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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

失蹤

一九七六年秋天,林展新去公社大院辦理回城的有關手續時,在走廊的一排長椅上見到了這個退休的教師。她是來詢問如何處理祝雲清遺留物品的。那是林展新第一次聽說祝雲清失蹤事件。
他的腿腳不太靈便,走路有點瘸,但不怒自威的神情一如往昔。當林展新在閑聊中向他打聽張有禮的情況時,戚小禹本能地皺了皺眉頭,隨後就用肯定的語調回答說,他不認識這個人……

5

「果然是林先生。」張有禮從椅子上坐起來,沒有表現出過分的吃驚,「我從收音機里聽說,從省城來了一個科技下鄉團,雖然我心存僥倖,但沒有想到你真的會來……」

2

「誰?」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虛弱、白皙的臉龐,他叫張有禮,高中畢業后被安排在地震測報站工作。實際上,他的唯一職責就是餵養圓塔內的百十隻癩蛤蟆。林展新時常看見他拎著一隻化肥袋,在茶林、稻田和棉花地里捉蟲子。他喜歡寫詩,一雙清澈、憂鬱的大眼睛在這一帶神情木然的居民中顯得很不相稱。

3

晚上,在河邊的一幢三層樓的招待所里,林展新獨自坐在沙發上,隨手翻閱著一本《園藝手冊》。沉重的雨點落在窗戶的遮陽篷上,他的憂鬱顯然加深了。
龐小強是第二天晚上回來的。在床上蒙頭睡了一夜,就變了一個人。
「就是這個願望將你帶到馬祠來的嗎?」張有禮笑著問他。
幾天之後,在革委會主任戚小禹、武裝部長張青根的陪同下,張有禮在公社大院的一間辦公室里見到了祝雲清。
「完全是胡說八道。」農夫似乎十分生氣,「就在兩個小時之前,我還和她見過面,她還對我說……」
一個老年人蜷縮在牆角。他的臉色蠟黃,神情慌亂。瘦弱的身體就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樹葉。楊青將錄音話筒湊近他,問他能不能就他所知道的祝雲清的情況提供一些線索。老年人溫順地點了點頭。
「順便?」老人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線悲戚,語調也變得柔和起來,「我活到這個歲數,早就沒有了你們那樣的好奇心,你們所要了解的那件事不是秘密。正因為它不是秘密,所以你們什麼也查不出來。」
而此刻,在他的家中,老式座鐘下壓著的那封訣別信猶如他眼下處境的詞不達意的說明書,很可能只是一個拙劣的玩笑。
當他們得知這伙外地人請他們來的真正意圖之後,都毫無例外地表示了驚訝。因為據他們說,馬祠鎮上從未來過什麼插隊知青,祝雲清這個名字他們更是聞所未聞。他們不僅口徑一致,而且語調也大體相仿,猶如事先經過嚴格的訓練。他們就像學生集體背書似的回答一個個問題,使得吳建國大為惱怒。那位九十二歲的老頭看似老朽昏聵,說起話來卻邏輯嚴密。他說,既然這個人從未存在過,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失蹤不失蹤的問題,那麼我們也就可以告辭了……隨後他第一個站起來,張開掉光了牙齒的空洞嘴巴哈哈大笑。那伙人也跟著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通,排著隊推推搡搡地走出了KTV包房。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到馬祠來。這個案子用不著調查。假如是公費旅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過,現在的馬祠,除了毒品,也沒有什麼景緻好看吧?」
她反覆強調說,很多事情她也只是聽說,何況,她近年來因為睡不著而時常服用丈夫的鎮靜葯,腦子裡攪成了一團爛狗屎。
林展新提到了外科醫生龐小強和他妻子對這件事的說法。不過他省九九藏書掉了其中的一些細節。
林展新回憶說,那天晚上他正在收聽唐山大地震的新聞,河道對岸的汽車喇叭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一輛軍用吉普車停在公社大院的門口,辦公室里燈火通明。許多人從門內進進出出,其中有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似乎就是衛生院的實習外科大夫龐小強。「好像發生了什麼事,但我不能肯定與祝雲清的失蹤案有關……」
「用不著客氣。」張有禮吃力地說,「你能來,這就很好了。」
「這是一個可恥的秘密。」龐小強的妻子證實說,「我在糧管所當保管員的時候,這個秘密就在糧站的搬運工之間傳開了。他們整天為這件事爭論不休,還有一個無賴聲稱為了搞清傳說是否屬實,他準備去親自偵察……可當時,我剛剛調到糧站工作,還沒有見過她。」
這次見面的情形後來被他寫入了一首題為《手絹》的長詩里,在《丹徒文藝》上分兩期刊登。
那天晚上下著大雨,她和龐小強剛剛睡下就聽到了敲門聲。她起來開了門。進來了三個人,都穿著雨衣,站在天井裡。手裡的電筒還亮著。她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隔著門帘和內屋的龐小強說話。他們說,有個病人需要做手術,請龐大夫到公社衛生院去一趟。龐小強推脫說,那天不是他值班,請他們去河西找馬醫生,其中的一個人就火了,什麼馬醫生狗醫生,你他娘的去還是不去?
據說,她是在一年一度的基幹民兵實彈演習后突然從小鎮上消失的。祝雲清的房東,一位退休了的小學教師事後曾回憶說,演習的當天,她趕往鄰村照料她即將臨產的女兒去了,半個月後回到家中,再也沒有見過祝雲清。她的房門開著,桌上的一碗稀粥生滿了蛆,旁邊擱著一本攤開的日記簿和一枚髮夾。
林展新提到了他臨行前留給妻子的那封訣別信。「我只是想在這個小鎮上過默默無聞的生活,這個想法太天真了。」
「這恐怕沒有什麼意義。」吳建國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的暮色,「這個人後來因為一個手術事故被醫院除名,不久就發了瘋……」
「我們只不過是順便打聽一些事情。」楊青說。
「最近,當我們獲悉這位億萬富翁對我省的一個大型建設項目表示了投資的意向,並將重新調查祝雲清失蹤案作為一個附加條件時,情況就變得複雜多了。我們不能直接向馬祠派一個調查組,因為就在兩個月前,有關部門對馬祠特大假藥案進行的調查引發了當地的集體械鬥事件,那場風波至今還沒有平息。當然,我們也不能對投資者的要求置之不理。雖然說,這次調查所得出的結論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但總算可以有個結論了。」
當林展新又一次從夢中醒來,已經是在返回省城的途中了。汽車的顛簸使得他的身體像鐘擺一樣,在楊青和車窗之間來回搖晃。她的身上散發著好聞的皂角樹的香氣。而窗外陰霾的天空烏雲密布,雨季正在來臨。
「我認識她。」農夫用他那渾濁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林展新,堅定地說,「我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升得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她原先就不愛說話,後來話就更少了。不管她走到哪兒,總有一群人在身後跟著。有些人我們在鎮上從來沒見過。人們只是看見她在公社大院進進出出,在防治血吸蟲病的現場會上做報告,看見她隨著春節慰問隊走村串巷,給軍屬送喜報,在河邊洗頭,像個鄉村婦女似的蹲在門檻邊吃飯。幾乎所有的人時常在談論她,但卻沒有人知道,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被農夫指認為祝雲清的女人實際上就是他的妻子,他們最終來到的地方正是農夫自己的家,門前有九_九_藏_書一個葡萄架,碌碡邊擺著三張椅子,牆上擱著一張木梯,而農夫本人就是原公社衛生院的外科醫生龐小強。
出乎林展新的預料,農夫的回答差一點讓他靈魂出竅。
依照林展新不很確切的判斷,這幢三層樓的招待所似乎是建造在一個地震測報站的舊址上。過去,在那苦澀而甜蜜的仲夏之夜,他常常到這一帶散步。
後來就發生了一件事。鎮上的人起先覺得十分蹊蹺,細細想了一下,又在情理之中。據說,那天早上還沒有一點出事的跡象。她在指導基於民兵進行打靶訓練時還有說有笑,可到了中午,她一個人在擺弄一支自動步槍的時候,臉色就陡然陰沉下來。她就像鬧著玩似的扣動了扳機,打翻了三個人,接著就朝自己的下腹部開了一槍……龐小強事後告訴我,光是從傷口揀出來的碎骨頭就裝了半托盤。
在去水庫釣魚的路上,林展新在郊外遇到了一位農夫。他在收割大麥。陽光暖融融的,照亮了蘆葦茂密的池塘,而遠處的幾幢破舊的農舍依然浸沒在雲塊投下的陰影中。當林展新直截了當地向農夫打聽祝雲清失蹤案時,並沒有抱什麼期望。
「別胡說。」他的妻子吼道。
「這隻是我的猜測而已。」張有禮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她失蹤之後,我一直想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我走訪了無數的人,做了無數的記錄,甚至,為了能夠便利地接觸到有關資料,我還毛遂自薦,去縣檔案館當了半年的館員……」
「沒有。」張有禮說,「沒有任何線索。」
「祝雲清。」張有禮用極為微弱的聲音緩緩說出這三個字,似乎事隔二十多年,這個名字對他仍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她當年在小鎮上突然消失,也許正是被這個念頭攆上了。」
「真是讓人難以相信,」老人用淫穢的目光打量著楊青,又看了一眼牆上的一幅裸體女郎掛歷,然後說,「你們對外說是科技下鄉團,還裝模作樣地去養雞場指導飼料配方,可依我看,你們這次來馬祠,顯然是另有圖謀。」
他顯然是發現了有人正朝他走近,便緩緩移開眼前的書本,讓林展新看到一張枯黃而略顯浮腫的臉。
「他是什麼時候變瘋的?」
「你別問他,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女人央求的目光盯著林展新。
這時,給董事長開車的女司機不失時機地插話說,她知道這個人的近況。說起來,張有禮還算是她的一位遠親。他離開地震測報站后,曾換過好幾種職業,現在在一所小學當校長。不過,他近來病得很重,你們最好不要去打攪他。
林展新說,本來應當早一點來看他,只是被一些煩事纏住了。
「作為一個孤兒,插隊知青祝雲清在小鎮上突然神秘地失蹤,在當時並沒有引起什麼事端。但三年之後,也就是一九七九年,祝雲清遠在海外的舅舅給民政部門寄來了一封言辭激烈的信件,敦請有關部門迅速查清他外甥女的下落。由於種種原因,他的請求遭到了客氣的回絕。
「我已經在為自己安排後事了。」張有禮無可奈何地笑著說,「連醫生都已斷定,我活不到吃上今年新收的小麥了……我記得曾在報紙上看到,你在幾年前和妻子離了婚。」張有禮歪過頭來看著林展新,「現在還是一個人嗎?」
農夫猶豫了片刻,就扔下了手中的鐮刀,對林展新說:「你跟我來。」
吳建國點點頭:「至少有兩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脛骨。」
「你看起來病得不輕。」林展新說。
張有禮頓了一頓,轉了話鋒:「假如你不過於擔心被傳染,晚上就住在這裏。我很高興在死前能夠見到你。不管你自己如何看待這回的馬祠之行,我都將它看成是一次告別,它似乎早就九_九_藏_書被安排好了。」
她給林展新讓了座,就在葡萄架下。陽光透過有生氣的樹木和藤蔓,在她的臉上投下顫動的光斑。
對於科技下鄉團的到來,當地官員的態度既不熱情,也不顯得冷淡。在酒桌上他們更願意談論一些輕鬆的話題。只是,當吳建國無意中提到董事長的那條瘸腿時,戚小禹的臉上再次露出了尷尬之色。他略帶譏諷地對吳建國說,既然吳團長對他的殘腿有興趣,不妨……他沒有說完這句話,而是很不得體地當眾捋起褲腳管,亮出一截肌肉萎縮的小腿。吳建國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幸好,一位小姐進來請董事長去隔壁聽電話……
「你們相隔二十多年才來調查這個失蹤案,與當時無人過問這件事一樣讓人感到奇怪……」
在第二天中午舉行的歡迎酒會上,林展新見到了原革委會主任、現在的星火集團董事長戚小禹。
「你的意思是,她只不過是隱居了起來……」
張有禮一臉倦容地躺在睡椅上看書。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睡椅邊的茶几上擱著一本字典,一支鋼筆。袖珍收音機播送著當天的新聞。
「不,是因為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老人說,「事實的真相如何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我聽說,她是一個孤兒。事隔這麼多年,很少有人再去關心這件事。有一種說法,我也只是道聽途說,在去刑場的路上,他們就在囚車上弄死了她,摘除了她的腎臟。你們想想看,一個就像你(他指的是楊青)這麼大的年輕姑娘,活蹦亂跳的,在囚車上就被人扒光了衣服……」
「我真的擔心,總有一天我也會發瘋的。」龐小強的妻子說。
「你還記得那天做手術的情形嗎?」林展新問龐小強。
面對著無精打採的下屬,吳建國對這次行動做了一個簡短的總結。他說:「儘管調查並未取得什麼實質性的進展,但卻基本上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因此,諸位沒有任何理由垂頭喪氣。」
第一天和調查組成員同睡的晚上,林展新一夜沒有睡好。黑暗中的寂靜使他的內心充滿了傷感的告別情緒。在他身體里的某個地方,響著潺潺的流水聲,它一直將他引往遙遠的鄉間:麥穗在月光下泛出幽藍,翠鳥的啼鳴給黎明的冷風注入了一絲柔情;那些低矮的農舍就像一堆胡亂擺放的積木,窗戶開向河邊的落月,開向秋風中成熟的棉花地和晚稻田……
汽車駛下盤山公路,林展新試圖從車窗外的街道上找到熟悉的標識物,可是天已經黑了,他幾乎什麼也看不清。

7

「您指的是祝雲清的失蹤事件嗎?」林展新問道。
「槍擊。」龐小強肯定地說,「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將她送到衛生院來,她瞳孔放大,身體冰涼,至少在兩三個小時之前就已經死去了。我們替她做的手術,實際上只是一次屍體解剖,不過,她的確沒有體毛,一根也沒有……」
「你還記得民兵演習當天的情景嗎?」吳建國問道。

4

一九七二年秋天,張有禮生了一場大病。他的母親從兒子昏睡時的胡言亂語中隱約探到了病因,讓人給她在省城公安部門任職的兄弟寫了一封信。這位當年在馬祠聲名顯赫的游擊隊長立即給公社革委會發來了一道公函,命令有關方面儘快促成祝雲清與他外甥見面,並將結果以書面形式向他報告。
「我們是不是就將龐小強列為第一個調查對象?」楊青提議說。
雨開始下了起來。林展新看著窗外雨幕中沉睡的山巒和河谷,忽然想起了一九七六年他離開馬祠的情景。當時,一種深深的眷戀使他產生了有朝一日在這裏失蹤的幻想九九藏書,而現在,他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臨行前留給妻子的那封訣別信,以及,如何向妻子做出解釋。
林展新問農夫能不能現在就去找她。
「無稽之談。」張有禮沒有掩飾他的輕蔑和憤怒,「這完全是一個瘋子的邏輯。你知道,在打靶現場,用一支自動步槍朝自己的腹部射擊,並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當然,我還聽說過有關她的不少傳聞。人們的大腦在這件事情上顯得過於複雜了。不管事實到底如何,我的感覺告訴我,她還活著,生活在另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這些年來,她從未離開過我。在寂靜的晚上,我聽得見她的呼吸;在開著紫雲英的河邊,我能看見她的臉,她的嘴唇;樹木的沙沙聲是她在說話,隔著窗戶,從夜半到黎明;而她的笑容就是清晨的一道陽光。如果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突然遇到她,或者,收到一封從遠方寄來的明信片,我一點也不會覺得驚奇。萬物都向我們保持神秘。」
下午,在去年產二十萬噸聚乙烯工廠參觀的途中,吳建國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他輕聲對旁邊的楊青說:「你剛才注意到董事長的那條腿了嗎?」
接下來,林展新克制不住地談起了自己的妻子,名噪一時的女演員,他們「噩夢般的家庭生活」,像毒氣一樣四處瀰漫的日常瑣事,妻子的不忠以及他本人的兩次外遇,他的悔恨和痛苦,他內心積壓多年的一個隱秘的願望,渴望在這個世界上突然消失……
「是因為當時流傳紛紛的桃色事件嗎?」楊青掏出了筆記本,可老人伸手阻止了她。
祝雲清,年輕的女民兵營長,插隊知青,臉龐窄小,皮膚白凈,梳著齊耳短髮,身挎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白色的確良襯衣,海軍藍咔嘰布長褲,臉色陰鬱,在走過一條木橋時顯得憂心忡忡。
楊青的臉微微一紅。林展新又聞到她身上散發的樹脂的香味。

1

林展新將那幅舊照片還給吳建國,吳建國順手遞給了身邊坐著的一位女警官。她叫楊青,剛從警官學校畢業。由於汽車顛簸而導致的嘔吐,使她的臉微微顯得有些蒼白。
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夥遊手好閒的人煞有介事地來到這個偏遠小城,四處打聽二十多年前的一樁舊事,本身就帶有滑稽的遊戲性質。臨走前林展新留給妻子的那封訣別信,曾一度燃起他內心交織著仇恨和絕望的快|感,現在,它所留下的灰燼只不過是一綹顧影自憐的羞恥。
他們繞過那處池塘和一塊正在結籽的油菜花地,朝遠處的那排農舍走去。林展新在路上就已經感到有些不對勁,事後發生的一切很快證明了他的這種預感。
一九九四年五月七日的深夜,農學家林展新在跟隨一個科技下鄉團進駐馬祠的前夕,給妻子留下了一封訣別信。當時,他的妻子正在雲南出差。
「當然記得。」龐小強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她沒有體毛……」
「好像是槍傷。」

8

女人講到這裏,顯露出無法克制的激動。林展新看到她的嘴唇難看地抖動了幾下,沒有說完的話猶如一隻被牙床關住的困獸,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在吳建國接下來的一番解釋中,下屬們臉上的重重疑雲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林展新來到張有禮任職的那所小學,天已經黑了。一位女教師告訴林展新,張校長已經有兩年多沒有上課。他病得很重,肝腹水。為了防止傳染,除了醫生外,他不希望任何人去看他。不過她還是說出了他的住址,不遠,就在食堂後邊的一幢平房裡。
龐小強不安地朝妻子瞥了一眼,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在林展九-九-藏-書新的再三要求下,龐小強的妻子答應向他講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她是怎麼受的傷?」

6

這是保存在一幅褪了色的舊照片里的情景。她的失蹤由於一九七六年相繼發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而變得無足輕重。沒有任何人授權或被授權對此事進行過哪怕是形式上的調查。
「這一點都不奇怪。」張有禮說,「和你相同的願望糾纏了我一輩子,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我不知道你現在還能不能記起一個人來?」
林展新回城后,和張有禮維持了幾年的通信。林展新給他寄過一套新版的《泰戈爾詩集》,而張有禮則寄來了當地出產的鐵觀音作為回報。張有禮的最後一封信是一九八〇年發出的。他在信中告訴林展新,由於在一年之中錯誤地預報了三次地震,他被迫離職。當時,林展新正忙於去北京參加全國科技大會,回信的耽擱同時也意味著他們的聯繫就此中斷。
「我們後來又復婚了。」林展新不好意思地糾正道。
「是不是查到了一些有用的線索?」林展新問道。
林展新剛剛在床上躺下,立刻就做起夢來。朦朧中他感到張有禮的聲音像一條漸漸遠去的河流,消失在深夜的風聲里。他夢見自己在乾涸的河床上行走。出於一種曖昧的動機,她微笑著走近他,突然向他敞露了乳|房。林展新用一隻手輕輕地托起它,對她說……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女人說,「在一次外科手術之後……」
「連胳肢窩裡也沒有。我做過很多手術,還從未碰到過這樣的人。我以為只有在傳說中才有這回事。你知道,她的傷在骨盆附近,通常在手術之前,必須先替病人颳去體毛,進行徹底的消毒處理。可她卻給我省掉了這道程序……」
老人點點頭:「事情是明擺著的,你們根本用不著調查。祝雲清的失蹤是一個政治陰謀。她是被秘密處決的。」
祝雲清,一個普通的女知青,插隊到馬祠鎮的那一年,最多也就十八九歲。她在糧管所當過半年多的會計,就被調往物資供應站。她在公社的小旅社做過一段時間的服務員,又去了幼兒園。自從她被調到公社大院當辦事員的那天起,她晉陞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先是民兵連長、營長,後來是公社武裝部副主任、黨委副書記兼婦聯主任,一九七五年前後,鎮上已經有她即將去縣裡任職的傳聞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兩天前,在農科院的一間會議室里,負責這次行動的吳建國團長與他進行了一次短暫的談話。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林展新,所謂的「科技下鄉團」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幌子,這次行動的真正意圖在於查清二十多年前的一樁人員失蹤案。除了林展新外,科技下鄉團的所有成員都由喬裝改扮的警探組成。吳建國最後說:「我們查過你的檔案,二十多年前,你曾先後兩次被派往那個小鎮,進行雜交水稻『紅星一號』的育種試驗。現在組織上決定讓你加入調查組,是考慮到你對那一帶的情況十分熟悉。」
在一個偏僻街角的KTV包房裡,吳建國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調查,時間是晚上八點半。不出所料,原先約定的幾個主要當事人均未到場。出於禮貌,他們派來了各自的親屬,或者是親屬的親屬,其中年齡最大的一位據說已有九十二歲。
「這恐怕不太可能吧?」林展新說,「因為這個人在二十多年前就失蹤了。」
「自從出了那件事情以後,他就一直這麼叫我,儘管我有自己的名字。」龐小強的妻子,一個健壯的農村婦女對林展新解釋說。她看上去五十來歲,嗓音洪亮,眼睛里透出精明和強悍。她剛剛從豬圈裡出來,手上粘滿了熱烘烘的豬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