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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醒

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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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們從各地趕來為他送葬。我和妻子去法華寺為他選購花籃,是白色的百合;去王府井替他買布鞋;我們挑選了他最喜歡聽的莫扎特幾首曲子在告別儀式上播放——好像這些事情仍然與他有關。我還把自己寫的一部蹩腳的小說放在他的身邊,讓他帶去閱讀——好像他一睡醒來,真的會用來打發漫長的寂寞。
他這副樣子我並非第一次見到。我沒有把它當回事,也沒有想到要去安慰他。從他臉上我更多地看到了我自己。我知道,我的境況也不比他好多少。
在他昏迷倒地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和妻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她終於想到了給急救中心打電話;再後來,我們意識到,其實根本沒有必要等待救護車,因為北京醫院就在我們家的對面。另外,我們忽略了最應做的事:在他的嘴裏塞上一顆硝酸甘油。其他的事情我都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當我們七手八腳地將他弄到樓下時,救護車還沒有來。東交民巷的槐花全都開了。
「有些人,就像這些冰塊,只能在冬天生存。」我的妻子說,「到了春天,它幾乎立刻就融化了。」我知道她說的「有些人」指的是誰。她的手裡拿著一根鐵錐,一把榔頭,正在用力地將冰坨砸碎。醫生們需要這些冰塊,用於病人腦部的冷敷。
「恰恰相反,我覺得擺脫苦惱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寫一部永遠寫不完的小說。至少也要寫得像普魯斯特那樣長。」他提到了普魯斯特,說明他對文學也並非一竅不通。但隨後他扶了扶眼鏡,轉身走了出去。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是王小波,心臟病。」
胡河清博士沒有立刻回答我的話,他獃獃地看著牆角出神,那裡有一張木台上有一面圓鏡,鏡子上覆蓋著紅綢布。大概是為了避邪。
「這傢伙一定是被什麼念頭纏上了。」她說。整整一個晚上,她都在喃喃自語,而我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年的春天,似乎也是四月,我在北京突然接到了陳福民先生從上海打來的長途,他只說了四個字:河清沒了。
他死了,什麼痕迹也沒有留下。
有一天,在北京醫院的門口,一個人懶洋洋地朝我走過來,對我說:
「這與蘇醒時的脆弱意識有關。」胡河清先生的語調里夾雜著錢塘方音,說話不緊不慢,「假如他能熬到夏天,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他根本https://read•99csw.com用不著自殺。」
我說我有點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胡河清接著解釋說:
還有那位遁世者華萊士·史蒂文斯,春天總在他的詩作中扮演殺手的角色:
差不多在同一個夜晚,王潤東給遠在加拿大的一位朋友打去了同樣的電話。我知道這件事,是在兩個月之後,那時我和這位加拿大朋友正在五台山白雪皚皚的冰峰下穿越密林,希望為他找到一塊理想的墓穴。

2

我走進他房間的時候,他正趴在桌上畫圖紙,身上只穿著一條三角短褲。「如果我每天都得畫一張飛機圖紙,也許就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用來胡思亂想了。」進門后,我這樣對他說。

1

我以為,胡河清博士在這方面的思索也值得一提,作為一名現當代文學的研究者,他的文章中洋溢著濃厚的神秘主義氣息,我猜測,這與他對於時序、季節、術數和天象的持續興趣不無關係。在上海華山路上的枕流公寓里,我們喝著剛剛上市的西湖龍井,對春天這個話題進行過一番簡短的交談,時間是一九九三年四月。談話也是從一位朋友的自殺開始的。
「生機,」胡河清說,「空氣污染得那樣厲害,你還是能嗅到窗外的勃勃生機,它幾乎是無處不在,卻唯獨不是你的。它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你的衰老、沒落、陳腐、百無一用。所有的植物都長勢良好,而我卻要凋萎了。」
有人提起了他們,那些死者,我們共同的朋友。他們的死大多是因為自殺。氣氛隨之變得抑鬱而沉重。我們很快就注意到了以上事實:幾乎所有的自殺者都是在春天死去的。我們希望找到一兩個例外,於是每個人都提供了一些姓名和日期。沒有例外。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就像一部偵探小說所設置的謎團,春天即便不是謎底,至少也是線索之一。為什麼會是春天?
按照我妻子的說法(我也這麼認為),她哥哥的舉止多少有些乖戾。也許她能理解其中所蘊含的特別意義。他的房門永遠關著的,只有在吃飯時,他才會出來。他很少與我們說話,隨便對付幾句,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而且總是帶著一點語病。要麼是「我對你的話感到很難令人費解」,要麼是「若要己莫為,除非人不知」。聽上去有https://read.99csw.com些莫名其妙。
我注意到,我的妻子正在椅子上熟睡,懷裡抱著一本還珠樓主的《青城十九俠》。後來,當我重新回憶起這個上午的情形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她酣睡的樣子:嘴巴不時蠕動著,像是在費力吞咽著什麼東西。如果說,在那個安靜的上午,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那一定是保姆端著餃子皮走進了客廳。她是來宣布一個驚人的消息的。
「基本上是這樣。」我說。的確,我不該那樣輕率地說話。我應該能夠想到,他打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國家長途,不會僅僅是為了和我「隨便聊聊」。
在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王潤東乾澀的聲音。那時,他正在日本的福岡,而電話卻是繞過美國打來的。他說,這樣電話費便宜一些,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他的聲音聽上去很不真切,長吁短嘆,很快就把我攪得心煩意亂。
我說,計劃得以實施的先決條件,是你能夠活到五十歲(現在,我有點後悔這麼說),而且丹徒那個地方已經不那麼清凈了。幾乎每個鎮上都有了按摩院,從安徽、四川過來的歌舞|女郎已經使我們家鄉那些本分的庄稼人嘗到了開放的滋味。再說,我們那裡根本就沒有棉花,更別提養蜂了。
終於有一天,王潤東突然提出來,要跟我學打橋牌。我妻子認為這是一個機會,可以彼此了解,消除隔閡和陌生感。「其實他心裏很苦。人人心裏都有一束光。就像汽車的前燈,本來是用來照亮前面的道路的,可他卻用來烘烤自己的心臟,它遲早會被燒壞的。」
掛斷電話之後,我的妻子一直憂心忡忡。她反覆地追問我,她哥哥在電話中說了些什麼,然後細細咀嚼著每一個字。慢慢地,她就琢磨出一點味道來了。
我聽說,王潤東最大的愛好是爬山。慕田峪、金山嶺、白花山、小五台,北京郊外的山脈早就讓他爬遍了。他最大的願望是登上貢嘎山。不是珠穆朗瑪。他不願意湊熱鬧。實際上,他已經在為登上貢嘎山進行周密的準備了,但突發性的心肌梗塞卻將他拽向最終的棲息之地:八寶山。

3

「我差不多也是這樣。」我對他說。
狂怒的春天過去了
接著,他伸了個懶腰,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看過王小波先生的文章,雖說不上喜歡,但也決不反感。按說,聽到這九九藏書個噩耗,總該表示點什麼,問題是,我當時什麼也沒有說。當我一個人獨自走開時,腦子裡正想著另一件事,另一個人。就在十分鐘之前,他突然陷入了昏迷,我們正等著他清醒過來,儘管我心裏清楚,他或許永遠不會醒來了。
「我還從來沒有嘗過茴香餡的餃子,今天總算吃上了。」
「茴香。」保姆說。
春天到了,我的好日子到頭了。
「今天吃餃子。」她說。
「你是在安慰我。」胡河清搖了搖頭,笑了起來,像個孩子那樣天真無邪,「在我看來,春天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當然,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畢竟夏天很快就會到來,一切都會在暴風雨中得到洗刷,或者,像我每天盼望的那樣,在炎炎烈日下出一身大汗。」
「那我們就去西藏。去西藏總可以吧?」
他重複了曾與我談起的一個個計劃。比方說,他想去一個地方「隱居」起來,別人無法找到他,而他卻可以偷偷回來,躲在暗處,探訪一下他的親友。假如他高興,也許還會突然現身,讓我們大吃一驚,比如,他打算在五十歲時,去我的老家丹徒,找一個清凈的地方,辦一所小學,聊以終老。課餘還可以開片荒地,種上幾畝棉花。他說他喜歡聞棉鈴的味道。春天就養養蜜蜂。
冰塊這個比喻,也可以看成是我們為他寫的墓志銘:
現在,王潤東去世已經兩年了。轉眼又到了他的忌日。我的妻子打算寫篇文章來紀念他。她想了一個題目,叫做《脆弱而高貴》。她大概是覺得高貴這個詞語過於扎眼了,與她哥哥謙卑的一生不相吻合,就將它刪去了。其實,在今天,高貴這個詞,早就不是什麼贊語了,它僅僅與不幸的命運還有點關係。而沒有「高貴」,「脆弱」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這篇文章終於沒有寫成。到了後來,連寫文章的念頭也漸漸淡了。它就像一塊冰,一點點地融化了,什麼痕迹也沒有留下。
「什麼餡的?」他問道。
如果一定要尋找解答,總會得出一些牽強附會的結論。多多提到了一位名叫岳重的詩人,早在七十年代,他就發現了春天隱含的恐怖,他有一首詩,在當時非常著名,題目就叫做《三月即末日》。也有人談到了T.S·艾略特:
沒有人會對他的這句話表示異議。但事情隨之急轉直下,無法挽回,速度之快,也許連他自己也無法意識到。這句話將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聲音。
他說,只有在登山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才會忘掉那些像霧一樣的煩惱。我的手裡正好有一支圓珠筆,就在一張礦泉水征訂單上寫下了「霧」這個字。接著他又說,登山讓他忘掉時間。是時間,還是時艱?我有點吃不準。我記得,我信手寫下的兩個字卻是「灰燼」,而且,我還想到了「焦慮」這個詞:既然有焦慮,必然會有灰燼。我又抬頭看了一眼他的臉。這時,保姆端著一盤餃子皮進了客廳。
「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當時,我們坐在客廳里,討論著第二天的登山計劃。他看上去興緻勃勃,實際上內心充滿焦慮。笑容無法遮蓋的陰雲凝結在他的眉頭,殘留在他的嘴角。這種陰雲不是痛苦,而是厭倦。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他立刻就顯出很不自在的樣子。
所有被殘殺的愚人來到了盛夏
王潤東死後的第二天深夜,天空中沉悶的雷聲預示著春天的結束。我記得,他的遺體被送入北京醫院的太平間時,告別室里「彭真同志永垂不朽」的橫幅尚未取下。
從死了的泥土裡滋生丁香
「看見我眼睛里的血絲了嗎?我昨晚一夜沒睡。」
「那麼,什麼是最可怕的?」我問道。
我遠遠地看著她,站在窗口,克制著抽煙的慾望。我的心裏沒有叵測的擔心。或者說沒有擔心;沒有尖銳的痛苦,或者說沒有痛苦。幾年前,當我聽到胡河清先生的死訊時,我曾驚訝自己何以沒有深切的悲傷,沒有眼淚,現在,我連這種驚訝也沒有了。
我與王潤東相識已經十多年了。我每年的寒、暑假都在北京度過,見面的機會自然也不算少,可我們幾乎從來就沒有作過什麼像樣的交談。那次電話是唯一的例外。他學的專業是飛機製造,而我的專業卻是文學。我們之間唯一的共同之處,也許就是對各自的專業感到了厭惡,而對對方的職業卻充滿了羡慕。就是說,我們屬於那樣的人,通過對別人生活的想象來構築自己的夢幻。
兩年前,在瑞典的布姆什維克,我遇見詩人多多。他旅居荷蘭多年,頭髮全白了,看上去顯得非常虛弱。我們在湖邊散步,隨後來到一棵大橡樹下避雨。他穿著一件花格西裝,坐在樹樁下打盹。我看見孟浪(也許是別的什麼人)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史鐵生,正從樹林里出來。那天雨下得並不大,於是,我們一起聚在樹下聊天。多多說話時仍像十年前一樣愛激動,喜歡罵人。不過,read.99csw.com這一次他用的英語,蹩腳的英語。他在罵人時不說「Fuck you」,而說「Fuck me」,逗得我哈哈大笑。在雨中我們覺得快樂。
「在春天,隨著萬物的復甦,人的思維也變得格外活躍,積蓄了一個冬天的能量此刻都已蠢蠢欲動,各種念頭紛至沓來,而不冷不熱的曖昧氣候很適合這些念頭的生長。在冬天,至少還有嚴寒需要對付,通常你只要縮緊脖子就可以了。而到了春天,人會在不知不覺中迷失。到處都是平庸、呆板、渾渾噩噩,連空氣都是甜膩膩的,連續不斷的陰雨更讓人厭倦。我這麼說,只是打了個比方而已。你知道我想說什麼。何況,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在春天感到不適,只有極少數的人被憂鬱抓住不放,比如我……」
那天,胡河清博士留我用了晚餐。我的朋友徐麟教授後來告訴我,能吃到胡河清先生的晚餐,是一件難得的禮遇,我提到了那天的談話,並表示了隱隱的擔憂。徐麟想了想,對我說:「胡先生雖然生活在當今世界,但嚴格地說,他並不屬於這個時代。」
「好吧,再見。」
阜外醫院的心臟病專家被請來了,據說他曾經搶救過胡耀邦。他查看了王潤東的病情,過來對我們說:假如病人求生的願望特彆強烈,或許還有蘇醒的希望。他的這句話並沒有給我們帶來什麼安慰。我妻子的眼睛馬上就黯淡了下來。「大概是不行了。」她用榔頭奮力敲著冰坨,哭了起來,「哥哥大概沒救了。」
「這都是裝的。」我的妻子對此解釋說,在她們那個機關大院里,有的是公子哥兒和紈絝子弟,為了與眾不同,他索性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可憐蟲。他的衣服打滿了補丁;他用麻繩捆著一摞書去上學,所有的人都認為他買不起書包;他用結結巴巴的語調和別人說話,害得聽者直咽口水。後來他果然成了一個結巴,這給他第一次戀愛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可是到了現在,他再也不用偽裝了,假如他走在大街上,你一眼就能把他辨認出來,從裡到外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可憐蟲。他還沒有來得及拋棄這個世界,世界就搶先將他拋棄了。」
四月最殘忍
他以為我一定會問他:昨晚去哪兒了?為什麼一夜沒睡?我沒有這樣問他,他隨後告訴我,昨天晚上,他去幫著料理一位朋友的後事了。我實在應該問一下,誰的後事?誰死了?可我沒有吱聲。於是,他只得自己說出了下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