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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

未來

「我又忘了。」
那名刑警不動聲色地告訴他,原定的公判大會因故取消。槍決將在十分鐘之內執行。
「就是說,你只管點菜,不用考慮由誰來替你付賬。」阿仁意味深長地對他說。
直到天黑下來的時候,阿仁和那兩名記者才離開。「你真的什麼也不想吃嗎?」他又將頭從門外伸進來。
張濟陰鬱地點了點頭,表示他明白了對方的特別提醒。他覺得什麼胃口也沒有。
儘管她兩次強調了「您」這個字眼,可還是沒法打消她的緊張和恐懼。她坐在他的床邊,臀部就挨著他的腿。張濟一直盯著她的臉,貪婪地看著它如何由紅變白,由白變紅。
「我這樣就挺好。」張濟說,「我一點也不感到擔心,再見。」
他再次想到了芝諾——無數人重複過的幻影;箭鏃的疾速飛馳讓時間停止;那些縈繞著他的阿拉伯數字彷彿與命運有關。0,這個神秘的刻度足以與無限抗衡。他還想到了令人艷羡的海浪,它的奇妙之處在於,不可能的重複竟然是那樣的輕而易舉。
「你們不會弄錯吧,我是說……」
約在半個小時之前,他終於獲得了準確的消息。它使往事褪色,使道德變得可笑,真理面目全非,使想象變得幽深而脆弱。為了到達,或者說為了迴避,張濟等待了三十七年。他的希望曾經是院中的那棵蘋果樹,花朵的隱秘奇迹,那是三九九藏書月份的春寒可以期待的果實。現在它成了一本令人不寒而慄的書籍,往前翻或者往後翻,都湊不起二十四小時。
「我從來不接受任何採訪。」張濟像個真正的大師那樣傲慢地對她說,「假如您想試一試,我的回答多半會讓您失望的。」
「明天是怎麼安排的?」張濟忽然提起了那件事。他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安。
「讓我再睡五分鐘,就五分鐘。我實在是太困了。」張濟央告道。
「現在幾點了?」張濟不安地問道。
「是免費的嗎?」
沒有人回答他。黎明已經在他的房間里投下了確鑿無疑的光影,它在灰泥斑駁的牆壁上跳動著,顫慄著,彷彿是時間跟他開的一個小玩笑。
「去你該去的地方。」
「這有點太突然了吧?」
刑警又笑了一下。他說命運有時就是這樣。隨後,他們不由分說地走上前來,架住了他的胳膊。張濟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一樣,沒有任何分量。腳鐐敲打著樓梯的台階,給他留下了最後一個毫無意義的數字。
門開了。陽光像暴風雪一般涌了進來。阿仁帶著兩名電視台的記者出現在他的面前。
「晚上打算吃點什麼?」阿仁將菜單遞給他,「我們為你準備了最豐盛的飯菜……」
「不行,我得再睡一會兒。」張濟說。
他給張濟帶來一沓信紙,一支削好的短鉛筆,《伊利read.99csw.com亞特》和一本圍棋雜誌,幾枚糖果。阿仁說,糖果雖不像煙草那樣可以給人提神,卻能讓人安心,張濟說他感覺很好,甚至可以說很快樂。「我的幸福與不幸與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防彈背心。」張濟毫不遲疑地答道。
「假如有可能,」女記者問他,「您現在最想得到的東西是什麼?」
張濟睜開眼睛,看到床邊站著兩名刑警。看上去他們已經有點等得不耐煩了。
「現在?」
「我們打算問您幾個問題。」女記者手拿話筒朝他走過來,「不會佔用您很多時間。」
「待會兒,你有的是時間睡覺。」一個低沉而有力的嗓音在耳邊提醒他,「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幾乎是免費的。」
一名刑警冷冷地催促他上路,他又看了一下手錶。
「去哪兒?」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現在?
「我也不是很清楚。」阿仁支支吾吾地說道,「一般來說,他們明天早晨六點鐘會將你叫醒用早點。假如你沒有吃早餐的習慣,也可以看看書,或干點別的什麼事。七點一刻左右派車來接你。八點鐘到達會場。大會通常很短,無非是請你亮亮相,不要求發言。然後你將坐上另一輛車直奔目的地。沿途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小時,因為你無需擔心交通堵塞……」
九月底,在燕山的南麓,下午過去了一半。幽暗的房https://read.99csw.com間里,張濟聽到了院中的蘋果樹、柿子樹在風中發出的聲音,他甚至能夠看見刺目的陽光所敞開的曠野:群山像行走在荒漠的駝隊,玉米地被鐵欄和門柵分割,秋天的浮雲正在證實著他的預感。
沿著一條看不見的緯度,無論你朝東,還是朝西,無論你越過多少海洋、森林、山川和河流,你都無法走出空間儀錶盤上的十字準星,旅行的終點正是命運為你預先所劃定的地方。遠方消失在一連串的自我懷疑之中,而未來正在縮小。
在距離看守所不到五十米遠的一塊玉米地里,張濟和另外七名死刑犯站成了一排。在處決前,他們被允許小解一次。看著那尾被熱烘烘的尿液壓彎的玉米葉,張濟覺得自己就要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了。
「現在。」
「怎麼,他們沒有告訴你嗎?」
「『幾乎』是什麼意思?」
很快,黑暗淹沒了他。建築物的牆壁和巨大的穹頂將它與星空隔開。他知道,即便他能夠看到星星,它們也不再向他顯示任何秘密。月亮上的暗影、潮汐、季節和蟋蟀的叫聲都是虛幻的。就連屋外漸漸濃重的黑暗也似乎不那麼真切。此刻,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正是鴿子飛過海岬的黎明,教堂的鍾打著五點;而在另一個偏僻的鄉村,麥收時節的淫雨剛剛停息,正午的陽光讓人昏昏欲睡;色拉寺的喇嘛從不為黃昏的到來而憂read.99csw.com心忡忡,他們習慣了從金粉聖水和酥油燈的陰影中辨認布達拉宮;蘇利南的戒指花只在子夜時分綻開她的花|蕾,像一把打開后又收攏的傘。此刻,數不清的鳥飛往同一個巢穴。耳語和嘆息正在失去最後的耐心。婚禮上的新娘仍在猶豫不決,而養老院的耄耋頑童徒勞地想抓住一點使長壽具有價值的什麼東西。
在他誕生的那個炎熱的七月,母親並未死去。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守著搖籃跟他說話,母親要讓他相信,她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時間就過去了三小時;決定他後來命運的那件事並不是發生在一個大雨滂沱之夜,而是十一月的清晨,扎向外科醫生胸膛的鋒利匕首,只是一把卷齒的鋸子,它使杏樹吐出鋸末的芳香,並讓樹榦朝右傾斜。那時他正在姨媽家做客。他聽見表姐在屋檐下衝著他大叫:傻瓜,當心!然後杏樹就沉重地倒在地上,杏子像水珠一樣跳躍著。在另一個午夜,妻子在抽完了兩包煙后開始流出了懺悔的淚:第一次是在廁所里,她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統計學,高分子化學,遺傳生物學將不再使他失眠。實際上,他只要一拿起荷馬的《伊利亞特》,就會立即進入甜黑的夢鄉。「睡得簡直像個死豬一樣。」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他記得那是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一隻柔軟的手企圖將他弄醒。
任憑她如何用力夾緊嘴唇https://read.99csw.com,笑聲還是撲撲地噴射出來。看著她那排好看的牙齒,「夾緊」這個詞有好長一陣滯留在他的腦際,帶給他一種早已淡忘的、羞恥的快樂。
當攝像機的鏡頭朝向他的時候,張濟原以為會聽見磁帶捲動的咔咔聲,就如在一場露天電影中聽到的一樣。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一片可以隨心所欲暢快呼吸的甘洌的天空,那是滿月向幽藍的積雪敞開笑臉的完整時間。膠片的咔咔聲在寂靜中持續,永不停息,他們在草垛和樹木之間奔跑,而手電筒的光柱恰好照亮了一個新娘的屁股。它是那樣大,那麼白……
「不用擔心,」阿仁小聲地對他說,「時間還早得很……」
「外面雪下得很大,咱們出去散散步怎麼樣?」她又開始推他。
憤怒和怨毒再一次壓住了他的心。當張濟確信已沒有任何辦法讓他忘掉恐懼的時候,一陣突然襲來的睡意穩穩地托住了他。事實上他並未睡著。半夜裡阿仁推著一隻裝有輪子的鉛桶來送夜宵,他們還隔著門柵交談了很久。阿仁的喋喋不休並未使他厭倦。他知道自己正在經歷兩種完全不同的時間。他的未來,在通向過去的叢林中開闢著道路。它慢慢伸向遠方,鋪展著喜悅和安寧。它像阿拉伯傳說中的魔盒,打開一隻,又是一隻,彷彿永遠沒有盡頭;它像被砍斷後又重新長出枝葉的月桂樹,像不斷湧向岸邊的海浪……所有的未來將被重新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