上早已空空蕩蕩。山腳下,一個背負著高高一捆柴火的樵夫沿著麥壟中的那條小路朝村子的方向緩緩走來。
那個人沿著小路朝村口的方向緩緩走來。不時地在一棵棵榆樹下停下來張望。由於擔心某種可怕的閑言或者別有用心的議論(另外還有其他種種可能),他走路的姿勢一如往常那樣恍恍惚惚,好像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地方。田野上靜謐、安詳的氣氛似乎增添了他的不安,他竭力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就使他的舉止變得更加荒唐。
——那麼,家園又在哪裡?
打呼嚕的聲音顯然包含著某種炫耀的成分,一如花枝招展的少女和拄杖老人擦肩而過時的回眸一笑,又像是一種迫使你沉默的滔滔不絕的話語。
一個吸著煙斗的男人正在察看天色。他茫然回顧的神情更像是在搜尋著一個熟悉的人的身影。兩個婦女倚在橋柱上,看起來正在閑聊(剩下的人則在沉默不語),只不過她們說話的聲音顯得非常微弱,孫登即使能偶爾聽到一兩句,也是毫不連貫,不明所指。
孫登的目光滯留在遠處,近處的感覺就理所當然地變得遲鈍起來。他只是感到,有一團暗紅色的光影——像一簇被雨水弄得模模糊糊的鮮花,從他眼前飄過。
「你現在該知道了。」
……
她的目光一旦和孫登相遇,便立即像一隻皮球反彈到她的腳下,像被風吹散的一尾輕煙。
「不管怎麼說,這絕不是一個好的兆頭,」阮籍說,「過去的事千頭萬緒,人們不堪回憶它是因為一個不同尋常的場景,或者一個女人。」
「……一株豆莢早晨還綴滿春天的露珠,可轉眼之間它就被寒霜打枯了。」阮籍說。
幾天來,那隻空空的藍邊碗一直擱在門檻邊,地上的豆莢的葉子早已被陽光曬枯了。紙糊的窗格上映現出一縷飄拂的陰影,如果它不是女兒散開的發綹,那一定是天井中那棵扁桃樹的樹影投射在上面(由於窗紙之隔,樹影和發綹有時難以辨認)。這樣的情形比另外一些時候更容易讓人獲得寧靜。在那樣的一些時候,譬如說女兒突然從窗后直起腰來,將剝好的毛豆拿到門外的池塘邊去洗,或者挎上一隻竹籃走上了麥壟中的那條小路,她的身影在太陽的逆光中越來越遠……當然,更多的是這樣的情景:那扇窗門的後面空無一人(也就是說他的女兒不知去向),擱在木凳上的一株豆莢剛剛剝到了一半……
……一切都是靜止的,毫無生氣的,呆板的……那幅畫像是某種逝而復歸的過去的一瞬,被永久地保存在牆壁上。畫面上,女人難以言說的目光飽含著期待。從更為確切的意義上來說,聆聽歌聲只是作為一種虛妄的掩飾,她真正的意圖和心跡在旁觀者(一個看畫的人)看來是非常清晰的。那個正在撫琴的童子嘴巴張得很大,他的樣子極有可能是在唱歌(他的全身彷彿都沉浸在樂聲之中),但又像是在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或者是打了一個呵欠(這樣看來,童子完全心不在焉)。
孫登拿著一把鬃毛刷試圖將畫上的塵土撣去的時候,不小心碰翻了桌沿的一隻紫砂陶壺。茶壺在桌上滾動了幾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桌面上的淤水順著桌縫滴滴答答流下來的聲音使孫登靜默了許久。
阮籍感到茫然若失,這個平素醉宿花前柳下的著名詩人很少給人以落拓不羈的印象,他的言行舉止倒更像一個纖弱的女人,他的神經質也像一個善於掩飾的女人一樣被保護得很好。
她搔癢的動作越來越頻繁,姿態越來越粗俗,可是她的神情卻一如往昔那樣心不在焉。
她的動作準確而連貫,從來沒有什麼差錯。隨著碗中的豆子越積越多,偶爾也會有不多的幾粒從碗中蹦出來,落在門檻邊的空地上。女人不時地朝門外探望著什麼,也許在聆聽著門外的聲音,她的身體朝右傾側,在門框的邊緣露出她瘦弱的肩胛。
——人們通常從一個女人的身上去尋找它。
……一切都是固定不變的,永恆的,僵死的。大概是為了使那些人物和場景留下的空白不至於太大,因此,畫幅的上部從右往左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蚱蜢一般的文字。可惜的是,那幅畫在牆上掛的時間太久,字跡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
女人盤繞在腦後的高高的髮髻此刻已經鬆散開,它披拂在女人勻稱的雙肩上,隨著她的身體不時地傾側(似乎在考慮那枚棋子落下的位置),那些長發便會滑過她的肩頭,垂落在她的胸前。
那是一團什麼樣的影子?細細想來,它只https://read.99csw•com能是一個人,一個從門前匆匆走過的行人。
「為什麼叫這樣一個名字?」孫登說。
她說話的聲調使人感覺到她的心力正糾纏在另外一件事情中,或者是沉湎於某種未來的企圖、往事的片斷。
「如果一個人打定主意去做一件事,」那個人說,「那麼,他做得笨拙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孫登終於弄清他是在招呼一條黃狗的時候,陽光已經微微偏西——麥子已長得很高,那條黃狗在麥壟中搖搖擺擺地走著,孫登只能看到它的那條蜷曲的尾巴。
當唿哨的聲音在晴朗的蒼穹下響起來的時候,孫登冷不防打了一個寒戰,他用一隻手遮住眼前強烈的光線,看見阮籍正站在蘇門山頂一棵孤零零的樹下,在棉絮般厚厚的白雲的襯托下,他兀然佇立,像是期待著孫登的迴音。孫登環顧了一下四周,將拇指和食指悄悄伸進嘴裏——身體的極度虛弱和牙齒的戰慄使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們之間的那盤棋不知下了多久,從她舉棋不定的姿勢來看(她的一隻手捏著一枚棋子正要落下),她明顯地露出一些倦意,這就使孫登剛才說出的那句話沒有得到她相應的回報變得可以理解了。更何況,孫登的話語本身就是平常而乏味,並不包含什麼特別的意義。
棉花地里那座廢棄的橋樑宛如飛逝的時間遺留下來的殘跡,或是一種聲音空洞的迴響,使人能夠在瞬息萬變的意念深處捕捉到往昔的片斷:嗚咽的河水,茂密的葦叢,晾在河岸上的一扇漁網,腥水的氣息……
木木芙蓉花
那座木橋依舊矗立在河道上,幾個正在玩耍的小孩在木橋上搖搖晃晃地行走。他們不時地朝湛藍色的天空張望著什麼——也許是從倒扣的木船上飛走的一隻喜鵲,也許是一尾風箏。他們的影子投射在河底的沙石上,和橋身的陰影連成了一片。
那是一塊油菜花地。部分串稈結籽的油菜,使它的顏色比以前淡了許多,像是一張攤曬在那兒的褪了色的遮雨布,不過,藉著中午垂直熾烈的光線,粗粗看來,它仍然顯得很有生機。它的凌亂、蕪雜、殘缺不全只有到了近處才可以發覺。那樣的時刻往往是一場大雨過後的傍晚或者清晨,一切都來不及修飾。
一個年已耄耋的老人不慎打碎一隻瓷碗是常有的事。正如昨晚燥熱抑或寒冷的空氣驚擾了你不安的睡眠,似乎沒有什麼理由讓那些殘破的畫面在記憶的河床下沉積太久。一般說來,在暮春時節寧靜的夜晚,幾乎人人都睡得很好。你只要屏住呼吸,便能夠清晰地聽到那些在房廊下連成一片的呼嚕聲(它有時會被蟋蟀以及另外一些昆蟲的鳴叫、風聲等等遮沒)。
「什麼?」孫登問道。
鼾聲又在房廊下響了起來。這種聲音使四周的一切都昏昏入睡,女人在一張藤椅上托腮而卧,一隻手搭在腰部的凹處,那隻螞蟻在她敞開的領口前逗留不去(彷彿是迷了路)。伴隨著躺椅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響,女人翻了一個身,平躺開來,她的脖頸上幾道搔癢后留下的指印的顏色越來越深,在到達飽和(深紅色)的同時又漸漸消退……最後,肌膚又恢復了原先的顏色。
一個年輕人站在橋頭的葦叢中顯得很不自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意識到了自己獨處的乏味,便猶豫不定地朝橋欄下的那伙人靠攏過去。大概是那些正沉浸於竊竊私語中的人沒有注意到他,這個落落寡合的人臨時決定改變方向。他俯身鑽過橋欄,朝棉花地的另一端走去。由於倉促,他的頭在橋樁上碰了一下,但是他並沒有立即抬手搔撓自己的頭部,而是徑直走到很遠的地方(孫登的視線將要窮盡的地方——那裡看不到什麼人影),才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下額角。
更遠一些的地方,棉花地和麥田在熾熱的光線下幾乎連成了一片。植物合攏的葉子遮住了一條小路的輪廓。那條小路沿著地平線附近一座山巒的坡道蜿蜒而上,最終消失在半山腰的松林之中。遠遠看去,那條小路像是懸挂在山脊的一架懸梯。
——在更多的時候,我們在注視一朵落地的花瓣、凝望天空中飄過的一塊浮雲時更容易發現它。
「它完全可以是另一個名稱。」孫登說。
孫登此刻正在琢磨著一枚棋子的下法,所以沒有搭理他。阮籍翻動了一下青白眼,將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到了嘴裏,從口中摳出了一片青菜葉(孫登原以為他會像以往那樣打一個唿哨)。

可是,這是一件什麼事呢?在正午的陽光之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閑坐在門庭之中,畢竟可以做些什麼。另外,女人從不願意讓那種灰暗陰鬱的表情在臉上駐留得太久……這是一個漂亮而有教養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意念和情感脆弱的界限,由於擔心某種可怕的不堪收拾的場面出現,她從不跨越這個邊界(或者,不首先跨越),在某種程度上,孫登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孫登知道自己此刻極目遠望的神態一定讓女兒誤以為是在等待著一個什麼人,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並隨手拿過桌面上的那本詩稿,匆匆看上一眼,又將它放回原處。
「世上沒有一種諾言是不朽的。」那個人說。
西邊麥地盡頭的一處田埂上整齊地擺著一排排蜂箱。此刻,戴著面罩的一個養蜂人正從帳篷里走出來(宿夜的帳篷在一片模糊的金黃色背景中顯得非常醒目),也許是帳篷外的陽光刺酸了他的眼球,他兀立在帳篷外的一棵楝樹下,朝東邊張望著。大概是在油菜花地的上空廝打的蜂群使他感到束手無策,要不然,他一定是看到有人從麥壟中的那條小路上走過(他所站的位置距離那條栽有榆樹的小路只有幾步之遙)。
所有的生命都逃離了眼下正午時刻的陽光,遁入陰暗之角,給他留下了一些瑣屑的記憶。一本發黃的詩稿,一團凌亂而枯萎的花瓣,一個無法兌現的諾言……
晾衣繩上空空蕩蕩的,時間的流逝把它弄得毛茸茸的,它像一根琴弦一樣綳得很緊。早晨停息在那兒的一隻灰褐色的燕子已經飛走了,孫登微微俯轉了一下視角,便在窗台上看到了它。
一個人一生中可做的事很多,眺望風景或是凝望一幅畫足以耗費掉大半個生命。人的內心隱秘的情感只和一些特定的事物相關聯,它一旦產生,便再也無法抹去,譬如說當孫登意識到了這幅畫的人物背後潛藏的意蘊的時候,他內心的一隅被一個巨大而荒謬的寓言佔據了。那究竟是怎樣一個寓言?既然那位無名的畫九*九*藏*書師早已在歲月的幕後隱遁了蹤跡,一切都無從查考。
他們之間的棋盤上零星地布著幾枚棋子,阮籍的一隻捏著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正待落下。大概是冗長的猶豫使他感到了膩煩,他的手在棋上劃了幾道弧線,便將棋子擲入棋盆,起身告辭。
在使人懨懨欲睡的午後,沒有人會到這座院宅里來,空蕩蕩的天井,光溜溜的晾衣繩,那隻不知去向的燕子,以及桌上擺著的一副下了一半的棋局都以一種更為隱晦的形式證實了這一點,同樣可以證明這一點的還有那幅掛在堂屋牆上的畫,畫幅上的一根線繩(線繩的顏色從猩紅轉為灰白)由於綳得大緊,早已斷了,它依附在畫幅的邊緣,宛若一把倒放的秤鉤,畫幅的一角已經被風撩起來,塵土四處飄飛……
河道往右的大片開闊的麥地中零星地栽種著一些樹,那些幼小的榆樹使縱貫麥田的道路的輪廓固定在那兒。榆樹的葉子還沒有長全,所以靜伏的樹影的顏色非常纖細、暗淡,如果不是凝神注目,也許根本就看不出來。
池塘對面的那個女人由於生氣勃勃的油菜花地的襯托,給孫登留下了一些難言的印象。她或許是鄰居的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也可能是初來不久的一個媳婦(這兩者在一般情況下不易區分),當孫登試圖進一步甄別她的形容的時候,她的背影已經在那條栽有榆樹的道路上走遠了。
——如果它存在,也早已或者遲早會失去。
他坐在桌邊的一張新編的藤椅上,慢慢轉動著桌上那隻紫砂陶壺的壺蓋。有一些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聲音從門外的池塘邊傳過來——這些聲音作為飄忽不定的思緒的延續,在房廊下久久不去。
正午時分,棉花地里正在勞作的人群從橋的兩側匯聚到搖搖欲墜的橋欄下(橋面上即便沒有嬉鬧的小孩,南風也會使它發出細微的吱吱嘎嘎的聲響),看上去,他們正在交談著什麼,也許還夾雜著爭吵。
「就像打了一個唿哨……你找不到什麼意義,」姓阮的詩人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你不想說些什麼嗎……你不說我也能猜得出,你在等待著什麼。」
他轉過身來,目光落在和她髮髻平行的一張桌面上。桌面上擺著一副棋局,看上去,像是昨天擺下的,也許是三天前,或者是更遠一些時候。
陽光突然消隱的一剎那,本來為它所覆蓋的門庭、天井,以及門外的池塘、麥地,現在變得晦暗而陰沉,只有那道在遠處綿延的山脈左側的坡谷還浸沐在明亮的光線之中,坡谷的窪地中長著一些梨樹(花朵堆積得很厚)、燕竹和其他一些樹木……這樣的天氣在暮春季節時常出現,但是它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久。去而復返的陽光像潮水一樣沿著那片坡谷向四周擴散開來,照亮了山脈另一側的桑林、茅草頂的房子、松林、那條懸挂在山脊的懸梯般的小路。它漫過山腳,朝近處的河流、木橋、村子的方向聚攏過來。
門外的池塘也許是距離院牆太近的緣故,從敞開一半的門扉中望出去,孫登只能看到池塘的局部。從水面上垂掛著的樹枝可以約略判斷池塘的大小。那些游鳧在水上的鴨子看上去顯得小心謹慎,更多的時候,它們似乎不太專註于覓食,而是在東張西望。
「我去看看地里的茄子有沒有長熟。」她補充說道。
她在說「轉」這個字的時候給人造成的感覺是漫不經心的,以表明動作本身並無實質性的目的和意義,正是這種毫無必要但又無可奈何的掩飾使她內心深藏的煩悶暴露出來。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女人打了個呵欠,看得出她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下去。
尖厲的、凄涼的、哀婉的唿哨伴隨著松濤的嘯聲在山谷中久久回蕩,它彷彿是那位早已死去的詩人悲憫的慟哭,穿透時間的屏障,一直綿延至今,沉入另一個活著的人易醒的睡夢。
「一個未雨綢繆的人在年輕時把什麼本領都學到了手,唯獨睡眠的技巧被忽略。」
「如果像你剛才所說,它是太行山的一條支脈,那麼這個名稱是沒錯的。」
女兒抱著一把濕漉漉的豆莢從腰門走了進來。
這種類似的偏差在人們眺望風景或是凝視一個女人的臉時也會出現。
在她的身後,一個在河道邊修補漁網的男人正吸著煙斗,朝河流的上游眺望著什麼,一條在河面上行駛的小船在通過那座木橋的時候減慢了速度。
女人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牆上的那幅畫,一隻藍色的蝴蝶像是嗅到了她發叢中松脂的香氣,在她身後昏暗的光線下徘徊不去,在他和女人之間擺著一副棋局,孫登無法回憶起這副棋是在什麼時候擺下的。
孫登早已看過那首詩,只是忘掉了其中的一些字句。剛才,他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的話使自己都感到驚訝,話語的柵欄像是一夜之間變得頹朽不堪……為了使自己的言行配得上內心的寧靜,接下來,孫登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之中。
那個人坐在孫登的對面,手裡撫弄著一枚棋子。這盤棋已經下了很久了,眼下還看不出就要結束的樣子。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不甚清晰(西沉的夕陽使屋子裡的亮光越來越弱)。他的一隻腳輕輕拍打著地面,嘴裏哼著一支古老的曲子。任何一個人的臉(衰老抑或年輕)都是一面鏡子,只要仔細打量便不難從中發現自己的面容。當然,在一張漂亮的女人的臉上你看到的東西會稍稍走樣(女人總是給男人的視覺帶來誤差,反之也一樣)。不過,那也相差無幾。
一個和自己的深邃內心朝夕相處的人很容易發覺他四周的變化,這種變化總是在時間的空隙中出現,令人猝不及防。好在它既不帶來一絲欣喜,更談不上任何憂傷。
麥壟中的那條小路依舊空空蕩蕩。
那個女人沿著那條小路歪歪斜斜地朝村子的方向走過來。彷彿是鞋子里鑽進的一粒沙石硌痛了她的腳底板,她在一株榆樹下停了來,目光不安地瞅了瞅四周。她的神色總是慌慌張張的,顯得心事重重。她的右手扶住榆樹的樹榦,左手遲疑地脫下一隻鞋子抖了抖。那隻獨立點地的細腿由於支撐不住身體的重心,在局促中蹦跳了兩下。她脫下鞋子抖掉沙石的動作持續的時間太久,致使她傾斜的身體在陽光下顯得非常可笑。午後的天空靜謐無聲,陣陣輕風吹起了紛紛揚揚的麥花。
那團暗紅色的光影終於出現在池塘的正前方,走到了他原先的視線之下。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影,她的背部和側面的線條(甚至衣飾本身)都酷似自己的女兒。女兒出嫁之後已有許久沒有回來過了。
在一個地方待的時間太九九藏書短或太長同樣會給人帶來某種陌生感。今天中午,當孫登照例在桌前的那張變了形的藤椅上落座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了這點。日復一日的光陰像一個蠶蟲啃噬一片桑葉那樣雕刻著他臉上的皺紋,「時間永遠比人們的提防走得更快,它總有一天會使你變成一個異鄉人,當然,最終你會成為你此刻正在眺望的事物的一部分,正如那座木橋……」
孫登沒有搭理他,他剛才看見蘇門的山脊上有一個飄忽的人影朝山下走來。等到了近處,他才看清,那是一個砍柴的樵夫……

他把面前的那本攤開的書翻過一頁,也許他沒有弄明白那個人剛才那句話中包含的意思,就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大部分時間,他們就這樣坐著,即便說上一兩句話,也像風聲一樣易碎,不得要領,沒有任何意義。那部夾著書籤的詩稿一直平攤在桌子上,孫登每翻過一頁,總是本能地朝門外瞥過一眼。他們之間的那盤棋似乎才剛剛下到了一半……
現在,他終於可以看見那座橋了。這座早已廢棄不用的木橋多少年來一直晾在那兒無人置問,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排被毀壞的羊圈的柵欄。如果不是橋頭兩側稀疏長著的幾叢蘆葦的提醒,人們絲毫看不出當年曾有河流從這兒經過的跡象。
孫登一面凝視著遠處的那座木橋,一面留意著那團飄飄忽忽的影像,這就如同在晴朗的天空觀賞下雨時的情景(類似的天氣在這一帶並不罕見),它總是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和走神頗為相似。
此刻正是午後時光。在這個短暫的瞬間,春天剩存的圖畫被保護得很好。鋪著青石的天井中幾乎看不到什麼陰影。石塊上的裂紋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兒。那些裂紋大半是由於年深日久的雨水的沖刷或者太陽的暴晒,它像蛛網一樣張揚,像掌紋一樣細密,隨便,漫不經心。
山中……
孫登沒有說話。他出神地望著棋盤的樣子和走神頗為相似,他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便將目光移向別的什麼地方。
燕子一般很少棲息在窗台上。它從來不像麻雀那樣啄食,即便它做出啄食的樣子,也僅僅是作為左顧右盼的掩飾。它穿過漫長的冬季來到這裏,將會在這座房舍中一直待到秋末。現在,時光才只是暮春。
他的女兒嫁到外鄉之後,已經有好久沒有回來過了。在一遍又一遍的玄想中,她的身影終於在眼前變得清晰起來……她沿著蘇門山下的那條狹窄的小路朝村子走來,在坦蕩如砥的麥子中央突然止住了腳步。
那隻蜜蜂挾帶著春天花朵的香味,在他的眼前飛舞了一陣,最後停息在那幅畫上。它沿著一條紅線慢慢往上爬,在那個女人的腰部停了下來。不管它是否嗅出了什麼氣味(也許是陳年的墨跡的氣息),也絕不可能是女人肢體的馨香。因為那畢竟只是一幅畫。
……
為了防止畫幅被穿堂而過的陣風撩起下角,兩條呈X形的紅線繩使它固定在牆壁上,其中一條紅線將女人的臉分成了兩半,而兩條線繩的交匯處剛好落在一枚棋子上(一時難以看清被它壓住的棋子的顏色)。在畫面深灰色的背景之上,猩紅的線繩顯得非常扎眼,從畫幅四周的那幾隻生了銹的圖釘來看,它似乎已經在牆上掛了很久。
「我們不妨將它稱作蘇門山吧。」那個姓阮的詩人說道。他大概為這句話感到了後悔,便又迫不及待地岔開話題說起了一些別的什麼事。
「我出去轉了一會兒。」她說。
由於某種恆定不變的習慣,孫登又一次聽到了房廊下響起的呼嚕聲,屋裡的每一扇房門都敞開著,那種使人抑鬱的聲音極有可能是從房廊左側的一間廂房中傳出來的。孫登捧著那隻紫砂陶壺,朝廂房慢慢走去(他走路的姿勢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他正在默念著一段詩句),當他走到正對著天井中晾衣繩的那扇窗口,突然停了下來。呼嚕聲掩蓋著的另外一種聲音此刻變得清晰起來——像是有個人的腳步正沿著池塘的一邊朝屋子走過來。

阮籍拿過桌面上的那本詩稿,翻到夾有書籤的那一頁。由於印刻的粗劣,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阮籍斷斷續續地吟誦了幾行,突然停下來打一個唿哨。
在那個砍柴的樵夫的背後,孫登看見她單薄的身影正朝村子的方向緩緩走來。她和樵夫之間始終間隔著一兩株榆樹的距離,那個老人在麥地中央停下來喘息的時候,她也扶著一棵樹站住了,也許是感覺到了一粒沙石硌痛了她的腳底板,她脫下了一隻鞋子,田野上沒有遮攔的陣風吹皺了她的衣衫,刺目的陽光使四周的一切都變得毫無生氣。樵夫燃了一鍋煙,像是突然發現了她似的回頭看了她一眼,但是沒有說話。
「那姓阮的朋友看來不會來了。」她說。
「當你沿著一條小路走到它的盡頭的時候,不妨停下來大哭一場。」阮籍說。
孫登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門檻前舉目眺望的神態一定容易被人誤解為在等待著什麼,為了消除這些誤解,他調整了一下坐姿。
紛紛開且落
……寂無人
現在依然是正午的時光,那條小路上看不到什麼行人。道路繞過一處土丘之後在池塘的附近突然消失,或者說它跟池塘四周的堤岸連在了一起。
眼下正是暮春時節,孫登伏在堂屋的桌沿小睡了片刻,一隻嗡嗡叫鬧的蜜蜂將他吵醒……在梅雨尚未來臨的這段日子里,日復一日的燦爛的陽光使人感到了恍然如夢的閑適。似乎沒有什麼必要期待時間發生什麼變化……正如期待著一個人的到來。孫登像往常一樣轉動著手裡的那隻紫砂陶壺,由於擔心它會被失手打碎,他的神色顯出幾分不安。
人到中年的時候,衰老的徵候並不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明顯,皮膚的韌性以及血液的流速往往不為人知。只是當他和自己的記憶獨自相處的時候,孫登才會隱約感到一些什麼。
孫登便不再言語。那種一如往常的不耐煩的神情出現在她的臉上,轉瞬之間又突然被收斂,大概是因為女人已經意識到正是她自己挑開這個話題,或者她又想起了其他的、與此無關的一些什麼事。
孫登在諦聽那種聲音的同時,不知不覺地又返身走了回來,他穿過堂屋的門扇,走到天井中的那株扁桃樹旁——那種聲音像是停止了,會不會是那個人突然駐足不前?孫登走到院門邊,看見一個婦女正在池塘邊的碼頭上搓洗衣服,手中的棒槌敲在青石板上發出的聲音和腳步聲極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