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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它去

讓它去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瘦小的,戴著舊軍帽的老頭。柔軟的帽舌耷拉在額前。被陽光晒黑的面頰像是積了一層厚厚的,鱗片似的硬繭。妻子在躺椅上看書。窗外黃昏將盡,暮色中已透出微微的涼意。
都會同意這樣一個回答:讓它去,讓它去。
有人說,當上帝真切地期望那人聽命於他的時候,便召來他最信任的僕人,他最可靠的信使——悲哀,並且告訴他,緊緊地尾隨著那個人,攆上他,纏住他。沒有哪一個女人能像悲哀那樣溫柔而忠實地貼近她所眷愛的人。兩年前,我的妻子決定與我分居。我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彷彿這是一樁順理成章的事。假如她提出與我離婚,我抑鬱不歡的心境也許會更為輕鬆一些。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問題是,我的舅舅丟了,如果要我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就必須首先確定,我是否有過一個舅舅。
據說,這個老人是我舅舅的同伴。他是在車站的人流中與舅舅走散的。他最終能找到這裏,是由於寫有我們家住址的信封恰巧就捏在他手上。妻子說,這個老頭身上帶有蠻夷部族後裔的一切特徵:語音古怪刺|激,相貌委瑣,舉止乖戾,不倫不類,而且一進門就號啕大哭,如喪考妣,招來了眾多鄰居的圍觀。妻子每說一句話,老人就使勁地點一下頭,以表明她的話準確無誤。此刻,他蹲在一隻盛滿清水的臉盆邊上,正在給不知從什麼地方買來的塑料娃娃上發條。他像一隻鼴鼠那樣探頭探腦,怡然自得,似笑非笑的臉上已然看不出丟失同伴的悲傷。
飯後,妻子嘴裏叼著一枚牙籤,剛剛在睡椅上躺下,老頭就像飛蛾撲火似的躥到了她的身邊,替她按摩著雙腿。他的身手如此矯健,絲毫看不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妻子驚愕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我想她本可以輕易地阻止這一不合禮儀的舉動,但微微張開的嘴唇似乎不經她同意就發出了表示鼓勵的哼哼聲,伴隨著竹椅有節奏的嘎嘎作響,read•99csw•com她一度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看看,這傢伙有多麼的野蠻!你拿他有什麼辦法?」
後來我得知,學生們根本沒有去車站。他們在一家保齡球館待了兩個小時。隨後,有兩位女生去美容院做頭髮,男生們則在路邊觀看一具剛剛發現被發現的女屍。據說死者是一位少女,屍體尚未腐爛,被分割的屍塊怎麼也無法拼合成一個完整的形狀。最後,等到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在街上遇見一個瘋子,就強拉硬拖地帶了回來,一口咬定這個瘋子就是我丟失的舅舅。他們事先顯然都統一了口徑,似乎從邏輯上無懈可擊。我感到無比氣憤。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去車站——你要想在這個地方生存下去,就必須隨時準備原諒所有的欺騙,甚至是玩弄;也不是因為他們竟然以一個瘋子來敷衍塞責——誰也不能擔保我的舅舅不會在一夜之間突然發了瘋。我感到氣憤,是因為這個瘋子是個女的。
瑪麗母親就會來到我的身邊

1

老頭捋起濕淋淋的袖子,讓我看了看他汗毛濃密的手腕上戴著的那隻電子錶。我以為這是一種無聲的提醒或催促:時候不早了,我們應該去車站尋找舅舅了。不料,我的妻子卻笑著說,他是想給你點煙。果然,老頭按了一下手錶上某個暗藏的機關,錶殼上立刻騰起一縷幽藍的火苗。我只得掏出一根煙,讓他點上。
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忽然想起自己確實曾經有過一個舅舅。聽母親說,是個裁縫,遠在福建的莆田。由於家族的頻繁遷徙,就連我的母親也沒有見過他。在母親的彌留之際,她讓我嘗試性地往福建寄過一封信,但始終未獲迴音。既然我的妻子說舅舅丟了,那麼很顯然,那個神秘裁縫此刻已經來到了上海。
我沒有和同學們一起去車站,而是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那樣回到了自己的單身宿舍,並且立即上床九-九-藏-書睡覺。只要一關上房門,我就成了一個無所掛礙的人。我鑽入被窩,呼吸著陽光在床褥上留下的好聞的布味,隨手拿起一本什麼書,既不閱讀,也不沉思,讓大腦維持著懶洋洋的失神狀態。我脆弱的心彷彿披上了厚厚的青銅鎧甲。我知道,我的這份閑暇與慵倦是時間所贈予的不可多得的禮物:本來我此刻應該在車站一帶遊盪,尋找舅舅的蹤跡,還得忍受汽車尾煙給神經系統的種種不適。而現在,我可以透過窗檯那盆正在盛開的紅花,在入睡前一剎那,諦聽著遠遠傳來的園丁工人的竊竊私語。我彷彿再次確定地意識到自己並非苟活人世,而是在享受生活。
妻子一直在勸我不要過於擔心,儘管她知道我一點也不為此而擔心。這是兩個敏感得近乎病態的人待在一起所達成的默契:兩片鏡子相互映襯出同一片虛無。「如果你的舅舅也是這樣一個尚未徹底進化的類人猿,他丟了倒也不是一件壞事。」話雖這麼說,我還是能夠隱約感覺到,她似乎有點喜歡這個戴舊軍帽的瘦老頭了。她進廚房準備晚飯的時候,老頭就在水池邊幫她洗菜。她哼哼唧唧地唱著那支我所熟悉的歌。我從未見她這麼快活過。一首憂傷的歌經她一唱,竟然也快樂無比。隔著廚房與客廳之間的那塊毛玻璃,我看見老頭將一面藍布圍裙系在她的腰間,在她的背上打了一個結。由於毛玻璃所造成的視覺的偏差,我彷彿看到,老頭一直緊緊地依偎著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受到驚嚇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當晦暝的時間將我抓住
所有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心靈破碎的人
她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說,讓它去。
四月末的一天下午,我正在華東師大給學生們上課,系裡的教務員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下課後你得趕緊回家一趟,」她說,「因為你的舅舅丟了。」她告訴我,就在十分鐘之前,我的妻九-九-藏-書子往辦公室打來了電話。「假如你的妻子沒有說錯的話,我相信我也沒有聽錯。」隨後,她就離開了。當時,我感到了一種淡淡的惘然,就像陰晴不定的天氣使思慮變得紛亂而無從捉摸。
「整整兩個小時,他都在擺弄那隻玩具,看它在臉盆里撲通撲通地划水,就在一旁嘿嘿地傻笑。你拿他毫無辦法。」妻子說,「他讓我想起了某種早已滅絕的史前動物……」
只有我才能體會到,她所說的野蠻一詞包含著多少溫柔與讚歎的意味。

尋找舅舅的象徵性行動就這樣結束了。後來,我的妻子提出了一個讓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方案:既然舅舅實際上已經丟失,既然我們與他素無謀面,更談不上什麼感情,我們不妨權且將那個戴舊軍帽的老頭當成舅舅來侍奉。從此以後,這個老頭一本正經地當起了我的舅舅。這並沒有什麼不好。有時,我的妻子也會開玩笑似的問他:不知道你那個可憐的同伴現在怎麼樣了?那時,老頭已經學會了這個城裡人人會說的那句口頭禪。他一邊替她按摩著雙腿,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讓他去。讓它去,是約翰·列儂的一首憂傷的歌。我和妻子都喜歡唱。熟悉的旋律一旦在耳邊響起,我就會覺得自己意志堅強,不可戰勝。

2

為了徹底打消她的顧慮,我向她演示了潛心研究多年而發明的試卷批改法:我先將試卷整整齊齊地疊好,然後用一種十分優雅的動作將它拋出去,試卷立即就像撲克牌一樣地在地板上均勻鋪成一條長龍。經過長時間的訓練,我想即便是技藝出眾的牌戲高手,其手法亦不過如此。我給拋得最遠的那份打上九十分,然後依次遞減,直至六十分,大致算是一個回合。
當黑暗的烏雲將我籠罩,
有那麼一陣子,我的心情並不很壞。我知道這主要是煙草的作用所致。它縈繞于舌尖、喉管和肺部之間,最後深達丹田,帶給https://read•99csw•com我無所用心的安寧。隨著舌面味蕾的遲鈍,隨著大腦獲得片刻滿足之後必然出現的麻木和厭膩,它將一點一點地消失,就如依附在窗台上的最後一抹斜陽。似曾相識的黑暗很快就會將它吞沒。
在回家的途中,有兩件事情值得一提。
玩具娃娃不時地觸碰著臉盆內壁,發出「噹噹」的聲響。我的眼前呈現出一塊碧波蕩漾的游泳池。在正午的陽光下,池面上藍色、紅色的漂浮物在水底投下彎彎曲曲的影線。那些海豚般豐|滿圓潤的女人,抖動著腿部、臀部富有彈性的肌肉,甩動著長長的手臂,露出颳得很乾凈的、白皙的腋窩。我還想到了月色籠罩之下的大海,孤寂的水手遇到了新的難題:一個不知道要將航船開往何處的人,燈塔對他毫無用處。我想起了羈旅的行人。風雪交加的車站,除夕之夜糕餅的香味撲面而來。門聯和桃符在雨水中漸漸褪色……想起了所有的,就等於什麼也不想。如果不是那個戴舊軍帽的老頭悄悄地來到我的身邊,我不知道遐想的遊絲最終將會把我帶到一個什麼地方。往往會有這樣的時刻,當你在遐想中感到甜蜜而自由,彷彿所有困擾著你的難題已煙消雲散,彷彿此刻的世界仍然像誕生之初那樣清新、天真無邪,立刻就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憂戚突然將你緊緊抓住……
用她那智慧的忠告勸慰我:讓它去。

這天下午,我擅自取消了兩節形式邏輯課程。有八名學生自願提出可以幫我去車站一帶尋找丟失的舅舅。他們大多是成績較差的學生,對期末考試沒有信心。實際上,我從不在考試這件事上與學生為難。在我長達五年的任教生涯中,還沒有給過一位學生不及格。我曾反覆向他們暗示:在我的班上,要想考不及格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理很簡單:假如學生因不及格而補考,我還得煞費苦心地出另一份試題,出席另一次監考,批改另一份試卷,而我也不認為,那些在我看來毫無邏輯性可言的形式https://read•99csw.com邏輯會給那些面黃肌瘦的學生帶來任何真正的益處。但每到考試來臨,總有一些患有神經衰弱症的學生給我送來煙酒。當然,我在收下這些禮物之前,照例還要推讓一番。有一年考試之後,一個長相不俗的女生對我進行了一次特殊的深夜拜訪。她是畢業班的學生,此前已有四門功課不及格,如果再有一門課需要補考,她將被勒令退學。我還記得她當時那副楚楚可憐的哀婉面容,以及她那差一點讓我靈魂出竅的曖昧的暗示:「我要怎樣做才能讓您在我的卷子上打六十分呢?」

第二天,我給一位熟識的報社記者打了電話,希望他們替我登一則尋人啟事。對方說,如果可能的話,也要三天之後才能登出,而且看版面的情形而定。這等於是委婉的拒絕。末了,他毫無邏輯地胡亂安慰了我一通:你的舅舅又不是小孩,他是不可能丟失的。說不定有一天他會自己找上門來,大不了買張返程票回老家。你正好可以省下一筆不必要的開支。何況在道德上你也無可指責,你沒有對他置之不理。你給我們報社打過電話,就算是盡到了一個外甥的職責。最後他來了一句:事如求全何所樂?讓他去吧。

3

當我跳上公共汽車的時候,正值上下班的高峰時間,可車廂里卻沒有什麼乘客。準確地說,除了我和那位正在昏昏入睡的售票員之外,車上只有三個人。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有著令人心痛的美貌,而裝束和儀錶卻顯得不可理喻。她只穿著一隻鞋。手裡捏著一把棕色的琴弓。她擦拭眼淚的動作,讓人聯想起一位正在演出的小提琴手。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一左一右,將她夾在中間。他們面無表情,毫不理會她的啜泣和戰慄。他們下車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那位少女死死地抓住門邊的扶手不願鬆開。她居然與那兩個人僵持了十幾秒鐘。她那柔弱的軀體里竟然蘊藏著這麼大的力量,不能不讓人感到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