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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鞦韆

打鞦韆

「我們還是先去公園吧。」李惟翰說。
「這麼晚了,不會有人來了。」師母說,「再說,家裡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來過客人了。」
「你別招他。」師母見狀趕緊將他推進了客廳,低聲對他說,「他的神志不太清楚,你就當他是個獃子。」
酒吧里的氣氛既曖昧,又讓人沉醉,興奮中透著緊張。幾個男女對著一支蠟燭在角落裡喃喃低語。他們的臉色模糊不清。一條窄窄的樓梯通向二樓,不時有幾個身穿西裝的人從樓上懶洋洋地下來。常知辛正和酒吧老闆小聲地嘀咕著什麼,而豆豆卻眉飛色舞地向唐金講述洞房出逃的歷險。
「要是今天沒有新的病人進來,」等護士們走了之後,妻子低聲對他說,「晚上你就睡在這裏。」
「唐金,我剛才和你說的話沒錯吧?」
十二年前的一天,時間也是早晨。李惟翰剛下火車,他身上的雪片還沒有完全融化掉。他輕輕地打開門,走到了她的床邊。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杉樹林,照亮了窗台上的積雪。她的臉深埋在鬆軟的枕頭裡,一隻手平放在床側,一隻上舉,像一個鳧游在水面上的仰泳者。那時,她的時光還是一堆色彩鮮艷的積木,怎麼拼都能拼出一個有生氣的未來,那時,新買的結婚傢具上的油漆味尚未散盡,花瓶中還沒有來得及插滿芬芳馥郁的百合,他的身上還殘留著黑龍江農場的乾草味。他就這樣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捨不得將她喚醒。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笑。無聲的,帶著驕傲,驚訝與羞怯,沒完沒了地笑。
「哪來的洪水?長江不是都快斷流了嗎?」先生突然問了一句。
「我找姑姑。」李惟翰答道。
接著,李惟翰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颯颯的雨聲中,李惟翰聽見樓下有人在打麻將。街對面的一扇窗戶里隱約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不過聲音很小,幾乎聽不真切。
醫生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顯示出回答這個問題的複雜程度。他說:
「國破山河在,疑是地上霜。」先生用一把紙扇敲著手掌,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方步。他走到窗前,將紙扇夾在腋下,去侍弄他的那盆米蘭去了。
任何人的一生都是寶貴的,但不是
李惟翰沒有為自己申辯。他的邏輯是成立的。
看到李惟翰走進來,她弟弟合上那本《四大名捕會京師》,從床邊的椅子上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
「猜不出來吧?」導師得意地笑著。
「這本書你就留著看吧,」他將溫瑞安的那本小說遞給他,「我走了。」
她試了試打火機,還能用。她將它遞給李惟翰:「我記得去年春節,校長來看望老沈的時候,曾丟下過半包中華,就是想不起擱哪兒了。這樣吧,我下去替你買一包。」
他醒來的時候,看見身邊站著兩個警察。同時,他感到背上熱烘烘的。一個扛著攝像機的人站在門口。熾烈的照明燈使他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有什麼話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別老悶在心裡。」常知辛說。
「你們聽,什麼聲音?」導師突然側過身來,眼中流露出驚恐與憂慮。
「豆豆這個人,」唐金點了支煙,笑道,「假如他一天打來十個電話,至少有九個是問我們晚上去哪裡,好像我們隨時隨地都會將他拋棄似的。」
姐姐從屋裡出來了。她剛才在午睡。臉上還留著藤椅壓出的印痕。姐姐說,她本來也要去殯儀館送送她,只是兩個小傢伙沒人照管。「她們知道你要來,一大早就坐在門口等著。」
「誰是李動?」李惟翰看了看這兩個孩子,蹲下身子,一手攬住了一個。
多久以前,我試圖確定時間
李惟翰感到妻子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一個含混不清的暗示。他立刻就明白了。她是讓他轉過身去。她不願意讓他看到自己最為脆弱的時刻。女人對於自己的容貌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敏感。她的眼神央求他轉過身去,不要看著她。可是她也許並不知道,病痛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揮霍掉了她的萬貫家產,她已一貧如洗。她的美麗破了產。
師母走後,李惟翰想去陪導師說說話,但最終又改變了主意。他跟了先生三年,現在還是有點怕他。他嚴厲的目光總是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
這一次,他發出了聲音,把身旁的常知辛嚇得大叫起來。李惟翰也睜開了眼睛。
這時,他突然覺得妻子的眼神有些不太對勁。她先是獃獃地看著他,彷彿在心中盤算著多年前的一件小事。接著,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噢,它又來了。臉部的肌肉隨之開始了難看的抽搐。李惟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張破碎而真實的臉,就像每一寸肌膚都在經受著崩裂、瓦解的痛苦。薄薄的毛毯下面,她的腿高高地聳立起來,整個身軀向上隆起,猶如一隻甲殼蟲想要將仰翻的身體倒轉過來,而每一次都遭到了失敗。該死的,它又來了。她叫道。指甲在鐵床的扶手上劃出了刺耳的聲音。她試圖撕開胸前的病號服,撕開脖子的皮膚,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喘過一口氣來。李惟翰看見迴流的血液順著玻璃軟管伸伸縮縮,看見了她那隻蹬掉毛毯的纖細的小腿,襪子褪了一半的腳踝。李惟翰俯身問她,要不要請醫生來?要不要按床頭的緊急呼喚鈴?她沒有回答。
看見了野菊花
「你是什麼時候到的?」她問道。
一堆臭蟲在裏面
「先生近來還好嗎?」李惟翰站在書房的門口,猶豫著該不該進去。
你爭我搶
第二天下午五點,在靠近外灘的金門大酒店舉行了婚禮。
李惟翰意識到自己是在閘北區的一個看守所里。他微微紅了臉,心臟卻還在狂亂地跳個不停。他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但它並非虛幻,只有他能夠明白它的真實性,彷彿是在一張舊地重遊的舊照片里的情景:
「人有時只要走錯了一步,甚至只是稍稍猶豫一下,噩運就會抓住你緊緊不放。」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你不是說你在警察局有內線嗎?你不是說萬無一失,絕對不會出事嗎?嗯?我們怎麼會被捉進來的呢?」
亨利·泰勒在這首題為《打鞦韆》的詩中所要表達的中心意象正是眩暈。鞦韆,類似於卡夫卡筆下的鐘擺,兩者都暗示了生存的不真實感……
「開始的時候,倒是賺了的。」師母回憶說,「小凡拿走錢后的第二個星期,就打來電話,告訴我們賺了三千。我們當時也高興了一兩天。多點錢畢竟是好事。可後來,他那邊就斷了音訊。我們給他打電話,沒人接,打傳呼,沒人回。最後我們只得不斷地往他父母家打電話。他母親一會兒說他在杭州,一會兒說他在洛陽,總之是音訊全無。
姐姐問他打算怎麼辦,還去不去武漢?她給他沏了一杯茶。
在李惟翰去南方的前夕,小凡約他去喝咖啡。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就等於說了所有的。最後,小凡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把手伸給他,說,請你原諒我。李惟翰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他的手,說,我原諒你。從那時起,李惟翰在心裏就一直盼著他早死。
聽說要出去玩,兩個孩子又都朝他跑過來了。她們一個要去公園的兒童遊樂場,一個要去醫院看媽媽。
「就像他媽的傳染病一樣……還有你,我的姑娘,咿呀……」常知辛一邊說,一邊唱。
師母告訴他,先生最近的一次發作是在去年年末。他自己掏錢出了一本論文集,印了一千冊。收到新書的那天他還挺高興的,誰知當天晚上他就用放九_九_藏_書大鏡從書中挑出了五十多處印刷錯誤。後來,他給報社的朋友寫了一封信,寄去了勘誤表。沒多久,那封信就在報上登了出來,沒想到,這封不足五百字的簡訊竟又錯了八處。連他的名字都印錯了。從那以後,先生整天都在嘮叨著,他生活在一個垃圾堆里,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堆垃圾。
也不知道是誰開的頭,大廳里忽然有人唱起歌來。開始的時候聲音很小,但很快就在寬敞的大廳里回蕩開了。他們唱的是那首老掉牙的《閃亮的日子》:
「你姐姐把她們領走了。」
李惟翰提到了他姐姐寫給他的那封信。妻子點點頭。她說她現在連喘口氣都覺得吃力。護士小姐拎著輸液瓶朝她走過來。妻子下意識地舉起兩隻手,反覆比較著,猶豫著該用哪只手輸液。
「瘋了,瘋了。」唐金倒跨在椅子上,拍著手,叫道。
到了深夜兩點,老張還沒有回來。同事從包里取出一盤錄像帶。她本可以阻止他。因為她的心在遠方。那時,她既幼稚,又純潔,還好激動,多麼好啊!在這之前,她的日子還像嬰兒一樣安靜,多麼好啊!
他要去姐姐那兒看看女兒。第二天早上九點鐘,他就要趕往武漢了。
豆豆將信將疑地看著常知辛,正要說什麼,唐金朝他擠了擠眼睛。豆豆轉過身來,看見濃妝艷抹的新娘早已出現在廊下。她扭動著肥胖的腰肢,冷笑著,咯吱咯吱地走下台階,來到豆豆的跟前,不由分說地揪住了他的一隻耳朵。豆豆咿咿呀呀地叫著,斜著身子被她拽走了。
柵欄里的草坪上圈著兩匹棕色的馬,旁邊矗立著一個用鋼板搭成的滑梯,樹叢里還吊著一隻木板鞦韆架。
「我弟弟呢?」
飛機正在下降。氣流掠過機翼,發出一連串均勻的蜂鳴音。透過機艙的窗戶,他仍然可以看到那輪漂浮在昏暗雲團之上的圓月。它隨著機身的顛簸而跳躍。他知道自己就要抵達目的地了。他熟悉這裏的幾乎每一條街道。而當城市晦暗的燈火突然從灰濛濛的雲層中閃現出來,躍入他的眼帘,李惟翰還是感到了一陣隱隱的刺痛。
「沒有,」李惟翰說,「我們已經有四年多沒有見過面了。」
「這個我們不管,不一定非得讓你的妻子來。親戚朋友,什麼人都行。交了罰金,你就可以走了。」
姐姐問他昨晚為什麼沒有回來。她等了他整整一個晚上。小東西高興得什麼似的,她們差不多也一夜沒睡。只是到天快亮的時候,她們才趴在縫紉機上睡著了。她問他現在在哪兒,問他能不能立刻趕回來。
聽到人聲祈禱
師母問他在上海能待幾天。李惟翰說,他已經訂好了後天飛往武漢的機票,他要去洪水泛濫的災區採訪。
「你別啰嗦個沒完。」師母打斷了先生的引經據典,「小凡這一句話,當時就把你的先生噎得口吐白沫,翻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說起你先生這次犯病……唉,還提他做什麼?這筆錢,可是我們老兩口後半輩子的活命錢啊,再說,孩子又走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孩子們已經厭膩了鋼板滑梯。她們正在打量著鞦韆架。她們來回推了幾下,就找到了它的竅門。她們一個坐上去,一個在下面推。天哪——她們興奮得尖叫起來。
「孩子呢?」他問道。
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苦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姐姐說,「醫院剛剛打來了電話……」
五年前六月的一天,她與同事通宵值班。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系裡的副主任老張。後來,老張接到一個電話,被校長叫去開會了。他們就在寬大的會議室聊天。同事提出來打撲克,她拒絕了。她盯著電視屏幕,看著電視新聞,揣摩著播音員的說話的語氣,盼望著讓應該發生的事發生。那些日子,她成天都處於莫名其妙的激動之中,情緒亢奮,臉上紅撲撲的。有時像融化的冰,有時又像堅硬的石頭。那是特有的五六月間的眩暈。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彷彿一件決定他們命運的大事隨時都會發生,而且會發生得像他們想象的一樣完美。
他們離開了成衣店,出了弄堂口,來到了大街上。兩個孩子像絨球一樣跟著他,從他身體的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她們告訴他晚上的閃電和雷聲是多麼的嚇人,被熨斗燙傷的手指是如何的疼,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她們叫他「爸爸」,開始是怯生生的,有點害羞,像是在試探他的反應。她們頻繁地使用這個詞,只是對它感到新鮮和驚奇。
「一天晚上,他硬逼著那隻可憐的白貓背唐詩,我才知道他又犯病了。」師母說,「不過,他這次犯病,出書這件事並不是唯一的原因。」
「事情已經過去了。」李惟翰說,「別再想它了。」
「這小子,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唐金罵道。
吃的是良心
她服了鎮定葯,還在昏睡之中。她的弟弟坐在床邊看書。
他們又聊了些別的事。過了沒多久,李惟翰對姐姐說,他打算帶孩子們出去玩玩。他想單獨與她們待一會兒。
「我想出去透透氣。」李惟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常知辛和唐金扶著他。三個人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酒店的門外。雨下得正大。馬路上的大樹被風吹得狂舞亂擺,雨點密密麻麻地瀉在街面的淤水裡,盪起了一層水霧。
他們剛從酒店裡出來,豆豆就撇下新娘從裏面追了出來。他拉住李惟翰說了會兒話,然後看了看唐金和常知辛,問道:
「我是李動。」
「你們打算去哪兒?」
鋼琴師坐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裡,彈奏著肖邦、巴赫和柴可夫斯基。只有在喧鬧驟停的瞬間,李惟翰才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樂曲和窗外的雨聲。
「猜猜看,我是誰?」他聽出這是沈先生的聲音。他嘿嘿地笑著。
「那只是表面現象。」師母在書架、茶几上亂翻了一通,沒有找到香煙,卻翻出一隻打火機,「他的病時好時壞,你待會兒就能看出問題來了。」
「我還沒有想好。去哪兒都一樣。也許我會留下來,在上海找一份工作。」
下午兩點,李惟翰被帶進了審訊室。他們沒有讓他坐在那張專門用來審問犯人的木凳上。一位上了年紀的警官將早晨搜去的記者證、身份證和筆記簿交還給他。
「我們沒有告訴她。但據我們看來,她應該有所察覺。所謂的不知道,不過是假裝不知道而已,這是一種保護性的幻覺,來自於巨大的求生本能。我們(他再次強調了這兩個字)認為,事到如今,應當明確地告訴她實情。畢竟,她神志清醒的時間屈指可數。至少她可以自己決定如何安排剩下的這點時間。這是出於對病人的尊重。當然啰,有些人就是願意不明不白地死掉,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們想了想,幾乎是同時點了點頭。隨後她們就從他懷裡逃開了。
李惟翰顯得有些尷尬。他硬著頭皮又問道,先生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麼,讀些什麼書?沈先生這才轉過身來,冷冷地打量著他,過了半晌,才說:
「她們現在跟你還不太熟,」姐姐說,「過一陣會好的。」
李惟翰坐在涼亭里,抽著煙,遠遠地看著她們。四周太安靜了。蟬聲在湖的另一端隱約可聞。不時有風從樹林里吹過來,帶著沒有被太陽曬到的水的涼氣。湖邊的幾隻小船輕輕地搖晃著,撞擊著水泥護堤。滿滿的湖水在風中推推搡搡,越過護堤,潑向岸邊,打濕了竹籬中的一簇雛菊。
獻給愛情
李惟翰不再為錯過九點的飛機而憂慮,甚至,看守所里的寂靜不再讓他難以忍受。世上沒有什read.99csw.com麼事情是無緣無故的。他的心裏很平靜。只是窗外七月的驕陽,讓他忍不住要流淚。他想,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傷害他了。
在黯淡的燈光下,他看見豆豆正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朝他們揮手。
他們從那裡出來,已經是午夜時分了。他們來到大街上,雨還在零零星星地下著。唐金伸手攔住了一輛計程車。李惟翰說,他現在一定得走了,說不定他姐姐還在等他。三個人在車門邊僵持了半天,常知辛想了想,說:「那就先上車再說。」
透過囚車唯一的玻璃窗,李惟翰終於辨認出,囚車行進在通往學校的高架公路上。是不是去學校開公審大會?如果是這樣的話,還不如秘密處決。他一想到臨刑前的那種公正,合理,甚至是優雅的折磨就心驚膽戰。不過,按照導師悲觀的論點,每個人無一例外地都會經歷這種宣判,只是經受折磨的時間或長或短。這樣想來,他又感到自己多少還得到了一點慰藉。
戒指要祝福
計程車在雨中行駛了半個多小時,踅入了一條僻靜幽深的小巷。有一兩處酒吧亮著昏暗的燈光。從火車汽笛悠長的鳴叫聲來判斷,他知道這個地方離車站不遠。
酒店裡仍有人在懨懨地唱歌。他們在廊下站了會兒,等著這場暴風雨過去。
隨後,他合上了記事本,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飛機的起落架接觸地面的一剎那。
豆豆靠牆坐在地上,還在喋喋不休地與酒店老闆糾纏不清。
「不,你是李靜。」
就這樣,歌聲從這一桌蔓延到另一桌。李惟翰感到自己有點醉了。唐金還在往他的酒杯里倒酒。喝吧,喝吧,喝死就算啦。隨後,他跳到椅子上,亮開嗓子唱了起來:
……
空姐朝他走了過來,讓他繫上安全帶。隨著機身的陡然下沉,持續不斷的眩暈感湧上了他的額頭。他打開記事本,在上面飛快地寫道:
「隨便什麼人。」警官不耐煩地說,「讓他帶上三千元罰金。」
「要是可能的話,」豆豆說,「我真願意每個早晨都從那片樺樹林里醒來,太陽光照在身上,不冷也不熱……」
……
他姐姐在市郊開了一家成衣店。生意不好也不壞。妻子說,他姐姐常常來醫院陪她,不過從不帶孩子們來。「我現在看上去是不是挺嚇人的?他們不讓我照鏡子,不過我從別人的眼睛里能看見自己。」
一個人擔心一圈鑰匙的響聲
「到了那兒,你就知道了。」唐金吸著煙,神秘地朝他笑了笑,「我們也拿不出更好的東西來招待你了。」
唐金也跟著哈哈大笑。
那時我看著我的孩子們
他看了看表,時間已經過了上午九點。他已經錯過了飛往武漢的班機。他心裏反而感到了輕鬆自在。
歷盡了艱苦
他的妻子昨天深夜在醫院去世了。姐姐說,她沒想到會這麼快。她並不是死於癌症,而是死於突發性心臟病。
沈先生背對著他,站在書房的窗前,手裡捏著一隻放大鏡,正專心致志地從花盆裡捉蟲子。書桌上蹲著一隻大白貓,懶洋洋的,眯縫著眼睛,不時用爪子蹭一下臉。
「別自己嚇自己了。」唐金笑著說,「這麼點小事怎麼至於槍斃呢?再說,你的確什麼也沒幹。」
就像
諾福克的居民多為印度支那人、馬來亞人雜交的後裔。在拉丁語系中,諾福克一詞的詞根含有「幸福」之意。這是理解這首詩的關鍵所在……
他告訴李惟翰,醫生們也許預料到了4床的病人昨晚要咽氣,給她服用了大劑量的安眠藥,大概是怕嚇著她。那人是一個計程車司機,天沒亮就蹬腿走了。屍體是早上拉走的,暫時還沒有新的病人補充進來。
他們去了街對面的一家泡沫紅茶館,在那裡待了兩個多小時。隨後又去海上小屋看了一會兒歌舞表演。
看完了一盤之後,他們半天沒有說話。寂靜是曖昧的。同事問她還想不想再看一盤。她沒有吱聲。
沈先生唯一的兒子幾年前出車禍去世了。這似乎引發了他對於飼養寵物的瘋狂嗜好。先生曾經養過狗,鴿子,金黃地鼠,兔子,現在只剩下了那隻大白貓。李惟翰記得,他博士畢業的那一年,這隻白貓剛剛捉回來,一隻筆筒就足以容得下它。師母說,沈先生如今只願意和白貓說話,他對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心。
另外,假如他沒有記錯的話,兩天之後,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他的一個好朋友要結婚。豆豆是他的中學同學,後來又一起去了黑龍江。李惟翰喜歡朋友,也喜歡儀式,喜歡婚禮中混合著狂歡與憂傷的氛圍。
「他凈說沒用的東西。」師母喝了點水,啰續說,「我知道,你和小凡是最要好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幫我們要回那筆錢,哪怕只有一半。你一定得幫我們找到他,拜託了。」她擦了擦淚水,緊緊地抓住李惟翰的手,彷彿她握住的東西就是她晚年唯一的希望。
她還提到了他的兩個師弟。他們每個周末都來看她。她指的也許是常知辛和唐金。除了豆豆之外,他們兩個人就算是他在上海最好的朋友了。
醫院用來對付癌症的
知道她們像萬物一樣生長
進來一個護士。她給妻子注射了止痛劑之後又出去了。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平靜下來,頭髮濕漉漉的。
「算了吧,」唐金說,「你在這裏關兩天就出去了,他這下可就慘了。」
「我是爸爸。」
他看著遠處的那輪圓月。它曾經在他童年搖籃的扶手上投下桂樹的陰影,使小巷深處爬滿常春藤的牆壁變得一片幽藍,似乎每一扇窗戶中都暗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在他去黑龍江插隊的列車上,它一路跟隨著他,像一尾在水底游來游去的魚,又像是一隻啁啾不已的小鳥,在車窗外深黛色的樹林中閃閃爍爍。它曾經照亮過農場遙遠的地平線、他的簡陋而甜蜜的婚床,他一生中許許多多個寂靜的時刻。現在,它成了一塊呆板的、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織物。很快,烏雲的陰霾遮住了它。
他還得去看望他讀博士時的導師。這些日子,師母每天都要給他打電話。據說是先生的神經有點不太正常。實際上,他的神經系統一直有毛病,時好時壞,它集中反映在導師眼珠的轉動上。李惟翰又想起了師母在電話中幽默的語調:老頭子眼珠子是世道人心的晴雨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時,他的眼珠每分鐘還能轉動十七八下;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銳減到十二三下:到了如今,你猜怎麼著?它幾乎不轉了。
師母給他買了兩包紅梅。一包擱在茶几上,另一包,她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李惟翰的衣兜里,讓他帶回去抽。
護士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針頭扎進去。另有兩個護士一邊說著什麼,一邊給4床換床單。妻子把頭側過來,問她們:
她的體力吃不消
早晨,兩名警察把他從牢房裡帶了出去。他被推進了一間理髮室。理髮師那雙沾滿肥皂沫的手柔軟地撫摸著他的臉。他給李惟翰剃了頭,還颳了鬍子,這都是不祥之兆。
一位年輕的值班主任帶他來到妻子的病房門前。儘管李惟翰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妻子容貌的衰變還是讓他嚇了一跳。那是一段蠶食后纖維畢露的桑葉,一段白蟻蛀空的朽木。「真是讓人難以置信……」李惟翰自語道,眼睛不敢朝妻子那邊看https://read.99csw•com
「還有什麼事?」
老一套的問答會使我流淚
李惟翰沒有等到下午三點就離開了醫院。
師母再次提起了曹小凡。
急轉彎的姿勢
雖然幾年以後
師母端著一杯茶,從過道里走過來,朝他吐了吐舌頭,示意他到客廳里去。
李惟翰覺得他的心情不適合任何形式的歡樂氣氛。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安下心來。他的師弟常知辛和唐金一左一右坐在他的兩側,不停地與他說話。由於大廳里過於喧鬧、嘈雜,另外李惟翰多少也有點心不在焉(他頻頻看表,惦記著他的雙胞胎女兒),他們說了些什麼,李惟翰一句也沒有聽清。
「先生看上去挺正常的嘛。」李惟翰說。
「4床是不是出院了?」
屋外的雨下大了,李惟翰能聽見馬路上汽車開過時濺起的水聲。
「我們去哪裡?」李惟翰不安地問道。
「孩子們呢?」她又問,「你要領走她們,我還真有點捨不得。」
「直到春節過後,小凡才給我們打來一個電話,告訴我們,他的股票全賠了。賠得一文不剩。當時是你先生接的電話,沈先生聽他這麼說,就趕緊問他,『我們的那筆錢怎麼樣?』你猜小凡怎麼說?這個沒良心的,他竟然用文言文對你的導師說……老沈,他說什麼來著?」
「你是李動。」李惟翰對那個手裡提著鳥籠的孩子說,「因為你的手指上纏著一塊紗布。」
「出院了。」護士愣了一下,然後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說道。
「咱們哥兒幾個總算是又聚到一起了,」唐金滿臉酒氣地對他說,「別的事就甭去多想了。唉,就差小凡那廝沒來。」
知道她們像萬物一樣生長
他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了眼眶。他輕輕地朝她們走過去,彷彿擔心自己的突然出現會嚇著她們。
「怎麼會呢?」師母顯得有些驚訝,「你們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
曹小凡是李惟翰的大師兄,也是導師八大弟子中最受器重的一位,是導師道德文章的指定傳人。
「豆豆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常知辛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找了個女朋友,沒想到這個女人力大無比,有萬夫不當之勇,動不動就要拿電視機砸他……」
她們的頭髮也許會被風吹
「你叫李靜。」他又對另一個孩子說,「因為你的手指上沒有纏紗布。」
「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導師悠然答道,「這是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中的句子,當時孔融被收,九州遑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
想起了我的家
「你管我們去哪兒。」常知辛一臉苦笑。
「你是誰?」她又問道。
「我知道,你們抽煙的,煙癮一上來比什麼都難受。」她從門后取出一雙套鞋換上,又拿了把雨傘,「你先坐會兒,我去去就來。」
寫到這裏,李惟翰多少有點不著邊際的感覺。事實上他對諾福克在美國確切的地理位置一無所知。管他的呢,他想,寫作就是杜撰。人們總不至於為了一首詩評而特地去美國考察一番吧。於是,他接下去寫道:
那是容易忘記的一天,但哪一天
「那是黃河。」師母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儘管她彈得不好,有幾處還彈錯了,他還是能分辨出歡快中的憂傷,熱烈中的寂靜和遙遠,彷彿覺得所有的人語、歡笑和掌聲都匯聚成了一條綴滿鮮花的小溪,從他的心底汩汩流出,最後變成了甜蜜溫柔的喃喃自語,回蕩在記憶深處的某一個岑寂的時辰……
老頭子,老太太
李惟翰覺得自己掉在了一個黑得沒有盡頭的窟窿里。意識的朦朧的光亮不多不少,正好能夠照得見他內心的冷漠。他轉過身去,看著窗外。他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字謎。謎面是:比二多一半。謎底是死。
記憶卻一去不返
拉的是思想
李惟翰未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那裡的空氣,陽光
「她通常是趁我喝醉了酒,意志薄弱,毫無反抗能力的時候,才突然下手……」
「後來呢?」李惟翰笑著問道,「你們賺錢了嗎?」
遠離他的人生道路上,做出了
「不對,你再猜。」
她果然閉上了眼睛,但沒過多久又睜開來,說:「你真的是變了。」她搖搖頭,笑了笑。接著又說,「如果你沒事,就在這兒坐一會兒。要是想走,也不用叫醒我,現在,我要睡了。」
我們為了理想
「散心?去哪裡散心?」
「我得走了。」李惟翰抬腕看了看表。
屋外陽光熾烈。病室的空調給他帶來了錯覺,盛夏變成了春天。窗口正對著住院部的大花園。樹木新栽不久,還不足以蔽蔭。臨近中午的時候,花園裡幾乎看不到什麼人。蘑菇狀的涼亭空空蕩蕩。只是在人工池塘的對面,有兩個小孩在那兒釣魚。
妻子熟睡的這段時間里,李惟翰來到陽台上抽煙。看著樓下那座潔凈的花園,他又把那件事從頭到尾細細地想了一遍,這些年來,他已經讓自己習慣了不再想它。他不知道,這件事的種種枝節,有多少是妻子閃閃爍爍地告訴他的,有多少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也就是說,有多少出於妻子的背叛,有多少來自於他的怯弱。
她說,先生總是這樣疑神疑鬼的,他能聽見花盆裡植物的葉片舒捲的聲音,聽見花骨朵「啪嗒」一聲綻開花|蕾。當然這都是幻覺。他說他的耳朵里有海水漲潮的浪濤聲,就連茶杯中也有嗚嗚的風鳴。他的腦筋壞了。
只有當她笑起來的時候,李惟翰才能隱約回憶起她那張一去不回的臉。他的心裏涌動著數不清的箭鏃。
「打個電話吧。」警官指了指桌上的那部電話機。
「是我,是我,」師母趕忙改口說,「沈先生一直對股票很反感,按他的說法,炒股票只不過是把別人口袋裡的錢划拉到自己口袋裡而已。我真後悔當初沒有聽他的話,更不應該將家裡所有的積蓄都從銀行取出來,交給他。總共是四萬六千塊……」
「那是讓熨斗燙的。」姐姐說。
會打破一片寂靜
「是四萬六千七百五十元。」導師再次糾正她。
他們正說著,進來兩個警察,將酒店老闆帶走了。過不多久,常知辛、豆豆和唐金也被他們帶了出去。臨近中午的陽光照亮了空空蕩蕩的走廊,看守所里一片靜謐。
囚車駛進了學校的大門。大禮堂前人頭攢動。李惟翰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等待了。於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那個警察憤怒地叫道:「你們是不是要槍斃我?」
她們不斷地爬上滑梯,再從光溜溜的鋼板上滑下,她們滿頭大汗地重複著這個單調的動作。鋼板燙得她們怪叫。
但不會回到童年
終於,她睜開了眼睛。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似的打量著他。
「差不多有四年沒有見面了吧?」唐金用一隻手遮住嘴巴,優雅地剔著牙,「我們知道你心裏很苦……」
「是沈先生。」李惟翰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不敢挪開導師的手。
師母打著雨傘,蹚著積水,一直把李惟翰送到了街口的計程車上。
「我也有點不太適應。」李惟翰說。
當然,他真正願意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去看看他的女兒,帶她們去公園或者兒童遊樂場。read.99csw.com當年,他與妻子辦完離婚手續去南方時,她們還在搖床里熟睡。她們是雙胞胎,一個叫李動,一個叫李靜。現在已經五歲了。他記不清她們的臉,只是保留著一絲模糊的印象:李動好靜,恨不得把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部用來睡覺;李靜好動,小胳膊小腿從早到晚踢個不停。他擔心與女兒見面時能否將她們區分開來。一想到這對雙胞胎的女兒,李惟翰的心情頓時就變得複雜起來。她們的降生涉及到深藏在他心底的一段隱秘。時間的消逝沒有幫上他什麼忙。遺忘反而使記憶更加牢固、堅實,歷歷在目。
他們聊起了在黑龍江農場迷路的那個夜晚。那是八月的一天,天氣要比這裏涼爽得多。他們沿著夕陽下的草灘往前走。兩個小時之後,他們迷了路。他們喝得醉醺醺的。黑夜從樺樹林的上空壓了下來。月亮升起的遠方傳來了琮琮的流水聲。豆豆說,如果他們一直往南走,就能走到安徽的老家。他們步履蹣跚地朝前走,將手裡的酒瓶遞來遞去。迷路,正是他們所希望的。他們經過了一條黝黑髮亮的小溪,一片結了籽的油菜花山坡,一頂排滿蜂箱的帳篷,一艘廢棄的小船(船艙里開滿了野花)。他們看到了一個獵人,一條狺狺叫著的、懷了孕的母狗。到了午夜時分,他們自以為來到了世界的盡頭,就躺在一簇白樺林里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們吃驚地發現,他們所在的位置距離兵團的駐地,只隔著一條小河,他們可以看見各自宿舍的窗戶。連隊的衛生員,他們偷偷愛慕的那個江西姑娘,正在河邊晾衣服。
「不急。」常知辛說,「我們先去找個地方醒醒酒。」
從殯儀館出來,李惟翰叫了一輛計程車,來到了姐姐在市郊的成衣店。他遠遠地看見,在一棵高大槐樹的濃蔭里,兩個女孩穿著同樣的鑲著花邊的連衣裙,並排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喂鳥。
李惟翰隨手翻著一本雜誌,聽著屋外沙沙的雨聲。他忽然看到有團黑影在對面的牆上晃了一下,他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身來,一雙汗津津的大手突然從身後蒙住了他的眼睛。
「本來嘛,革命只不過是性的另一個隱秘的形式而已……」
「不好。」沈先生硬硬地說了一句。
七月下旬下午過去了一半
第二天下午,他將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導師。李惟翰記得,也是在這個客廳里。導師沒有聽完他的話,就打斷了他。
都像這裏
酒店老闆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央求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在孩子們的叫聲里,那個折磨了他將近五年的憂慮突然消失了。李惟翰用不著一遍遍地推算妻子懷孕的準確日期,不再擔心,孩子們長大以後,她們的笑容中會不會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臉。
就像一個垃圾場
公園裡看不到什麼人,湖面寬闊,樹木靜穆,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的,讓人懨懨欲睡。他們去湖上劃了船,去遊樂場坐了過山車,然後他們越過一片樹林的濃蔭,一條鋪著青石的溪流,來到了一排刷得雪白的柵欄前。
咿呀……
過了一會兒,常知辛來到他身邊,讓他到樓上去。李惟翰推脫說,他還沒有準備好,尚未找到感覺。老闆笑了笑,說,這種事沒什麼好準備的,上去了,就會有感覺的。最後,還是常知辛和唐金先上了樓。李惟翰和豆豆坐在窗口聊天。
「我早就猜到你們會來這裏。」豆豆的語調中充滿了被冷落的忿忿不平,「想甩掉我,虧你們想得出來。」
事實上他們都沒法忘掉那件事。它像一枚生了銹的鐵釘,打在心髒的深處。在離婚之前,他們都表現出了極大的忍耐與克制,試著接受這個事實。最後還是分了手。他記得妻子從法院出來,曾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事情並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那它究竟是什麼樣子?李惟翰沒有多想,也不願去妄加猜測,因為他的口袋裡已經有了一張綠色的離婚證書,還有一張飛往南方的機票。
在諾福克,
但不會回到童年
寶貴得不能
「剛來。」
掌聲稀稀拉拉地響了起來。有人用筷子敲擊著碗碟,酒瓶,打著拍子。他們剛唱了幾句,另一桌的人用更大的聲音壓住了他們,另起爐灶:
「嚴格地說來,」先生搖著扇子朝他們走過來,「如今要想體面地活在世上已經是不可能了。受苦是道德的一部分。」
我們的世界呀
「我也分不清。」姐姐笑著說,「她們名字早就弄亂了。無論你叫哪一個名字,她們都會一起跑過來。也許只有她們的媽媽能夠把她們區分開來。」
「是這樣,去年的國慶節,小凡來看望沈先生。那時他剛剛從單位辭職去做生意。閑談中聊起了股票的事。他說得天花亂墜,我們也被他說動了心……」
「我們哪兒也不去。」常知辛說,「我們送老李回家。」
「您是沈先生。」李惟翰只得假裝猜了半晌,然後答道。
唐金這一唱,大廳里突然一片死寂。客人們面面相覷,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李惟翰看見桌面、窗戶、吊燈、牆壁上的大紅囍字都在旋轉,越轉越快。大廳里婚禮的盛宴開始變得不真實,一陣鬨笑和喧嘩響起在大廳的另一側。李惟翰覺得這聲音就像是從闃寂無人的山谷里傳出來似的,來自山澗湍急的水流。賓客們要求豆豆和新娘當眾接吻。他們顯得猶豫不決。於是,大伙兒又一塊喊:
這一次,報社派他去武漢採訪水災,允許他在上海停留三天。有許多棘手的事等著他去處理。
他想起了曹小凡。
他沒有問妻子那個人是誰。他以為這樣可以讓他儘早忘掉這件事。可這個在暗處的人很快就變成了每個人,具體而清晰。就像一個竭力想擺脫命運糾纏的人,最終反而受到了命運的任意擺布。
師母這樣說,嚇得李惟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無論他怎樣規勸和央求,師母還是執意要下樓買煙。
醫生們早就趕來了。他們站在門邊,遠遠地看著她,臉上古怪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們也無能為力。門口還簇擁著幾個病人,伸長了腦袋朝這邊張望。他們臉色灰灰的,有憐憫,有恐懼,也有慶幸:好在不是我……
「有人在敲門。」先生說,他依然僵立在那兒,噤若寒蟬。
「諾福克,美國中部一座幽僻的小鎮。屬衣阿華州。盛產煙草、棉花和甘蔗……」
「你先喝茶,不著急,我們待會兒慢慢說。」師母給他往杯中續了水,站起身來,「噢,我差點忘了,你是抽煙的。」
通往陽台的紗門裡,湧進來一股股涼氣。李惟翰再次想到了他的妻子。想到她在病床上諦聽的同一片雨聲。還有她的病。它從心裏生長出來,成了她每日呼吸的空氣,最後毒性凝聚成了水滴,淤積於她的腹部。他想起了妻子反覆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錯誤的人生無法開始正確的生活。
接著他上了一輛囚車。兩名押送他的警察古怪地向他微笑著。他不知道車往哪裡開。他覺得自己不是在黑暗的囚車裡,而是坐在兒童遊樂場的過山車裡。強烈的眩暈感使天空和大地變成了一個萬花筒。「我們去哪兒?你們是不是打算槍斃我?」李惟翰問道。警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仍然對他微笑著。其中的一名警察還給了他一支煙。隨後,他們又聊起了羅馬尼亞發生的事變。同時為在緊急狀態下槍斃齊奧塞斯庫夫婦是否人道發生了爭執。
「每天它都要來這麼三四次,折騰得你恨不得立刻死https://read.99csw.com掉。」她微笑著對他說,「好在我對它已經習慣了。痛,有時也不是壞事,它可以抵消你對活著的貪戀。」
儀式正在進行之中。特地請來的牧師用上海話為他們祝福。豆豆與新娘交換了戒指,互相吻了對方。遠遠地看著這對儼然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新人,李惟翰再次想起了亨利·泰勒的那首《打鞦韆》:
透過看守所的欄杆,他能看見門外陰暗的長廊,巡遊的看守在欄杆下露出的雙腳。而更遠一點的院子里,在陽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草坪碧綠,閃閃發亮。蟬聲在高大的楊樹林里響成了一片。
很快,豆豆也上樓去了。常知辛和唐金還沒有下來。李惟翰覺得有點困了,就伏在桌上打了個盹。
射線和放療藥劑
李惟翰說,明天晚上他要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假如曹小凡也到場的話,我可以和他好好談談。」說完李惟翰就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你不是也學過幾年武術嗎?」常知辛說,「不至於任人宰割吧?」
「給誰打電話?」
「你怎麼老是發獃?」常知辛用胳膊碰了碰他。
「如果你們要槍斃我,我有權提前知道。」李惟翰說。他感覺到自己只是象徵性地張了張嘴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可不喜歡突然死亡法……」
於是他們看錄像。
「這就是病魔創造的奇迹!」值班主任雙手插在寬大的衣兜里,不時搖晃著身體。他的語調中既有無奈,也有讚歎。「到了這個地步,我們所能使用的維持生命的藥物與病魔的進攻相比,微不足道。」
師母看出李惟翰的目光躲躲閃閃的,似乎不太願意提起曹小凡。「這個曹小凡,這些日子也不知道他到底跑哪兒去了。」
「見到小凡了嗎?」師母忽然問他。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她在病床上沒有向他說出的話,她表情複雜的笑容——彷彿要將那張毀損的臉深深埋入過去的歲月;他想到了他的師母,一串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就預示著一個奇迹;還有他的那些朋友,他們在這個城市裡東奔西走,尋找著他們需要的一切,唯獨找不到安寧。他轉過身來,看著那隻被陽光照得斑斑駁駁的鞦韆架,看著他的孩子們。
李惟翰說,他的妻子正生病住院。
豆豆說,他真正擔心的是他的妻子虎妞。撒謊也許起不了什麼作用,因為她很可能會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他。他說虎妞的那雙手就像鐵鉗一樣。「你一旦讓她掐住了脖子,就只有翻白眼的份了。」
「我們是擔心你到這裏撲個空,過來陪陪你。」常知辛回過頭來,對李惟翰說,「你放心,這個地方我們常來,絕對安全。」
計程車剛剛在酒吧的門前停穩,常知辛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的人,你竟然也會和她結婚?」
於是,他又換了一盤。她後來告訴李惟翰,她唯一的願望是老張趕緊回來(李惟翰問她,你是不是同時也在希望他不要回來,她想了想,回答說,她不知道)。這時,屋外突然下起雨來,同事去關窗戶,順便拉上了窗帘。
「我們陪老李去散散心。」唐金說。
「準備後事。」
在上海逗留的這三天中,他還得抽出時間,寫完亨利·泰勒的這篇詩評。他給南方的一家雜誌社開了一個專欄,介紹當代詩歌。截稿日期快要臨近了。泰勒的這首詩他已經讀過無數遍了,它彷彿是專門為他寫的,李惟翰覺得自己的生活正像鼓點一樣追逐著這首詩的節奏。有時,他感到自己就是亨利·泰勒,或者說他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正在通過虹橋機場的出口,走向熱浪|逼人的茫茫人海;另一個安坐在諾福克小鎮幽靜的木屋中,寫下那些溫暖而傷感的文字。
好在這時師母回來了。她拎著濕漉漉的雨傘衝進客廳,才替他解了圍。
「不結婚能行嗎?」豆豆一邊說,一邊捋起褲管和衣袖,露出了一條條結痂的斑痕,「你們看看,這都是她拿水果刀扎的。」
「你是李靜。」
「走了。」
她的臉上像是塗了一層蠟。灰灰的,但很亮。下巴尖利,如刀削的一般。頭頂禿了一塊,連眉毛都掉光了。她的嘴唇不安地抖動著,彷彿在夢中喃喃自語。
李惟翰想了想,撥通了姐姐的電話。
她們就這樣吵著,叫著,像紛亂的陽光一樣嚶嚶作響,鼓盪著他的耳膜。
「過去一度是這樣。」李惟翰略帶譏諷地說道。
諾言要作出。還要遵守
五年前的那天清晨,她疲憊地回到家中。李惟翰正在床前洗腳。他走了一夜的路,腳上都起了泡。妻子倚著房門,不斷地往嘴裏塞著薯條、爆米花和巧克力,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她在講述那件事的時候,語調清晰而絕望。她說她其實不願意那樣做,一點都不想。李惟翰靜靜地聽著,他覺得這件事不可能是真實的。他只是想趕緊找個地方睡一覺。他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妻子說,一個人竟然會在毫無壓力的情況下去做他生平最厭惡的事。與其說她在向他懺悔,請求他原諒,還不如說她被自己的行為嚇壞了。懺悔導致了新的傷害。李惟翰冷冷地笑了一下,問她是不是感到快樂。妻子怔了一下,她似乎沒想到李惟翰會問出這麼刻毒的問題,她想了想,告訴他:「我的確很快樂。」
「你找誰?」一個女孩站起身來,對他說。
他讓李惟翰至少待到下午三點,姐姐單位工會的人來了之後才能離開。
「我是李動。」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嗎?」李惟翰問道。
李惟翰在走進酒吧的同時,顯然已經知道了此行的目的。他在心裏盤算著,在明天九點飛機起飛之前,如何擠出兩個小時去看看女兒。她們說不定已經變得讓他認不出來了。他想象著女兒和他說話時的樣子,聲音,想象著他怎樣用手去撫摸她們的小腦袋,而她們用同一個動作將頭撇開。他的心怦怦亂跳起來。他沮喪地聯想到,自己的一生都在想方設法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
會使我想到
「不是我們,是你。」導師叫道。
「我們已經查清楚了,你沒有參加昨晚的淫|亂活動。」他說,「不過。這並不能證明你純潔無辜。只不過,你沒有來得及上樓……」
他必須去醫院與他的前妻作最後的告別。姐姐在不久前的一封來信中告知了他這一消息。她的腹部長了一個腫瘤。醫生們替她打開腹腔,僅僅是為了有機會可以將它重新縫上。她的日子不多了,但也不至於很快。她好像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他說,希望臨終前能夠與他見上一面。
神聖永久的結合
「其實誰都一樣。」常知辛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待會兒喝完酒,我們帶你去散散心。」
再有,就是那些植物和花卉。家裡到處都擱著花盆。總共約有六十多株。有些花早已枯死了,可先生仍捨不得扔掉。蟲子孵出了卵,長出了翅膀,一到晚上就圍著燈罩撞來撞去。
「本來,我讓你回來,的確有話要跟你說。可是我一看見你,就覺得沒有必要了。我們都變了。」她說,「剛才護士給我打了一針,我要睡一會兒。我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疼痛,要麼昏睡。」
起彷彿她們站在
「我打算與妻子復婚……」李惟翰低聲地嘀咕了一句,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好在大廳里突然響起了一片掌聲,常知辛和唐金都沒有聽見。豆豆舉著一隻高腳杯,拉著新娘,要來為客人們敬酒了。
肝膽外科的病房在住院大樓的六層。李惟翰來到那裡的時候,正好趕上早餐時間。病人們手裡拿著飯盆佇立在各自病室的門口,等著餐車從走廊的另一端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