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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的詩篇

傻瓜的詩篇

他們首先來到的是第二病區,一條陰晦的水杉林道將它和庭院連在一起。在一座青灰色的小樓前,杜預聽到一片嘈雜的喧嘩聲。它聽上去既顯得刺耳,又使人不明所以。杜預正要向葛大夫打聽那聲音的細節,葛大夫伸手制止了他。他們輕手輕腳地上了樓,來到了27號房間。
哦,傻瓜
「剛才,我寫了一首詩……」
一路上,父親告訴他,暴雨過後,河裡的水被攪渾了,河底的魚類根本看不見魚餌,因此,他和父親手執釣竿長時間地坐在河邊,等著混濁的河水一點點變得清澈起來。
「我是團長,304號高地發生了什麼情況?」葛大夫忍住笑容對他叫道。
「我看見一扇窗戶……陽台上的窗戶。」
一天下午,莉莉放學回家,走進院門的時候,她感到一絲惘然若失的情緒悄悄地咬住了她。天空剛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中到處都飄浮著臭氧和塵土的氣息。杏黃的雲層壓得很低,讓她透不過氣來。當她走上樓梯的時候,才猛然想起來,原先一直按時在門口迎候她的那條黑狗不見了。她走進房間,看見父親正坐在桌旁用一根火柴棍悠閑地剔著牙齒,莉莉問他有沒有看見那條黑狗,她的父親嘿嘿地笑了起來,同時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堆骨頭。
這天下午,杜預從學校回家,當他穿過門前那條濕漉漉的馬路的時候,看見母親正蹲在陽台上,用一塊抹布擦著窗戶玻璃。明亮的光線的反光在他眼前閃爍不定。在他的母親縱身跳下窗檯的那一剎那,杜預聽到一陣風琴的聲音在他的背後響了起來,那種憂鬱的曲調是他所熟悉的,可一時想不起來它的曲名。他看見母親的身體在空中顛來倒去,像一片樹葉悠然下落,樓道下的一根電線杆使她的下落改變了預定的方向……
請用繩索將我捆綁
杜預深切地知道,胃病實際上屬於精神病的一種。無辜的胃囊成了不堪重負的精神的替罪羊,精神的極度緊張帶來了胃酸的大量分泌,它腐蝕胃壁的黏膜引起潰瘍,隨後導致胃出血,接著出現的病兆也許是一粒小癤,它是死亡最初的訊息,這時,人們除了等待之外,也許已經沒有其他的什麼事情可做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穿著斜條紋病號服的老太太正在噴水池附近兀自轉悠,她一邊往前走,嘴裏一邊在嘮嘮叨叨地說著什麼。六七點鐘左右的時候,他下樓去食堂打飯,在那條幽僻的小路上,這個老太太將他攔住了。她一迭聲地重複著一連串意義相近的詞彙:「煩啊,煩,煩透了……」杜預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這會兒,他看見葛大夫正拎著飯盆朝這邊走過來。
有時,杜預感到自己正走在大興安嶺的山路上。樹林中黑幽幽的,高大的樺樹和雪松遮住了熾烈的光線。初夏的南風從山坳中吹過來,空氣中到處都散發著樹脂清冽的香氣。他坐在一輛馬車上,手裡拿著一本《醫學辭典》。他看見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雨點透過樹冠將書本打濕。北方的雨來得又急又快,它隨著一陣熱風驟然而至,在林間織起一道雨幕——在黑龍江軍墾農場的那些日子里,他依靠一隻手電筒和那本《醫學辭典》發現了通往醫學王國的神聖道路。隨後,在一九七七年恢復的高校招生考試,使他成為一名醫生的夙願變成了現實。儘管大雨延誤了考試時間,他還是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南方某著名的醫科大學,在精神病專業攻讀了六年。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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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一想到「傻瓜」可能是莉莉過去的一個男友時,他的心底不禁掠過一陣淡淡的妒意。而且這個男友的形象立即躍入他的眼帘。他長得高大,俊美,談吐優雅,舉止得體,他穿著時下流行的寬鬆褲,梳著板刷頭,好像生來就是為了享受生活的——這個男孩的形象恰好與自己的矮小、猥瑣處處形成了對照。他感到自己生來就屬於可有可無、讓人生厭的一種人,沒有機會,沒有未來,甚至沒有願望,他的身上不僅聚集了這個時代可能會有的種種荒謬,而且也深刻地呈現出人類所有的缺陷和弱點。
他離開女病區的時候,正好是食堂開飯的時間,他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徑直來到了葛大夫的寓所。
「他不會來送你了,昨天下午,我們已經為他做了電療手術。」
幾分鐘之後,杜預走在了這條小路上。他沒有帶傘,他看見母親的臉從晦冥的雨夜中向他呈現出來,她莞爾一笑,隨後淚水溢出眼眶……杜預的衣服很快就讓雨水給淋濕了,他踩著自己的影子朝前走,當他穿過那片樹林的時候,一度忘了自己置身於何地,他好像是走在一條鄉間的麥壟中,父親帶他去村外釣魚,又像是走在去大興安嶺的路上。北方的雨來得又快又急,將道路砸得坑坑窪窪。當然,杜預更多的遐想流淌在這樣一個冬夜:他的手沿著莉莉平坦的腹部緩緩前移,他的指尖觸摸到了一種黏糊糊的東西,它是夢境中心的中心,一個古老傳說的內核,一朵鮮花的根蒂……
他發現不遠處的一座建築工地上亮著燈光。他來到工地上,在一處腳手架下躲了會兒雨。如果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他一遍遍地對自己說。

讓你巨大的淚水蓋在我的身上
一個高大的女人
圍牆之中是一片衰草萋萋的草灘,杜預似乎感覺到,這是一塊靶場。幾隻胸環靶像人一樣兀立在雨中,在狂風中瑟瑟戰慄著,他跟著母親踩著草灘里的積水朝前走去,不久,他就看見了父親。
不過,這樣想來,杜預不禁感到自己多少有幾分卑鄙和可憐。這個念頭在他的腦子裡一閃而過,他的心中被清澈的水流注滿了。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宛若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顯得安逸、嫻靜,沒有憂樂,沒有愛憎,沒有提防和危險,甚至沒有世俗的羞恥之心。他再也不需要膽戰心驚、無所適從地接受一個女人的審視,相反,他可以無拘無束地和她談話,如果他願意,還可以用手去撫摸她的臉,她的肩胛,她的膝蓋……這樣想著,他感到自己和莉莉之間所產生的這種情感是遠比愛來得豐厚和純凈的一種東西。
如果我死了
開始的幾天,她是以整日淚流不止的形式表現出來的。隨後,她的記憶像春回大地的遍地青草一樣漸漸復萌,她能夠較為完整地向醫生講述自己的家世,能夠記憶起童年和大學的一些生活片斷。甚至她還能簡單地講述一兩個笑話,她的笑話常使護士們捧腹不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突然停止了寫詩。杜預記得,她在療養院寫過的最後一首詩曾經在辦公室里被當眾宣讀過,因此,他能夠完整地背誦它:
首先,他來到了夢境的邊緣,在那三個阿拉伯字母上頗費躊躇。他終於想起來,這個門牌號碼也許是一個單位或機構的標誌,他的心頭豁然一亮,一道清晰的語式在他眼前跳躍出來:療養院路364號。
杜預失魂落魄般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他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在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上躺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在窗外呼呼的風聲中,回味著剛才的那件事,回憶著它的每一個細節。由於他過於良好的自我感覺,他發現自己喝咖啡的動作也陡然變得優雅起來,他的身體和冥冥之中的時間達成了和諧與默契,他的呼吸平和而流暢。無疑,他在那一刻,已經處在了美妙世界的中心。
葛大夫雙手插在口袋裡,依舊是往常那副一絲不苟的神情。他的身上可以同時看到作為一名精神病醫生所具有的那種和藹、冷漠、警覺和寬厚,他似乎看出了莉莉的心思,便不聲不響地走到莉莉的身旁,用一種極有分寸的語調不緊不慢地對她說:
……
杜預感到眼前一陣暈眩,他突然記起一件往事。他看見陽台里空空蕩蕩的,秋風颯颯,陽光嗡嗡作響,他趴在陽台里的一張小木凳上,在一本描紅冊上寫字,母親捧著一團毛線從屋裡走到他的身邊,沒有跟他說話,杜預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憂傷,他覺得在這個午後的軟綿綿的陽光里,好像有一種什麼東西在悄悄地死去……隨後,他就看見一件類似於風衣的棕紅色的東西從窗口飄然落下,它在樓下的一根電線杆上掛了一下,然後「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不要這樣糾纏下去了,」民警顯得有些不耐煩了,「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嗎?」
「敵人衝上來啦,同志們,打呀……嘰嘰嘰嘰嘰……」
護士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這裏。莉莉獃獃地看著那扇映上晨曦的窗戶,在早晨暗紅色的光線下,她的臉顯得楚楚動人。她鬆散而迷亂的目光中飽含期待。杜預從她的臉上再一次體味到了時間的奧妙無窮——她彷彿在冥冥之中一直在等待著他,等待著這樣一個早晨。杜預沒有立即對那首小詩作出評價,而是默默地注視著她,他為自己的翩翩幻覺所激動,不禁感到喉頭一陣哽塞。
「那你還記得一些什麼?」
他對自己說,或許莉莉已經忘了這年冬天的那個夜晚,或者說,那件事也許根本沒有發生過……杜預很快就恢復了常態,裝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用一種醫生才會有的乾巴巴的語調對莉莉說:
「他被人用繩子勒死了……那天下午,我從學校里放學回家,天上剛剛下過一場暴雨……」
那麼,杜大夫從剛才自己的夢境中又看到了什麼呢?
杜預沒有順著來時路線返回樓下,而是拉開了那扇通向走廊的大門。走廊漆黑一團,他在踢翻了兩隻痰盂罐之後,終於找到了下樓的樓梯。
那天上午,療養中心派車去接他。當他乘坐一輛夏利牌汽車來到中心的大門前時,正好趕上了一批新病人入院。他看見在那片黝暗的庭院里,幾個清潔工正拖著掃帚遠遠地朝他張望。「她們一定是把我當成了精神病人。」杜預很不高興地這樣想。這時,他感到肩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這幾乎使他嚇出一身汗來。他轉過身,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正朝他矜持而勉強地微笑。這是杜預第一次見到日後朝夕相處的夥伴——精神病護理專家葛大夫。
葛大夫說到這裏,用食指和中指比畫了一個用剪刀剪斷什麼東西的架勢,同時嘴裏清脆地蹦出一個詞兒:
「哼,詩人!」
他沿著樓梯往下走了幾級,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突然撞在了一件什麼東西上,他伸手朝它摸了摸,他的手指觸摸到了什麼,杜預忍不住驚叫了起來,那是一張人的臉。
那年春末,他的外婆帶他來到了幾百公里之外的一個鄉間農場里——他的父母在一年前就被下放到了那裡。那天下午,天空剛剛下過一場雷雨,他的父親帶他去村外的河道邊釣魚。

4

藉著火爐的亮光,杜預看見她修長的裸腿從琴架上掛下來。在某種意義上,女人就是一架風琴,它是否能夠流淌出美妙的音樂,要看你如何演奏它。杜預感到自己的動作是粗魯而笨拙的,甚至是醜陋的,但是卻充滿了淹沒一切的激|情,當他抬起莉莉的雙腿,將它擱在肩上的時候,莉莉突然在黑暗中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她的笑容使杜頂感到黯然神傷。杜預意識到,這種無法說清的悲傷的情緒不完全是他自慚形穢的心理引起的——一個患有精神病,對自己的軀體毫無防備能力的女人給他帶https://read.99csw.com來的歡樂是極為有限的;另一方面,杜預感覺到,這種悲傷是那樣緊密地與歡樂摻和在一起,它們互相模仿,難以區分。
在通往郊外的那條道路上,雨水漫過了路面,到處都是水流嘩嘩的聲音。時間彷彿過了很久,他們在荒僻的郊外走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最後,杜預看見了一道赭紅色的圍牆,它矗立在視線的盡頭,在雨幕中顯得模糊不清。他們來到圍牆的邊上,一個瘦老頭擎著雨傘給他們打開了圍牆的大門。
杜預心想,如果自己有一天得了精神病,那麼上述兩種病症都會兼而有之。
在這個寂寞的午後,杜預在內心一直猶豫:該不該向她打聽有關傻瓜的事。他是那樣急於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儘管他也許已經意識到,真相本身對他可能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從另外一層意義上來看,鑒於病人的病情正在恢復之中,他的探問很可能再次勾起她對辛酸往事的回憶,這對病人來說就顯得太殘酷了,作為一個醫生,它本來就是莫大的忌諱。
而隨著你的死去
當杜預在幾個醫生的簇擁下被送進電療室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自在。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出了童年時的那個陽光繽紛的下午。他似乎覺得自己一生的經歷都帶有一種虛假的性質,有如夢境一般,和想象與幻覺牽扯在一起。他分不清哪些事情是真實的,哪些事沒有存在過。而唯獨這個下午的記憶帶給他一種固定的真實。
河道邊盛開著一簇簇繡球花,花叢中的漿果沾滿了雨水,在風中簌簌戰慄。一帶深黛色的遠山靜伏在視線的盡頭,杜預看見一個採藥的老人在松林中時隱時現,不久,就在一座寺廟的邊上消失不見了。
黑黝黝的夜色悄悄漫過窗沿,蓋住了他們。
一天凌晨,杜預被屋外的雨聲驚醒了。他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來的,也許是午夜的某個時候,也許是昨天或者前一天的傍晚。在沙沙的雨聲中,他聽見自來水龍頭的滴漏聲在附近的什麼地方響著,類似於心跳或者鍾錶走動時發出的聲響。即便是在這樣的雨天,從窗口吹進來的風也是熱烘烘的,帶著這個季節特有的陰濕和酸霉味。
在公布畢業分配方案的時候,畢分辦主任曾找杜預談過幾次話,在主任的辦公室里,當他問杜預為什麼不願意去精神病療養中心工作時,杜預感到自己有無數的理由可以提出來,可是,這些理由中沒有一個可以站得住腳。最後,他神色黯淡地說了一句:
這樣想著,杜預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了療養院後院的一片樅樹叢里。剛才在吃午飯的時候,他在食堂里聽說有個病人在這片林子里弔死了,所以,他吃完飯就走過來看看。可是這會兒,屍體已被人運走了,也許是大伙兒正在吃飯那個時候被運走的,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有留下什麼痕迹。在療養院里,這類事情總是處理得乾淨利落,和療養院沉寂而安詳的氣氛極為協調。
「的確是我殺死了父親,」莉莉說,「我在他喝牛奶的杯子里放了安眠藥。」
「什麼意思?」杜預看完這首詩之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哦,傻瓜
但是,這種自由而閑適的心情並沒有在他的身上逗留很久,當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越過椅邊的茶几時,一種他從未體味過的簇新的情緒又一次攆上了他,那是一種深深的無聊、羞恥和厭倦的混合物。

2

對方嘿嘿地笑了起來,隨後按亮了手裡的一隻手電筒。在手電筒的亮光中,杜預看清,站在他對面的這個人正是他來到療養院第一天所碰到的那個老女人。
葛大夫笑了起來,他朝杜預搖了搖頭,表示這個病人已無可救藥,隨後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病人立即行了個軍禮,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身,隨後極為敏捷地竄到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下來,並且閉上了眼睛——看上去,他彷彿已經熟睡很久了。
「你這次可趕巧了,要是晚來一步,這場戲就看不成了,因為,今天下午,他就要被送進電療室進行電療了。」
「你的感覺怎麼樣?」葛大夫將身體湊近他,輕聲地問他。
「你應該將門反鎖上。」
和療養院的其他病人比較起來,莉莉的精神病帶有一種嫻靜而溫文爾雅的性質。除了偶爾出現一些暴露癖之類的癥狀之外,她很少引起諸如暴力鬥毆以及自殘身體一類的麻煩。因此,院方對她的治療通常只局限於讓護士每晚給她服用一次小劑量的安定藥丸。
兩個多月過去了。療養院里一簇簇的雪松和香樟樹即便在秋天也是鬱鬱蔥蔥的,它們的葉脈反映不出時間的變化。正當葛大夫時常向杜預抱怨日子過得太快的同時,杜預卻感到度日如年。
「直到現在,」莉莉對杜預說,「我都記得父親臨死前的樣子。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由於失眠,常常服用一些安眠藥,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看見父親坐在我的床邊,跟我悄悄地說話。到後來,我也被弄糊塗了,連我自己也搞不清父親是不是我殺死的。」
這正是杜大夫期待之中的答案。他想到,這個問題要是讓另一類病人(比如癌症患者)來回答,他們也許會認為是死亡。
那麼,是不是可以這麼說,杜預現在唯一清醒的意識也許來源於他的腹部——在那裡他的胃又在隱隱作痛了,他覺察到自己的胃壁上黏糊糊的,像是有一隻螞蟥依附在上面,它靜靜地蠕動著,使他忍不住想嘔吐。過了一會兒,痛感一度遊離了他的腹部,順著血液流動的軌跡慢慢上升,注入他的心臟、肺葉、大腦以及身體的各個部分。
「你剛才說,你在洗澡的時候,你父親突然闖了進來,然後呢?」當杜預聽見葛大夫的腳步聲在樓下的樹蔭里走遠的時候,這樣問道。
在他們獨自面對的時候,杜預還是感到有些拘束。他坐在窗邊,獃獃地望著燃燒的爐膛,想不起來應該和莉莉說些什麼。窗外的北風呼呼地從屋檐下掠過,樹木簌簌作響。他來到療養院的第一天看到的那個老女人又在樓下的花壇邊轉悠了,她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看上去就像是在尋找一件丟失的東西。
杜預看見葛大夫尷尬地笑了,然後順從地拉了一下燈繩,房間里頓時一片漆黑。
死於積雪一般綿延的陽光之中
我願用我發藍的手卷
在這條小路盡頭,杜預看見女病房的那道鐵門緊緊地關閉著,狂風捲起樹葉朝他迎面撲來,斜斜的雨水紛紛如織,小鳥在樹林的深處咕咕啼鳴。有一陣子,杜預在鐵柵欄門邊感到不知所措。
正當董主任被這個突發事件弄得手足無措的時候,一個美國人卻不以為然地用蹩腳的漢語告訴董主任:他早年在普林斯頓大學讀書的時候,男女學生們常常用裸跑來歡迎冬天的第一場雪。
「現在,我終於正常了。」
杜預跟在葛大夫的身後,走進了療養院的大門,他的心怦怦狂跳起來。那種沉悶而混濁的心跳聲一度跑出了他的體外,以至於聽上去就像是從附近的一個樹林里傳來似的,有些類似於用丫桿拍打被褥的聲響。
杜預的痛苦一如往昔,在往常,他孤寢難眠的黑夜總是深不可測,使他無所適從;而如今,莉莉給他帶來的卻是另一種煩惱,它類似於針刺的疼痛,牽動著他的胃壁和心臟,阻滯著他的呼吸。杜預說不清這兩種感覺有怎樣的區別,也許這兩者在根本上就是一回事。
葛大夫湊近杜預,悄悄地告訴他,這個人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還得過二等軍功勳章,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就得了精神病。在這個病人病情發作的時候,葛大大沒有立刻制止他,而是抱臂倚門而立,輕鬆地看著他。最後,當這個病人將頭顱撞向牆壁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時候,葛大夫才朝他走過去。
風琴的聲音似斷若連。深夜的時候,杜預穿過一片寂靜的松林朝宿舍走去,而他的耳邊依舊迴響著記憶中風琴的聲音。
這是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季節,天空也顯得格外晴朗,籬外的陽光懶懶地起伏在草灘上。春天的花朵有一部分已經開敗了,而在河邊迤邐遠去的金銀花和連翹卻顯得生機勃勃。一路上,杜預和莉莉不聲不響地走著,他們彼此間沉默著,一方面,是由於無話可說,而更多的則是出於互相提防。這樣一來,杜頂又感到自己走在了一條老路上。沉默使時間拉長了,而他卻在時間的邊緣無所適從。
其實,杜預之所以不願意去療養中心還有一條更為深刻的原因。他當時正從事於精神病傳染的研究,儘管他的研究被校方認為是一種無稽之談,可是他的內心一直確信:精神病是可以互相傳染的,其傳染的速度要比任何一種時疫的流行都快得多。
「我來取一份材料。」葛大夫說著,轉身朝外走,接著又回過頭來對杜預說了一句:
莉莉也聽到了腳步聲,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似的對杜預說:
杜預本來不想笑,可這會兒,他再也忍不住了,便縱聲大笑了起來。
我願在你的淚水中痛苦地死去
杜預的宿舍就在辦公樓的第四層,窗口正好對著庭院的那處假山。來到這裏的第一個晚上,時斷時續的失眠症又一次纏上了他。
我高貴的國王
這個想象之中的男人的形象是令他所不愉快的。杜預對他的嫉妒漸漸就轉化為一種憤怒,這種憤怒一方面朝向不可理喻的世界,另一方面又匯聚到他虛弱而空洞的內心,因此,他的憤怒最後終於演變成了對自己強烈的厭惡。
你死在四月的窗口
當她從一輛橘黃色的出租汽車上下來時,杜預簡直看不出她的精神有什麼毛病。她面色紅潤,留著披肩長發,眼神明亮而清澈,如果不是她一下車就發表了一通關於中國是否應該派軍隊去參加海灣戰爭的議論,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精神失常。
杜預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好幾次想停下來,他覺得有必要再好好想一想這件事。他在忙亂中,腳尖不時碰到風琴底下的踏板,這時,風琴便會發出一陣清晰而悠長的聲響,這種聲音既使他難受,又叫他愉快。他的眼角不經意地呈現出一座空蕩蕩的教室,一個梳著齊耳短髮的音樂教師穿著黑色的裙子,坐在風琴前。她的手指纖長而白皙,它輕輕掠過琴鍵,琴聲跳躍著,震蕩著午後呆板的空氣,看著那位女教師憂鬱而肅穆的目光,杜預好像感到她的手指彷彿是從他的背脊上滑過一樣。下課以後,杜預將自己的這一微妙的感受悄悄告訴了他的一位要好的同學,這個學生想了一會兒,一邊擦著鼻涕,一邊用驕傲的語調對他說:
「怎麼會呢,你一定是弄錯了。」
這天晚上,杜預和葛大夫去女病區查病房的時候,莉莉正趴在鋼絲床上,在一張活頁紙上寫著什麼。看到葛大夫和杜預走進來,她莞爾一笑,隨後,她將葛大夫叫到自己跟前,像個孩子似的壓低了聲音向他說道:
一個被星辰夷滅的
因此,在某一天的傍晚,杜預終於有機會將莉莉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莉莉。」杜預叫道。
當一陣腳步聲在辦公樓的過道里響起來的時候,杜預才從這個睡夢般的情境之中蘇醒過來,他聽見有一個人已經踏上了辦公樓一樓的樓梯,正朝辦公室的方向急走而來。在這個夜晚,誰會到辦公九九藏書室里來呢?他已經來不及細想了,因為門外的那個人一邊往前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了鑰匙……
老太太略一思索,臉色突然陰沉下來。
他翻身躍過陽台的圍欄,心頭掠過一陣狂喜和激動,他感到自己從未這樣激動過,心臟沉悶的撞擊聲像是逸出了他的體外,在黑夜之中的一個什麼地方單調地響著……
「這麼說,你詩歌中寫到的那個傻瓜原來只不過是一條狗?」
「我當然知道啦。」杜預顯得有些興奮,「不過,你如果答應將紅袖章送給我,我就告訴你。」
「到床上去睡覺。」
杜預在一連串紛亂的聯想中,已經不知不覺挨近了莉莉的身邊。儘管現在是隆冬季節,可他身上早已是汗涔涔的了,他極為笨拙地將手伸向莉莉。她的手一經觸摸便立即像一隻松鼠一般跳開了。莉莉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瞪著他。在這一刻,杜預體驗到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恐怖:他彷彿感到莉莉的精神失常也許是裝出來的……
……
在杜預看來,有兩種人讓他感到親近,一類是詩人,它代表了自己靈魂的騷動不安的呼吸,另一類是女人,她們象徵著軀體的慾望,同時也意味著安寧和恬靜。
「你難道不能說一些別的什麼話嗎?」葛大夫啟發她。
女病區的病房屬於療養院別緻的建築中最為精巧的一個部分。它蟄伏在樹木掩遮的幽暗深處,緊靠著一座帶尖頂的禮拜堂。它原先是一位法國商人的鳥舍,即便是時過境遷的今天,這裏依舊啼鳥啁啾,糞跡處處。
病人轉過身來,「啪」地來了一個立正:「報告首長,美帝國主義向304號高地發動了十五次進攻,我軍傷亡慘重。」
「為什麼?」
「我也記不清了。」莉莉說。
護士們一邊給莉莉換上斜條紋的病號服,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麼,隨後她們開心地笑了起來。其中有一個護士冷不防朝杜預瞥了一眼,詭譎地眨了眨眼睛。那意思分明在說:
可是,那些話語彷彿已不受他的控制似的徑自脫口而出,而莉莉的回答則使他多少感到有些失望。
最後,在夢境的外圍,殘留著一個未明部分,它呈現出一些往事的片斷,杜預怎麼也弄不清這些往事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他看見一輛平板車停泊在水窪中,深秋的雨水漫過他的頭頂,使他一度看不清腳下的道路。大雨驟停的瞬間,他看見了一扇明亮而憂傷的窗戶,一襲深棕色的風衣從窗口飄然墜落,像一隻蝴蝶翩翩飛動,它被樓下的一根電線杆掛了一下,然後無聲無息地墜落在地上。
在剛才不安的睡眠中,杜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了一個巨大的門牌號——在靛藍色的四方鐵皮上,用白漆寫成的三個阿拉伯字母,好像是364,也許是634,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他意識到,這個夢確鑿無疑地告訴他:他的精神出現了某種問題。作為一名精神科醫生,他早就習慣了對夢境的分析,就他的職業而言,這種分析對於考察病人內心的悸動,找出他們壓抑的慾望的代替物是極為必需的。它有些類似於古代的鍊金術士從沙土裡提取黃金。對於夢境的瓦解和整理往往會幫助醫生一下子找到病情的癥結所在。

沒有一次夢幻,不是因為我的呼喚
如果不是偶然之中看見了斜靠在工棚邊上的那架木梯,杜預很可能會放棄原先的那個念頭,這架木梯牢牢地吸引住了杜預的視線,他的耳邊又一次傳來那個遙遠的聲音:不要猶豫,瞅准機會幹他一傢伙……這架梯子的存在使杜頂立刻開始行動,並替它安排了行為的方式和秩序。
杜預認真地想了一下,沒再吱聲,他感到葛大夫的話里有一種含蓄的譏諷的味道,便轉過身去,打量了一下那個名叫莉莉的病人。
接著,杜預又向他們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這是一個簡單的算術測驗:
母親的淚水奪眶而出,有如窗戶玻璃上疾速流淌的泄水,在一道雷聲中,杜預感到了事情也許有些嚴重:父親會出什麼事呢……
「像你父親那樣,做個詩人怎麼樣?」母親提醒他。
辦公室天花板上的四根日光燈管同時亮了起來,它熾烈的光亮幾乎使杜預睜不開眼睛,他看清走進門來的是精神病護理專家葛大夫,葛大夫的臉上呈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但隨後就恢復了鎮定,他對杜預做了一個含義曖昧的手勢,然後抱歉似的笑了笑,儘管杜預感覺到葛大夫的笑容可能是裝出來的——他記得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洋溢著這種笑容,可是你不知道笑容會何時收斂,突然變幻出另一種猙獰的面目,他還是對它表達了會意的感激。
「後來呢?」
我奇怪這融融的春季

3

這兩種人的特性在莉莉的身上可以說是兼而有之。
為何突現隆冬的景象
葛大夫是屬於那種樂觀自信、自命清高的一類人。他雙手插在衣兜里,臉上被剃刀颳得鐵青,脖子上掛著一隻聽診器(這多少帶有點裝飾的成分)。從外表上看,葛大夫正好是杜預最為討厭的一種人,這種人不僅舉止優雅,行為得體,而且有著鋼鐵一般健全的神經(這種健全在杜預看來反而顯得有些不正常),一想到自己日後要年深日久地和這種人打交道,杜預就感到一陣神經緊張。
這樣的花園布局雖然顯得俗氣,但總還算得上整潔、乾淨。可是,如果將目光越過樹叢的頂端,投向療養院高高的圍牆時,這片庭院便會立即露出猙獰的面目:圍牆的頂上密密麻麻地羅織著一道道鐵絲網,它不禁使人聯想到,這座療養院在不久前或許還是一座兵營或監獄。也許是杜預本來就生性敏感,善於觀察,他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跟隨著長鳥撲閃的翅影在樹叢的枝蔓中看到了那排鐵絲網。
一個周末的下午,療養院新來了一位女病人,她是一位家在外地的大學生,精神病猝發的時候,由於來不及通知病人的家屬,她所在大學的幾位高年級的女生將她送到這裏。
一座帶尖頂的房子浸沒在藍藍的月光之中,圍牆的衛矛影影綽綽。他曾聽葛大夫說,這座病房原先是一個法國人的鳥舍。在飛鳥閃爍不定的翅影之中,杜預彷彿看見了那些想象中的鳥類:它們有著黑黑的尖喙,雪白的胸脯和深藍色或火紅色的羽毛……
一個笨拙的女人
在所有的這些東西背後,杜預意識到有一種更為纖細的情感在他的肌膚中流淌。莉莉帶給他的那種奇妙的感覺有些類似於口渴,她那張使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那對微微上翹的乳|房,她裸|露的軀體使窗外的黑夜更加濃重,天上的星辰更為遙遠,晚風習習,樹木颯颯作響,神秘的夜色為他的記憶敞開了大門,他靠在一隻躺椅上,不知不覺走進了夢鄉。在夢中,他感到自己正在一條湍急的河中沉浮,無所依傍。在河道的另一邊,他看見莉莉的乳|房像一串葡萄沾滿了露水,在寂靜無聲的午夜唱著歌謠……在似有若無的歌聲中,一個古老的聲音在不斷地提醒他:不要猶豫,瞅准機會幹他一傢伙……
「不是的,」杜預糾正道,「我肯定沒有見過她,可是感覺上卻和她很熟悉。」
「什麼時候報到?」
哦,傻瓜
我高貴的國王
「就是他,他常常在我洗澡的時候突然闖進浴室……」
杜預查完病房后,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手裡依舊捏著那張活頁紙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坐到燈下,將那首詩仔細地端詳了一番。伴隨著這一首詩歌的意象,莉莉的形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來。他感到自己的感情突然有了一種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在開始的時候是微弱的,甚至不為人所察覺,可是現在,他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它。
平板車在郊外的一處農場邊上陷進了一窪水坑之中。母親的身影在陰晦的雨中顯得弱不禁風,她的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額前。她聲音嘶啞地對杜預喊了一聲:「我支持不住啦。」杜預當時並不明白這句話所蘊含的意義,但它無疑給杜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見母親跪在雨水之中,用肩膀扛著車軲轆,喘息聲像流水一樣霍霍作響,那輛平板車還是紋絲不動。母親咬著嘴唇,由於屏足了氣力,她的臉在雨中突然變形,杜預感到這張臉一下子變得異常陌生。母親的動作似乎不像是打算將平板車扛出水坑,倒像是利用車軸的三角鐵戕害自己的身體……流水嘩嘩向前涌動、跳躍,大雨依然下個不停。曲折的水流浸過母親的褲管,穿過草地和灌木林流向一條湍急的溝渠。母親哭了起來,她張大嘴巴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面臨這樣的時刻,他和母親一時都沒了主意。
杜預在電療床上睜開了眼睛,他看見葛大夫,這個使人捉摸不透的昔日的同事正笑眯眯地注視著他:
莉莉猶豫了一下,將活頁紙遞給他。葛大夫心不在焉地朝它看了一眼,隨手遞給杜預。杜預看到紙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這樣幾行字:
杜預在颯颯作響的麥浪聲中,又一次聽到了風琴悠揚而遙遠的聲響,它彷彿在過去的某一個時刻回蕩,又綿延至今,它激起了杜預心底里蘊藏著的那種古老的渴望,這種渴望由於莉莉輕微的嘆息而變本加厲,這就導致了他接下來的一連串生硬而突兀的行為。

8

你失去了整整一個未來
他輕輕推開一道狹長的鐵門,躡手躡腳地走進了莉莉的病室,他在黑暗中向前摸索了一陣,怎麼也找不到燈繩。在慌亂之中,他碰翻了一把椅子。
每當杜預從宿舍樓上下來,準備走到噴水池邊和她說些什麼,她的身影總是在頃刻之間倏然不見。
這樣想來,他的心頭忽然產生出一種無名的憤怒,莉莉好像頃刻之間成了世上所有女人的代表,她們對他一次次冷漠的眼神使杜預記憶猶新。現在,他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對她們進行徹底的報復和清算。這種念頭使他內心湧現出一股英雄的悲壯。他想起自己曾經有一個好朋友(如今已到了國外)極為詳細地向他描述了和一位在醫學院就讀的女中尉的風流韻事。「你知道,和一個身穿軍裝的女人上床是一種什麼滋味嗎?」那個朋友極為下流地對他說。杜預漠然地搖了搖頭,在他一連幾天為朋友的講述感到骯髒羞愧的同時,女中尉的身影卻在他的眼前久久不去。
董主任和莉莉的親近使杜預和莉莉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有一次,杜預小心翼翼地提醒董主任:「在病人出院前,我們至少得搞清楚『傻瓜』到底是一種什麼玩意兒吧?」杜預的好意不僅沒有博得董主任的讚賞(在杜大夫看來,這是一種對病人應有的負責態度),相反,他的提醒使董主任勃然大怒:
美國人的解釋多少帶有某種安慰的成分。董主任面容憂悒,一聲不吭,杜預擔心這個老太太會在一怒之下將莉莉送進電療室。在這所療養院,病人何時被送進電療室,要視辦公會討論的結果而定,還要受到病人的人數、電療床的工作狀況等等條件的制約。
在一陣隆隆的機器聲中,杜預感到自己的軀體正隨著電療床徐徐下降,床頭的一排暗紅色的指示燈一閃一滅。他一度覺得自己是在一條湍急的河裡游弋,由於遠離了岸邊,遠離了實在之物,他感到無所依傍,他read.99csw•com拚命划動著流水,卻抓不住任何東西。
在回家的路上,杜預猛然想起了一個月前的一件事。那天早上,母親上班去了,他一個人在家。幾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突然闖了進來……他們翻遍了屋子的各個角落,始終沒有找到他們所要找的東西,因此顯得頗為沮喪。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終於激起了杜預的同情和好奇。「你們在找什麼?」杜預朝他們走了過去。一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朝他笑了笑,比畫了一個手勢。杜預知道他們所要尋找的也許是父親藏在牆縫裡的一沓手稿。
在那間堆滿被褥和衣物的房間里,幾個護士正在給莉莉換衣服。在這個季節,她的衣服穿得很少,因此儘管她對換衣服這件事一開始就表現出強烈的抗拒,護士們還是沒有費什麼周折。她被人按在一張鋼絲床上,兩條腿亂蹬著,雙手緊緊地拽住衣領,一個護士被她的粗暴行為弄得不耐煩了,便伸手在她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這時,杜預看見她的手在乳|房和腹溝之間來回遮掩著。
杜預和葛大夫都吃了一驚。如果說莉莉的精神失常總有一天會複原,那麼此刻,她的身上已經出現了某種轉機。
現在,房間里漆黑一團,他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送牛奶的小推車從圍牆外的街道上走過,牛奶瓶碰撞發出的叮叮噹噹的聲音在沉寂的空氣中越走越遠。
「稍息!」葛大夫用不容置疑的語調對他說,「敵人的進攻已經被我們打退了,你們的阻擊戰打得很漂亮。現在的任務是——」
葛大夫正坐在桌前翻閱一本新版的《夢的釋義》,當他將深度近視的眼睛從書本上挪開,詢問他的來意的時候,杜預才感到自己不應該來找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他的寓所。
在杜預的心中,他也許永遠也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莉莉奇迹般的精神複原的轉機就是在辦公室的那個夜晚出現的。從以後陸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來看,這一事實恰好構成了對杜預的諷刺。
不管怎麼說,這首小詩還是讓他感到高興。如果說莉莉過去的那個傻瓜男友確實存在過的話,那麼從這首詩來看,他好像已經死去了。他是怎麼死的,死於何處,這些都無關緊要,他所感興趣的是,那個傻瓜已經死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死得不無道理,這樣一來,作為一位精神病患者,一位被死亡阻隔的不幸戀人,理所當然地需要得到特別的保護,得到珍愛,而給予這種保護和珍愛的,恰好是杜預目前的當務之急。
杜預從醫科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這個精神病療養中心當醫生。儘管他來到這個中心的時間並不長,可是他感覺到自己的一生都是在這裏度過的,或者說,他記憶中外面的世界和這裏沒有多大的不同,正如精神病人和正常人從外表上很難加以區分。在杜預看來,精神病人是唯一的一種沒有任何痛苦的病人(這使他既羡慕又恐懼),治療的過程往往使效果適得其反。那些行將被治愈的病人一旦意識到自己剛剛被人從精神錯亂中拯救出來,大凡會產生出自卑、羞恥乃至厭世的情緒,很多人為此走上了輕生的道路。如果治療的目的僅僅在於使病人重返正常人的世界,那麼將精神病人送上電療床,通過強大的電流對他們的神經中樞進行徹底的摧毀的確是一種一勞永逸的辦法。
這一回,莉莉又給他看了一首新詩,當時她正斜靠在床上,跟一位正在給她量體溫的女護士閑聊著什麼,當莉莉神秘地告訴她,戈爾巴喬夫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一位密探時,護士被她逗得前仰後合,莉莉隨後也笑了起來,她笑著笑著就將嘴裏的那支溫度計咬斷了,護士沒有責怪她,而是讓她將玻璃碎渣吐在一隻瓷盤裡,隨後給她換了一支溫度計。
從此以後,董主任對莉莉關懷備至。就在董主任決定將莉莉收為乾女兒以後不久,她就在辦公室里當眾宣布:莉莉大約再有一個短時期的療養就可以出院了。
現在,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知道自己眼下還需等待。莉莉閑坐在一旁,正專心致志地用一根牙籤剔著指甲,沒有覺察到杜預盤算已久的企圖。她的臉斜對著爐膛里暗紅的灰燼,因此,她的臉上泛起一片氤氳的潮|紅。在她身邊靠牆的地方,放著一架舊式風琴,這種風琴他只是在小學的音樂教室里見過。他不知道它為什麼被擱置在辦公室里,他來到療養院的這段時間里從未見人彈過它,琴蓋上早已積滿了灰塵。看著這架舊式風琴,杜預的眼前不時地浮現出一段段往事,這些往事說不上是沉靜、美好,還是躁動不安。在他細膩而敏感的想象力的滋養下,琴聲總是帶給他陽光紛亂的印象……
「傻瓜。」
「咔嚓……」
杜預曾經對十九名做過電療手術的病人做過一次簡單的心理測試。當他要求病人們回答「生活中什麼東西最可怕」這樣的一個問題時,病人們立即充滿自信地答道:
杜預想了一下,用一種他自己聽來十分陌生的聲音答道:
為了驅散心中積存的這個不祥的念頭,杜預摸索著走到那架舊式風琴前。他揭開琴蓋,胡亂地在琴鍵上按了幾下。風琴發出一連串沙啞而蒼老的聲音。正如「知青」這個名詞和過去的某一種時間息息相關一樣,風琴這種過時的樂器似乎也是某個特定的時代的產物——它演奏出特定的曲目,傳達出特定的氣息和氛圍。
葛大夫這種人帶給他的厭惡是一時難以消除的,可是,在這所療養院里,他又是杜預唯一感到可以親近的人。
莉莉的身影在杜預的眼前久久不去,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它猶如一道刺目的光亮灼燒著他的眼球。杜預感覺到,在夢境的中心依然存在著一個中心,它類似於祖魯人所說的夜中之夜,那是有牛奶和蜂蜜流出的地方,是一切水流的源泉,是世界的核心——每當夏季的涼風撩起女人的裙子,杜預常常在某一處街道的陰暗拐角看到它。
精神病療養中心位於這座城市的南郊,這一帶兼有城市和鄉間的許多特點。在鳥語花香的四月,從蔥鬱的樹林的盡頭,可以看到遠處亮閃閃的河流,低矮的農舍,連綿的麥田和油菜花地。
療養院的工作極為閑適。給病人打針服藥之類的瑣事幾乎都由護士們承擔下來,作為一名見習醫生,他處於無所事事的慣性之中。他常常坐在宿舍的窗前,長時間地注視著窗外那片一成不變的空間。如果天氣晴朗,莉莉每天午後都會獨自一個人來到花園中心的噴水池邊,在深秋溫和的光線下修剪指甲或者捧讀一本藍封皮的《普希金詩選》
這首詩使董主任,一個離過三次婚的老女人愛不釋手,每當莉莉所在的大學派人來探望病人,她都要讓辦公室的一位年老的打字員向他們大聲朗誦它。在董主任看來,這首詩無疑是一個傑作,因為眼下的時尚使愛情沉睡,而這首詩再次喚醒了忠貞不渝的高尚情操。在辦公室里,杜預時常看見董主任在偷偷地閱讀這首詩,老淚滾滾而出……
在吃飯的時候,葛大夫和妻子突然爭吵了起來,妻子抱怨他和那些女病人之間的關係曖昧不清。葛大夫再次瞥了杜預一眼,漫不經心地對他的妻子笑了笑:
作為一名醫生,杜預知道,他和女病人的接觸一般來說不會引起懷疑和物議,更不會受到限制,可是,當這天黎明他佇立在病房門前的欄杆邊上,還是感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亂跳。附近的一座大樓正在施工,打樁機富有節奏的轟鳴似乎增加了他的不安。
其中的一個病人經過長時間痛苦的思索而得出的結論讓杜預吃了一驚:
一想到莉莉在不久之後會被送去電療,他就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同時,這種恐懼也促使杜頂做出了一個大胆的決定。
「殺!」她叫道。
「哼,記者!」父親冷冰冰地說。
作為一個精神病人,莉莉對現實中的事情反應遲鈍,舉止乖張,出語荒誕不經,而對於情感的體驗卻異常地敏感、警覺、準確,當杜預將她抱住的時候,她的身體像一朵風中的小花窸窣顫動,她好像也已經等待了很久,緊緊地蜷縮在他的懷裡,一種難以遏止的興奮和憂傷使杜預不禁淚流滿面,莉莉也哭了起來,同時她的臉上還掛著笑容。他們就這樣長時間地依偎在一起,彷彿這一舉動是從遙遠的某個年月延續下來的,而且還要這樣延續下去。
他們走了一段路之後,莉莉感到有些累了,他們就在一處紅苔地邊上的田頭坐了下來。在不遠處的一塊麥地里,幾個農民正在揮鐮割麥,他們不時從麥地里直起腰來,一邊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朝這裏張望。守望的稻草人在麥叢中兀自搖晃著,在午後陽光下投下了一線長長的陰影。
「精神失常。」
他感到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便極為粗俗地再一次抓住了她的小手。這一次,莉莉沒有將手抽開,而是反過來抓住他的手……杜預心頭的一道閘門突然打開,水流嘩嘩地流淌,它帶著愛情芳香撲鼻的氣息,流遍了他的全身。
儘管這一帶空氣清新,氣候怡人,可是杜預第一次來到療養院路364號的時候,就不太喜歡這兒。他似乎本能地感覺到,在岑寂而滯重的空氣里好像潛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危險,但他一時不知道這種危險究竟藏在何處。
這時的街道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什麼行人和車輛,風琴的聲音依然在延續。杜預這會兒終於想起來,這支曲子,小學音樂教師曾經在課堂里演奏過,每當杜預聽到它,呼吸就會突然變得困難起來。
如果我死了,我一無所失
幾分鐘之後,莉莉在臨街的一處陽台上又重新看到了它。她看見一張狗皮掛在陽台晾衣服的竹竿上,黑色的皮毛在陽光下黝黝發亮。在它的另一面,皮革上還殘留著縷縷血跡,上面棲息著一群嗡嗡喧鬧的蒼蠅。她的眼前一陣暈眩。她感到那些蒼蠅帶著藍瑩瑩的曳光在她面前飛來飛去,不時撞到她的臉上。
一支簡樸的歌
由於對那個冬天的夜晚記憶猶新,當杜預的一隻手貼著草皮悄悄伸向她的裙邊的時候,他的心頭掠過一陣不可遏止的激動。他的手剛剛觸摸到莉莉的肌膚,她的腿就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迅速逃開了。同時,她用一種驚駭的目光盯著他,杜預同樣也感到迷惑不解。他原先以為,在他和莉莉之間由於有了那天晚上的默契,最初令人難堪的所有障礙都已悄然消除。在他看來,莉莉對他的抗拒和提防不僅沒有必要,而且簡直是毫無道理。他的心底又一次湧起了一股對女人捉摸不定而產生的漫無邊際的仇恨。但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他現在應該做的也許是用一種溫柔的語調和她談些什麼,以便喚起她的記憶。可是,這個時候,他的胃又在隱隱作痛了。他一度覺得自己的內臟被一枚鐵鉤掛住了……他已經沒有了任何說話的興趣。軀體尖銳的痛苦迫使他決定孤注一擲,他近乎蠻橫地再次將手伸向她。莉莉笑了起來(這種笑容包含著清高、矜持和鄙視),將身體靠近他,然後冷不防在杜預的臉上啐了一口,同時她臉上的笑容倏然收斂,換出另外一副冷漠的面容。杜預感到大勢已去,在這一剎那,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臉,它像往常一樣俗不可耐,上面鐫刻著恐懼、傷感、卑下和可憐。
茶几上擱著一張被揉皺的活頁紙。

7

接著,杜預進入了夢境的中心。他看見了一個女人模糊不清的身影,它代表了杜預內心隱伏著的某種綜合的慾望。她坐在一處花園中央的噴水read.99csw.com池邊,在午後慵懶的光線下,正專心地修剪著指甲。夢境之中的人和事常常有悖實情:杜預看見她紅紅的指甲被剪掉后隨即又重新生長了出來,這就使她那種單調的動作像鐘擺一樣周而復始。他想起來,這個女人是他的病人中的一位,她來自於這個城市的一所著名的文科大學,名叫莉莉,她常常在午後的時候來到療養院的噴水池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杜預時常從宿舍的窗口看到她,有時,她在修剪指甲,有時則是捧讀一本《普希金詩選》
轉眼之間又到了秋天,他曾經非常喜歡這個天高地遠的季節,熾烈的陽光減低了熱度,空氣變得乾燥而涼爽。通常,在這個換季的間隙,風向的改變總是給他帶來良好的睡眠。現在,杜預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季節的流轉中已經喪失了所有自行調節的功能,隨著日復一日的失眠,他服用安眠藥的劑量和次數也與日俱增,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杜預一度感到自己和療養院精神病患者之間已沒有什麼區別。
這時,莉莉環顧了一下四周,猛然問道:「我為什麼會在這兒?這是什麼地方?」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深深地後悔了。他進而聯想到自己做過的每件事情都含有類似的性質:逃避的企圖反而使他深陷其中。這使他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傷感。
這是一個五月末的中午,莉莉第一次獲准走出了療養院的大門。她將在戶外的田野上散散步,看看鄉間的河道和農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按照董主任的意思,這有助於她的精神更快地複原。
杜預想,如果不是自己在匆忙之中找錯了房間,那麼,莉莉一定是搬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住了,既然董主任已將她收為義女,她很有可能搬到了一個更為舒適的病室……
「你怎麼這樣笑?」葛大夫惶恐地看了杜預一眼。
葛大夫的這番議論在杜預看來僅僅是一種無稽之談,但它無疑準確地闡述了他目前所面臨的現實。他感到,這座療養院最高的醫學權威大抵就是幾名電工——他們負責療床的操作和檢修。
過了一會兒,朦朧中他聽見有人在一個很遠的什麼地方呼喚他的名字,聽上去既像是莉莉,又像是他的母親。這種聲音和金色的鯽魚在木桶里攪動水流的聲響極為相似,有時簡直讓他難以區分。
人類的精神究竟在什麼地方出現了問題呢?杜預時常這樣問自己。他通過大量的閱讀和研究得知,在不很遙遠的過去,人類精神上的疾病通常是歇斯底里症。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為這類病症提供了一個極好的範例。對於這類病人,只要通過短期的療養即可康復(福樓拜所開的藥方是:給病人放點血),它是由於某種悲劇性的事件而引起的。而在二十世紀,人類的精神病更多的是精神分裂,它顯然是源於無法說明而又排解不開的焦慮。
樅樹林里空空蕩蕩的,有一個老人在幽晦的林子深處打著太極拳,杜預一時看不出他是一個精神病人還是正常人。
沒有一個故事,不是因為你

將莉莉送回病房以後,杜預感到心頭空空落落的,月光將他瘦長的影子投射到藍幽幽的雪地上,封凍的地面硬邦邦的,腳踩上去,凍雪便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不管怎麼說,剛才的那件事事後想起來還是令人愉快的,因為它,杜預感覺到自己的生活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以前一直陪伴著他的那種令人絕望的不正常的恐懼突然煙消雲散了。空氣是如此之清新,它帶著松枝的樹脂的清冽香氣,伴著夜風,吹拂著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一路上,他不禁輕輕地哼起了一個過去的歌謠,這首簡樸而憂傷的歌謠又似乎增添了甜蜜的安寧氣氛,當他經過那片宿舍樓前晦暗的松樹林時,不禁亮開嗓子吼叫了幾聲。叫喊聲在城市的午夜傳得很遠,很快又被高大的建築物彈了回來,樹冠上的積雪撲撲簌簌掉在他的頭上。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杜預緊挨著莉莉坐著。金黃色的麥芒在風中習習顫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成熟的穀物的香氣。不遠處的一條小河蜿蜒西流,水流蕩滌著一叢叢參差不齊的蘆葦,發出嘩嘩的淌水聲。割麥的農民此刻已經收工回家了,順著他們靜靜遠去的方向,可以看見夕陽中一帶白色的農舍。
「那就當個記者吧。」母親趕緊打圓場。
「傻瓜是誰?」
「你怎麼知道是他?」杜預感到迷惑不解。
杜預心頭一緊,因為在所有可供選擇的職業中,醫生這個行當是他最為厭惡的一種。
有那麼一陣子,杜預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父親帶著他去村外的一個樹林里釣魚,天空剛剛下過一場暴雨,路面泥濘不堪,父親告訴他,暴雨將河水攪渾了,在河底游弋的魚群根本發現不了魚餌……
那個人再次溫和地朝他笑了笑,迅速從手臂上脫下紅袖章遞給杜預。杜預將袖章別在手臂上,然後走到穿衣鏡前照了照,接著將那伙人領進了父親的卧房。他走到牆角,熟稔地卸下了幾塊紅磚……第二天,杜預戴著紅袖章去學校上學,小學語文老師神情肅穆地將杜預叫到了辦公室里:「你是從哪兒弄來這東西的?快把它摘下來,它是不能隨便佩帶的。」
杜預聽見門外的那個人在樓道上無聲無息地站了一會兒,好像為是不是應該開門感到猶豫不決。接著,他聽見鑰匙在鎖孔里轉動了幾下,門被推開了,他看見一道黑影閃了進來,順手拉了一下門邊的燈繩。
他的臉上汗水如注,看起來正在和想象中的敵人作殊死的搏鬥。
敞開的未來
父親的臉蟄伏于暗處,杜預怎麼也記不起他的臉來。可是他當時聽見父親在黑暗中嘀咕了一聲:
成為記憶中對你終生的眺望
「父親是我殺死的,」莉莉哭了起來,「這件事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將一瓶安眠藥放在打蒜器里搗碎,然後……」
儘管母親的死是在三個月之後——在這段冗長的時間里,水流的聲音一直在他耳邊喧囂不已,可是,杜預彷彿覺得那個沉寂的黃昏仍然是雨天的延續。

6

三天之後的一個晴朗的早晨,她的父親猝然死去。按照法醫的驗屍報告,他是由於服用過量的安眠藥致死的。辦完喪事的第二天,莉莉來到了街道派出所,接待她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的中年民警,這個民警在饒有興趣地聽完了莉莉的敘述之後,溫和地笑了起來:
「煩啊煩,煩啊煩……」
德國精神病權威皮爾斯博士曾經指出,在精神病的治療上,病人要比任何一位學識淵博的醫生都來得高明,有時,他們會自己找到精神複原的道路。對於莉莉來說,情況正是這樣。正當療養院的辦公會議在研究是否應該將莉莉和另外十二名病人送進電療室的時候,莉莉的身上突然出現了康復的徵兆。
深夜的時候,杜預躺在床上,怎麼也無法入睡。他不知道莉莉的故事中帶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不過,這個故事卻觸發了他一連串的回憶,將他記憶之中的往事攪得混亂不堪。他感到自己的記憶和莉莉的講述之間好像存在著某種類似的東西,和人的左右手相彷彿,或者說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影子。
一般來說,這個地處南方的城市冬天很少下雪,可是,這一年的十二月份,大雪一場接一場地下著,積雪將療養院里低矮的灌木都蓋住了,在樹蔭和牆角下長久不化。
杜預讓莉莉坐在風琴上,然後開始一件件地脫掉她的衣服。他的手在漸漸習慣了她的乳|房之後,又緩緩滑向她的腹部,他現在需要尋找另外一種東西,他的手指掠過莉莉的肚臍,莉莉的身體戰慄了一下,隨後,他聽到了莉莉的喘息聲像流水一樣響了起來。被莉莉的軀體壓住的一排琴鍵不時發出一陣低聲的呻|吟。他悄悄地將手抽出來,他的指尖上黏糊糊的,他嗅到那種奇特的氣息,它說不上來是什麼一種氣味,他從來沒有聞到過如此美妙的氣味,它和花卉和香草的氣息頗為類似,而又迥然不同……
莉莉手裡拎著一隻裝滿行李的網兜,一邊朝前走,一邊不時地回頭朝辦公樓的方向頻頻張望。董主任誤以為莉莉的張望是出於對療養院的留戀,便自己感動了起來。她溫和地對莉莉笑了笑:「到了星期天和節假日,歡迎你再到療養院來看看。」

他的屍體橫卧在一片水注之中,四周的積水被血染紅了,就像一瓶紅墨水被打翻了似的。父親的樣子使他聯想到他像是冷不防摔了一跤,再也爬不起來了。父親的身體是臉朝下俯卧著的,在他的背上和頭頸上各有一處洞眼,它會不會是槍擊后留下來的呢?
在遙遠的半殖民地時代,這裏曾經是法國人租界的一個部分。別墅式的紅磚房舍一座挨著一座,在高大的香樟樹叢中若隱若現。從這些房屋的式樣上可以看出法國人簡樸而鬆散的建築格調。
莉莉的這首詩使杜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自己無拘無束的童年時光,這多少使他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在過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母親為他訂了一隻大蛋糕,上面插著幾根彩色的蠟燭。當母親微笑著問他,長大以後願意從事怎樣一種工作的時候,杜預簡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窗外的世界廣袤而浩瀚,瞬息萬變,奧秘無窮,他幾乎打算將所有的事情都經歷一遍。
我想擁抱一個女人
他將木梯搬到那座房舍的西側。當他順著梯子往上爬的時候,看見莉莉病室的陽台上晾著一件病號服,它在風中擺動著,發出撲撲的聲響。他甚至聽到了莉莉在睡夢中發出的均勻的呼吸聲。
杜預當時對父親有一種本能的憎惡,他的話使杜預突然感覺到這個世界適合於自己的工作一下子變得那樣地少。
「你為什麼會感到煩呢?」葛大夫溫和地對老人說。
他跟在母親的身後,心事重重地下了樓,他看見一輛平板車停泊在雨中,大雨在上面濺起一朵一朵的水花。母親讓他坐在板車上,隨後母親拉動了那輛板車。他問母親,雨下得這麼大,我們為什麼不帶上傘?母親對他凄然一笑,沒有說話。
老於世故的葛大夫瞥了他一眼,問他是否願意留在這裏吃飯。杜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懷疑葛大夫入骨三分的目光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
「你一定是記錯了,」民警自以為是地說,「你的父親生前因賭博欠下了三萬元的債務,他的死是順理成章的,和你沒有關係。」
侍奉你高貴的一生
杜預看完了這首詩,感到它似曾相識,不久他就想起來,有一個他曾經非常熟悉的南美詩人寫過一首類似的詩歌——《懷念安赫利卡》,只要將這兩首詩粗粗地對照一下,就不難看出它們之間的相似之處。原詩是這樣的:
儘管杜預想知道這件事更多的細枝末節,比方說,那個形跡可疑的民警在莉莉的家裡究竟幹了些什麼,他怎樣一邊哄她,一邊脫掉她的衣服……可是,莉莉顯然不願意在這件事上深談下去了。由於她的神志尚未完全複原,她的講述顯得支離破碎,杜預不得不用自己的想象和猜測對它加以補充,以便使事情呈現出周全的輪廓。
「陽台上還有什麼?」
「不好,我爸爸來了。」
「這個病人平常一定喜歡游泳。」葛大夫煞有介事地說。他說話的語調不緊不慢,極有分寸,帶著醫生這個職業特有的科學和準確的氣質。杜預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一點,他也注意到了:在莉莉裸|露的九九藏書身上,有幾處地方白得耀眼,那是穿游泳衣留下來的痕迹。
下樓的時候,葛大夫顯得極為興奮。他一連幾次問杜預:「怎麼樣,療養院還是挺有意思的吧?」
在以後的日子里,莉莉在一個姨媽的幫助下讀完了中學。除了她的姨媽之外,經常到她家來看她的另一個人就是這個中年民警……
杜預意識到自己在過去的歲月中從未接觸過真正的生活,或者說他所經歷的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外表和幻影,現在,他開始觸及到生活的核心了。
「依我看,還是當個醫生吧。」父親對他說。
病人「啪」地立正。
父親身上的血依舊不停地滴下來。在他們返回城區的道路上,杜預心裏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他似乎意識到,在那塊紅袖章和父親的屍體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繫……
花壇、噴水池和假山的上面還殘留著一綹綹沒有化掉的積雪,讓風一吹,干凍的雪粒便紛紛揚揚地飄散開來。杜預的耳邊又一次傳來了那種古老的聲音。不要猶豫,瞅准機會幹他一傢伙……這種悠遠而戰慄的聲音常常在耳邊提醒他,他的心臟怦怦亂跳了起來。
杜預還是第一次從她嘴裏聽到有關她過去的某些信息,他的眼前豁然一亮,作為一個醫生的職責使他忘記了越來越近的腳步可能帶來的危險,他正想和莉莉再說些什麼,莉莉伸手制止了他。
他常常在深更半夜的時候悄悄溜出宿舍樓,獨自一人在療養院的樹林里散步。失眠症已經不像往常那樣帶給他心煩意亂的焦慮,相反,在靜謐的夜晚踽踽獨行,常讓他感到一絲淡淡的安詳和輕鬆,他知道,莉莉就在不遠處的一座樹林里,他在散步的時候常常不知不覺地走到那裡去。
「39加上57等於多少?」杜預問道。
葛大夫曾經告訴過杜預,精神分析療法早在上個世紀就被西方人用於精神病的診斷和治療,而在這所療養院里,這種方法的有效性尚在討論之中。這倒不是說我們對西方的醫學成果缺乏足夠的了解,而是這種成果在多大程度上適合於中國的國情,比方說——葛大夫舉例道,西方的精神病人通常在內心深處隱伏著一個潛在的紐結,它常常和宗教有關。一旦找到了這個紐結,問題便迎刃而解,而中國人本來就毫無精神可言,他們的內心照例是混沌一片……

他走到窗前,在屋外沙沙的雨聲中發愣。他看見樓下的一桿路燈被雨幕遮蓋著,一條淙淙的水流沿著陰溝邊的路基蜿蜒遠去,它繞過花園的灌木,在通向香樟樹林的一片黝黑的小路上消失不見。
杜預心裏猜想,這個病人是葛大夫的傑作,也許療養院每來一位新同事,他都會領他們來觀賞一下這種叫人開心的阻擊表演。他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證實。他們走到樓下的時候,葛大夫對杜預說:
「這種事在療養院是被絕對禁止的。」
來到療養院的時間雖然不長,可杜預對這裏的一切早就厭煩透了,他彷彿感覺到寂靜而阻滯的空氣將他纖弱的神經磨得越來越細,他擔心它會在某一個夜晚突然斷裂……
莉莉想了想說:「後來,海灣戰爭就爆發了……」
杜預緊緊拽住母親的褲管在父親的身邊站立著,斜斜的風雨一度使他睜不開眼睛。父親的身體像一塊吸飽雨水的海綿。他和母親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它弄到了板車上。
你的死,卻帶走了整整一個未來
葛大夫笑了起來:「這個病人還懂得羞恥,這說明她病得不重。」
當她終於意識到這條陪伴她多年的夥伴已經默默地離開了她,莉莉的臉上最初呈現出來的並不是悲傷。她甚至沒有哭出聲來,而是一聲不吭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將房門關上,獨自一人在床上躺了下來。
杜預看見一個頭頂微禿的老頭手裡揮舞著一把掃帚,正衝著窗外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
吃完早飯,杜預來到了辦公室。葛大夫看上去已經在那兒等候他很久了。葛大夫對他說,按照上面的指示,他今天將陪杜預去療養中心的各個病區轉轉,順便讓他熟悉一下這裏的環境。葛大夫在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時地朝窗戶那邊瞥上幾眼——在窗戶邊的一張辦公桌前,坐著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女人。杜預猜想,她大概就是這座病院的頭兒。她面容陰鬱,不苟言笑(她曾經抬頭打量了杜預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醫生,您大概搞錯了,」這個病人答道,「這兩個數字根本不能相加。」
「這一點也不奇怪,」葛大夫說,「大凡漂亮的女人都會給人的視覺造成偏差。不過也許你們確實見過也不一定,你好好想想,比如在校際聯誼舞會上,或者在一場運動會的田徑場上……」
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一輛夏利牌計程車早早停在了療養院的大門外。莉莉在葛大夫和董主任的陪同下,緩緩朝大門口走去,幾個護士遠遠地朝她揮手道別。
「毫無疑問,」董主任唾沫飛濺,「那個傻瓜就是你!」
「毫無疑問,」葛大夫漫不經心地對杜預說,「這是愛情的分泌物。」
莉莉的病情並沒有像杜預所盼望的那樣出現某種轉機,但也沒有變得更壞,而是一直維持著入院時的那個水平。這年冬天,一個外國的醫療代表團來療養院考察,平常很少惹事的莉莉這一天卻出人意料地找到了表達瘋狂的途徑。她赤身裸體地從病區跑出來的時候,董主任——那個鶴髮童顏的老太太正陪著國際友人去參觀心理實驗室。在莉莉的身後,跟著幾個跑得氣喘吁吁的護士。
「有什麼好奇怪的,這就是音樂的魅力嘛。」
一支憂傷的歌
陪同她出遊的本來有兩個人。葛大夫推說下午還有些別的事,半路上走開了。這使杜預再一次感到葛大夫這個人很有人情味。可葛大夫在離開的時候,用一種鄙夷的目光掃了他一眼,使他感到不寒而慄。畢竟,兩個男人陪著一個少女在鄉間的田野上走來走去,會讓人感到不倫不類。

5

「這次你們可大開眼界啦。」
杜預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某種傷害,但又不好發作,只是低聲地嘀咕了一句:「要是我倒好了……」
這首題為《斷想》的小詩是杜預從《他們》雜誌上剪下來的。作為一隻書籤,它被夾在《一九八九年醫學年鑒》之中。每當他打開《醫學年鑒》,這片萎黃的紙頁上的這幾行小字便立即躍入他的眼帘。他是如此地喜歡這首不起眼的小詩,因為它喊出了潛伏在自己心底里的某種聲音。
一道蛇狀閃電使杜預放棄了尋找燈繩的想法,因為,藉著這道閃電的光亮他已經清晰地看見了病室內的一切:房間空空蕩蕩的,床鋪已經被人移走了,牆角里堆放著一摞摞洗滌乾淨的床單和病號服。
過道里的穿堂風吹散了她銀灰色的頭髮。她古怪的笑容的後面是兩排凸出的牙齒,嘴角掛著口涎。這個老女人沒有再次重複有關厭煩一類的感慨,而是冷不防衝著他陰森森地吼了一聲:
「很好,」葛大夫像個父親似的摸了摸她的頭,「我能看看嗎?」
「你知道它藏在哪兒嗎?」那個人問道。
「同志們,拼刺刀呀……」
「我的母親就是患精神病死去的。」
對於這個問題,杜預認為沒有必要回答,或者說他不願意向別人提起母親的事。但是一聲不吭卻顯得不太禮貌,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
在春節前後的這段日子里,療養院里一片沉寂,辦公室里也是整天空空蕩蕩的。董主任回老家過年去了,療養院的大部分醫生都因休假而停止了工作,只留下了幾個值班的護士。
我想唱一支歌
如果我此刻過去擁抱她,她會有怎樣的反應呢?杜預不安地問著自己(同時又一次偷偷地瞧了莉莉一眼)。無非是順應或者抗拒兩種結果。如果是順從,那當然什麼問題也不會有。如果她反抗呢?那麼自己應該就此罷手還是再做進一步的努力?杜預一時想不好。他感到他正在付諸行動的這一念頭多少帶有一點冒險的性質。一想到她如錦緞般光滑的肌膚,想到她那對微微上翹的乳|房……他心中冒險的念頭很快就佔了上風。他告誡自己,冒險的成分微乎其微,萬一遭到她的抗拒也沒有關係,反正她是一個精神病人,即使她說出去也證明不了什麼問題。為了自己日復一日的不眠之夜,為了多少年來一直在他心底排解不開的渴望,他感到這種冒險對他的身體來說是純潔而人道的。
一個深秋的下午,他的母親突然告訴他,他們要去郊外將他的父親領回來。當時,杜預正伏在屋角的一張木凳上,在一本描紅簿上練習寫字。他不耐煩地對母親說:「父親那麼大的人,幹嗎要我們去將他領回來。如果他要回來,就讓他自己回來好了。」
我只不過失去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過去
主任愣了一下,用一支鉛筆頂住下巴:「你的母親?怎麼回事?」
杜預好像沒有聽清葛大夫的話。他的目光被她那對戰慄的微微上翹的乳|房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的臉由於羞赧而漲紅了。一方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可以從容地審視眼前一覽無餘的軀體,另一方面,他感到自己多少有些不道德,感到自己內心的骯髒和不可救藥,這種感覺激起了他對自己的憎惡。
療養中心的格局說起來也極為普通,初一看,它宛若一座巨大的花園。在茂密的樹蔭中間,有一塊足球場大小的庭院,它的中心是一處假山,一座簡陋的噴水池,水池四周依次排放著幾條漆成白色的長凳。用竹籬圍成的花圃內盛開著一簇簇紅黃相間的金鐘和雛菊。低矮的松枝樹籬被修剪得很整齊,它繞庭院一周,穿過辦公樓前的牆腳,在食堂的附近消失不見了。
他站起身來,準備離去,又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他轉過身,溫和地朝莉莉笑了笑:「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別的人。」
現在,杜預很少有機會和莉莉獨自相處了,不過,他還是常常在療養院的各個角落看到她,有時是在食堂排隊買飯的時候,有時則在花園中心的噴水池邊上——莉莉通常在午後到這裏來看書,手裡捧著一本藍封面的《普希金詩選》
莉莉對於詩歌的愛好在療養院廣為人知。她在入院后的那段時間里一直沒有停止過寫作,她的詩章反映出她凋敝的精神深處的某種脈絡,因而,它總是被當作診斷會上難得的材料當眾宣讀。
「這麼說,」葛大夫愣了一下,「你們原來就認識?」
這天晚上,天空又一次下起了暴雨。在杜預的一生中,突降的雨水不僅預示著他命運的某種巨變,也多少代表了他內心模糊而複雜的願望。
「傻瓜,」莉莉對葛大夫吼道,「把燈關上。」
「我討厭精神病院。」
杜預的問話聽上去連他自己也感到摸不著頭腦。莉莉略略一愣,點了點頭。
成為另一個故事
青山下的樹林邊上,是一塊開闊的草灘,正在吃草的幾隻綿羊零星地散布在原野上。他看見一個牧人模樣的少年躺在草叢中,帽子蓋在臉上,看上去,他好像在溫暖的陽光下熟睡很久了。
在女病區的門房裡,杜預對葛大夫說:「我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她?」
這樣想著,他幾乎將自己的一生簡略地回顧了一遍。可是,現在,杜預不知道自己正躺在什麼地方,同樣,他也不知道流逝的歲月最終會將他歸入何處。他似乎感覺到,他的大腦里爬滿了螞蟻,這些螞蟻麇集在他腦神經蕪雜的枝蔓上,將它一段一段地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