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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花

月亮花

「起來,給我們煮一壺檸檬茶……」
從十一歲開始,程文聯帶著一架海鷗DF照相機在阿克蘇一帶的山區尋找月亮花,足跡幾乎遍布了整個南疆。月亮花,是真主的無邊恩典,是美麗的魔法的影子,是愛情和黃金的時間,是雲朵上的飛鳥。
「我叫哈米爾·艾買提。」程文聯說。
「到了後半夜,程文聯又來敲我的房門,他為剛才的事向我道了歉,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道歉。然後,他這樣問我:『你知不知道有一種花……』」
據他的房東,一位高級音響師回憶說,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下午,他們為慶祝即將來到的新年,特地宰殺了一頭羊。他曾經邀請詩人與他們全家一起吃晚飯。程文聯認真地考慮了一下他的建議后回答說,他現在的心情不適合聞到羊膻腥味……
隨後,他看見他上了樓,以後再也沒有下來過。
十二月三十日的上午,大風吹了一夜,將煤氣廠上方的煙塵都吹散了。天空再次變得幽藍而遙遠。阿依古麗來找程文聯未遇,在她留下的一張賀年卡中寫下了這樣的一句話:
她說她是一個工藝美術學校的教師,是學油畫的。她的畫室離這兒不遠,她問他是不是願意去看看她的那些畫。程文聯出於對過分喜悅的敬畏,不假思索地推辭了。他後來一直為此事後悔不迭。在他的一組題為《相遇》的長詩中,交織著悔恨和慶幸的惆悵展露無遺。而在程文聯看來,這種惆悵和憂鬱的情愫,正是幸福之樹上開放的幽暗花朵。巴赫用它的全部奏鳴曲向人們作出了同樣的啟示。
「你好。」程文聯叫道。九*九*藏*書
「除非我將它畫出來。」程文聯答道。
阿依古麗果然為他拿來了紙和畫筆。程文聯畫了一個月亮又畫了一束玫瑰,然後臉上呈現出令人迷惑的笑容,「它在我的想象中就是這樣的,你明白了嗎?」
她笑了起來:「我叫阿依古麗,你呢?」
阿依古麗問他:「我每次去花鳥市場總能遇見你,你是不是一直在尋找這種花?」
「我幾乎就要找到它了。」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夜晚,下著雪,在緊靠郊區奶牛飼養場的一套普通公寓的三層樓上,詩人程文聯在睡夢中被一陣嗞嗞的水聲驚醒了。這次睡眠的時間並不太長,因為他記得屋外露台上的自來水管讓冰封住了,大約半個小時前,他從陽台上捧了一盆積雪回來煮水喝。現在,鋁鍋里的水已經沸騰。屋內瀰漫的水汽很快就被門外吹進來的冷風驅散了,他看見三個蒙面人站在他的床邊。
坐在音響師旁邊的那個年輕婦女正在給她的孩子餵奶。她說程文聯是一個高尚的人。她為有這樣一個房客,內心一直「悄悄地」充滿感激。因為他能夠使日常生活中最乏味的東西都變成奇迹。「他使我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生活雖然充滿艱辛和骯髒,可還是值得過的。」她在說這番話時,眼睛里閃動著晶瑩的淚花,她的丈夫吃驚地看著她。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他從花鋪里買一束菖蒲出來。在寵物店的門前遇到了她。當時,她正在向一個賣鳥的老頭打聽餵養金絲雀的方法。籠中騰躍的一對小鳥的悲啼使他永遠記住了她。她穿著一件read.99csw.com寬大的咖啡色西服,白毛衣,黑色的裙褲。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程文聯就像遇見一個熟人似的與她打招呼,然後問她能否與她相識。
「不,」程文聯神秘地笑了一下,「應該說,遇到了幸福。」
「在新疆找不到的東西,在上海能找到嗎?」她的語調中充滿了自豪。
音響師的妻子似乎還記得阿依古麗的容貌:大眼睛,很深,很藍,睫毛又黑又長,她一見她還以為她是外國人。「她一共來過兩次。一次是和艾買提一道,手裡抱著一大束玫瑰。還有一次就是昨天。她來的時候恰巧艾買提不在(廖增湖作證說,昨天下午,程文聯和他一起去上海大學打排球去了),她就遞給我一個信封,讓我等艾買提回來后交給他,隨後就離開了。
「『幾乎』是什麼意思?」
程文聯是漢族人,卻在阿克蘇和阿勒泰地區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他有一個維吾爾族的名字:哈米爾·艾買提。
程文聯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阿依古麗又問他,「在你的想象中,這種花該是什麼樣子的?」
這天傍晚,她去樓上取衣架,看見程文聯一個人站在露台上,正專註地照料著一盆花,花瓣有好幾種顏色,她以前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鮮花。她問他這株花叫什麼名字,程文聯就用一種慣常的幽默口吻對她說:「當然是月亮花知道啦。」
「你好像遇到了什麼麻煩?」音響師手裡捏著一隻羊角,同情地看著他。
提到月亮,音響師的母親,一位鑲著銀牙的老太太突然想起了什麼。她讓兒媳婦給我們取來了一九_九_藏_書幀相片。這是程文聯在兩個多月前替老太太拍攝的,老人坐在一張舊藤椅上,懷裡抱著一輪滿月。這是兩次曝光后的影像考慮到程文聯曾是一名攝影師,這幅照片並不使我們感到驚奇。
他們似乎並不急於一下子殺死他。一名歹徒隨手操起一把吉他,彈了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另一位則徑自走到他的書桌前,罵罵咧咧地翻著桌上的賀年卡,還隨口問了一句:「『我找到了月亮花。』嗯?什麼意思?」剩下的一位坐在爐邊,將那把帶血的三角刀指向程文聯,嘟嘟囔囔地發出了第一個指令:
接下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第二天,也就是元旦的前夜,我的同事廖增湖和曹元勇來看我。晚飯後,廖增湖忽然提起,已有很久沒有喝過程文聯煮的檸檬茶了。我們就叫了一輛計程車,來到了郊外的奶牛飼養場。
「這天晚上艾買提很晚才回來。我把那封信交給他,他拆開只看了一眼就一把將我抱住了……」
根據我們的調查,程文聯近來如此頻繁地光顧花鳥市場,除了買花之外還另有企圖。用我的同事廖增湖的話來說,是為了去遇見阿依古麗。程文聯本打算守住這個小小的秘密。可正如維吾爾所說的那樣,任何秘密都有泄露的一天。你如果在地上挖個洞將秘密埋起來,可地上長出的蘆葦被風一吹,秘密還是泄露了。
在塔爾寺紅色的廊柱下,從一個轉經的活佛交談中知道了他的煩惱,曾經建議他去人間尋找,因為憑藉佛祖的智慧之光,它應該是無處不在的。那是一九八四年,程文聯來上海讀書時從那兒經過。
音響師read•99csw.com和他的妻子也出來招呼我們。我們喝著羊湯,聽著房東一家談論著艾買提的趣事。每人還唱了一首歌。
音響師的妻子想了想,說她記不清了。
在維吾爾族的民間傳說中,有一種奇異的花卉,名叫月亮花。它長在草原、湖邊、幽谷和冰山之中,可從來沒有人真正見過它。維吾爾族的一位生物學家在他的《花林》一書中曾記載過這種三色的薔薇科植物。他聲稱在一九七四年和一九七八年曾兩次見到月亮花,並製作了標本,但經後來切片分析,被證明是戒指藍的變種。而漢族學者饒仲梅一口咬定所謂的月亮花實際上指的就是雪蓮,同樣很難令人信服。他的多年來對這種奇異花卉的苦苦尋找大概已讓他失去了耐心。
阿依古麗,翻譯成漢語,就是月亮花。
「神經病。」少婦回答道。
「這就是我們的維族姑娘。」程文聯事後這樣向我形容那天的情景,「熱情,質樸,自然。」他在上海曾無數次嘗試著向陌生的姑娘致意,她們不是遠遠地跑開,就是假裝沒有聽見。只有一位姑娘對他的問候作出了應答。那是在依勢丹百貨商店的自動扶梯上,他向一個吃冰淇淋的漂亮少婦問好。
「除了月亮、花,也許還有巴赫的音樂,我們不知道艾買提還喜歡什麼別的東西。他還寫點詩,不過他很少談論。」音響師說,「只要有空,他就往附近的一個花鳥市場跑。」
「會不會是月亮花?」我問道。
程文聯點點頭。
程文聯與阿依古麗的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暖房裡。陽光使花房頂篷的塑料膜味都散發出寧靜、甘美的氣息,他們在那些巴https://read.99csw.com西木、劍蘭、橡皮樹和杜鵑花的小徑中行走,除了給花木噴水的花匠偶爾經過他們身邊,沒有人會打擾他們。他們甚至能夠聽見捲曲的花葉綻開的聲音,聽見陽光的嗡嗡聲,還有他們各自的呼吸,以及阿依古麗身上織物纖維的摩擦聲。
「我明白了。」阿依古麗說。
房東老太太給我們開了門。她說程老師正在樓上睡覺。「他經常睡不著覺,如果你們沒有什麼特別事,就先到屋裡喝碗羊雜湯,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我們一進屋,就看見程文聯懶懶地躺在床上,用略帶譏諷的目光看著我們,那時,我們已經隱隱感覺到了他臉上洋溢著的喜悅,但卻沒有人能夠知道他心中珍藏的幸福的秘密:
在阿依古麗的畫室里,程文聯曾與她談起過月亮花。她當時略微有些吃驚的樣子讓程文聯眼睛一亮。她的畫室在一個木材廠的隔壁,被風吹起的鋸末刨花紛飛,電鋸的聲音使他們不得不用喊叫來交談。
那天他們將要告別的時候,程文聯買了一盆兩尾葉的鐵樹送給她。阿依古麗淡淡地笑了一聲:「艾買提,你不該給一個姑娘送鐵樹。」不過,她還是高高興興接受了程文聯的禮物,她的高興不是裝出來的。她還說,但願他們下次見面的時候,她能夠為他帶來鐵樹開花的消息。
後來,我們在上樓的時候,廖增湖在樓梯口的一張羊皮上撿起一把三角刮刀。我們一下子就明白了此刻的身份,拉下清一色的絨線帽,遮住了各自的臉。
她的丈夫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眼,解釋說:「艾買提也許太激動了。」
艾買提,我找到了月亮花,你拆開信封就能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