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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滅

湮滅

金子不見了,他說。
村長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樹生,不懂的事就不要亂說,你知道卑鄙是什麼意思嗎?
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激動和興奮。他看見樹生仍然坐在一邊獃獃地瞧著他,就又補充了一句:
我總是說,人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不至於挨餓,而天生的笨蛋本來就活該餓死。
鴨子巫婆說,凡事總有個報應,我想這話一點沒錯。我和金子來往了幾年之後,我就發覺情形有點不妙了。起先是撒不出尿來,後來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滿腦子都是墓碑、磷火、墓欄中的樹木和金子一|絲|不|掛的樣子。有一次,我半夜裡爬起來照鏡子,讓我娘給看到了。她第二天就將我拽到郎中家裡。郎中聽完了我娘的話就哈哈大笑起來:
往後一連幾天,我總是心裏說,那天要不是桂嬸給攪了一下,金子說不定還真的跟我回家去了呢……
村長想了想,臉就紅了。他轉過身衝著我爹搖了搖頭,現在的年輕人,不學點馬列主義怎麼行啊。玄圃,你是讀書人,你來跟他說說。
不過,我很快就知道了實情。姨媽將我的茅屋裡裡外外仔細察看了一通之後,來到姨父的跟前,朝他搖了搖頭。隨後,他們兩個人就小聲地嘀咕起來。當我聽明白他們是在商量要不要將金子嫁給我做媳婦時,我差一點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我的姨父脾氣急躁,按照他的意見,不如趁熱打鐵,當天就讓金子和我成親算了。聽他這麼說,我心裏就變得熱乎乎的,男人畢竟是男人,做起事情來乾淨利落,可我的姨媽一時還拿不定主意。
金子見我進來,抬頭瞟了我一眼。那模樣好像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身後的什麼東西似的。她笨拙地結羊草繩,也不跟我搭話。昨天晚上我們倆在桑樹林里的那回事已經叫她一股腦拋在了腦後。
我說沒有讀過。
姨父的眼睛朝屋裡瞄了一眼,指著屋裡一張新打的四仙桌問我:那是你做的嗎?我點了點頭。
自從金子嫁到麥村來之後,村裡的人像是個個都變了樣。女人們整天都在井台上、河邊和倉庫里談論她。男人們有事沒事總愛往樹生的屋裡鑽。連玄圃那樣的有身份的知識分子也沉不住氣了,他在村裡四處誇耀金子的文采,最後害得師母吃起醋來,跟他打了一架。
我十歲的那年春天,母親帶著我去姨媽家做客。我們一走進姨媽家的圍院,就聞到了一股爛蘋果似的味道,還有一絲淡淡的酒香。母親說,那是樹上的果子掉在地上腐爛后散發出來的味道。院子里到處是樹,把陽光都擋了起來。
晚上回到家裡,我向我娘打聽後來的事,誰知我娘一聽就火了,你要是死了,我睡覺還要笑醒呢。她接下來的話可難聽了。這也不怪她。那陣子她自個兒的心情也不太好,因為我的弟弟福祿也快不行了。
不一會兒,我看見樹生徑直朝我們家奔過來。他來到我家屋前的一排紫荊樹下,指著我破口大罵。他這一罵,這個老實人心中蘊藏的邪惡就暴露無遺了。媽拉個×,你這狗娘養的,你不是說金子不會死嗎?他這樣說,倒像是我將金子推到河裡去似的。我站在窗下,一時手足無措。這時,亞農他娘從裡屋跑出來,將我一把拉開,關上了窗戶。
亞農他娘有一回曾悄悄地對我說,她懷疑亞農……
在回家的路上,金子的臉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躺在後院的一張睡椅上曬太陽,旁邊是一棵開滿了花的小樹。風一吹花瓣就落下來,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我對娘說,往後我長大了,你就把金子說給我做媳婦吧。我娘一聽就變了臉:你?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過了一會兒,她又摸了摸我的腦袋,你還小,用不著替以後發愁,媳婦人人都有一個。我已經和富娣她娘說好了,等富娣長到十六歲,就讓你們倆成親。
我最後一次見到金子,是在她去世前一個月。
他們三個人依偎著站在河邊的枯樹林中,西北風卷著雪片從他們頭頂上刮過。按理說,我應當立即將他們請進屋去暖和暖和,給他們燒碗水喝。可我沒有那樣做。我一想到三年前討飯討到他們家門口,姨媽那副愛搭理不愛搭理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

玄圃

等到那塊烏雲被風吹散之後,陰陽先生悄聲說道,七天之後,必然會有一個穿青布褂的農婦要飯來到你們家門前。這個人的兒子將來就是令嬡的吉婿。
早上六七點鐘光景,雨還在不停地下著。發喪的人吹響了嗩吶,棺材就上路了。我對龍朱說,我想去送送金子。龍朱瞪了我一眼,那樣子就像他不認識我似的。
我爹在讀信的時候,樹生就眼巴巴地瞧著他。父親皺眉頭,樹生也跟著皺眉頭,父親的嘴巴一張一合,樹生的口水就流了出來。等到爹終於讀完了那頁紙,我聽見樹生長長地寬了一口氣。
「我們平常在地里累死累活地干,到頭來還填不飽肚子,她倒好,兩腿一張,什麼就都有了。」
我對村長說,據地方志記載,麥村離現在最近一次自殺事件發生於明初洪武十二年。自殺者為一官宦之女。她是將一枚花瓶的碎片插入下腹致死的。事有湊巧,她也是家道中落之後從外地遷居麥村的。由於她是外鄉人,地方志對她的記述僅寥寥數語,其姓氏與家族沿革均已無可稽考。
要說金子那婊子,可也真是個尤|物。我們每一次做那樣的事,她都會想出一些新鮮的花招來。除了冬天之外,我們倆在一起的夜晚大都在野外度過,有時是在抽穗的麥地里,有時是在紅麻叢中。不過,要說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那還是村后的墓園。我不知道金子為何總是喜歡到那裡去。我們在干那件事情的時候,她還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兩句下流話來,要知道,這種下流話旁人說說倒也沒什麼,可它從一個知識分子的嘴裏吐出來,那味道可就不一般了。我常常被她嚇出一身冷汗來。
我直到那會兒,才知道金子還會寫字。
俏不俏,這會兒還不知道呢。樹生說。
我離開金子的住處,朝家中走去。村裡突然颳起了大風,沙土和樹葉被風捲起,飄滿了灰黃的天空。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出金子那具傷痛累累的軀體,心頭頓時掠過一陣惘然若失的寂寞之感。有時我們自以為活著,其實那不過是死前的一種徵兆而已。
樹生到外鄉做木匠去了。金子一個人在後院結草繩。
過了七天,那個穿青布褂的農婦果然按期來到了。這個農婦就是樹生他娘。不過,我的母親沒有馬上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她,而是將她引到家中,焚香凈身,結成姐妹。
不過,這件倒霉的事讓我給撞上,倒不是沒有一點好的地方。
村長,我弄清了一個重要的秘密,你聽了之後也許會嚇一跳:樹生和金子原本不是親戚……
我已經無法記清金子的好時光是在哪一天結束的。很久之前,村裡的人們就不再談論金子了。到了一九八〇年前後,新一代的麥村居民尚在無所適從的金錢世界中尋找著自身,他們對於金子的自殺已經失去了耐心和興趣。如果說金子過去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人們的神經,時至今天,它早已成了一種偶爾被人提及的傳說。
金子是一顆災星。若非經過異人指點,她也許根本活不到今天。
自打我和金子有了那回事情之後,村裡的男人很快就像蒼蠅聞到了魚腥一般朝金子圍過去,到最後,大伙兒誰都搞不清龍朱到底是誰下的種。
太陽已經從田疇的盡頭露出臉來。我看見幾個年輕人正把金子從河坎下抬上岸來。她雙目緊閉,臉色蒼白,脖子上還繞著幾縷漚爛的水草。看熱鬧的人從村子的各個角落朝河邊涌去。雜沓的腳步聲將牆基都震得搖撼起來。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陣北風將我茅草房的屋頂掀掉了一塊,冷風伴著雪珠直往裡灌,我姨媽的眼淚又出來了。
如今這年頭已是今非昔比。村長也老得像一堆狗屎。可他倒也沒忘了向村裡的年輕人炫耀自己的過去。每當他坐在弄堂口吹噓自己和金子如何如何的時候,我總是不失時機地提醒他:如果說你的確找到了一塊寶藏的話,那寶藏的大門還是我福壽打開的呢。
樹生,愣著幹什麼?親眷來了,還不快讓進屋去!
金子是最後一個來到他床邊的人。那時,年保腦子已經糊塗了。可他一瞧見金子,兩眼就突然放出綠光來。他看到金子在床頭坐下來,就一把拽住了金子的手。這個不要臉的傢伙居然對金子說:讓我看看你的奶|子吧。大伙兒read.99csw.com都讓他給嚇了一跳。
不消說,他們的家敗了。要不然,他們不會是這麼一副寒酸的裝扮,更不會踩著吱吱作響的凍雪趕上二十里地來到這個荒僻的村莊找我。
去年秋末,公社在鎮上開肅反會後,他們讓專人送來通知,點名讓金子到會遊行。我和支書、會計幾個人苦苦勸了她一個晚上,也沒說動她,最後她竟然掏出一把木匠用的刮刀來。後來,還是會計機靈,他想出了一個辦法,讓村裡的一個寡婦冒名頂替她去了公社,幸好公社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金子。
她來的那天,身上還戴著重孝。結婚的當天,我從亞農娘那裡借了一身花布褂子讓她換上,她死活不肯,最後也只好由她了。
我娘躺在床上哼哼。她的褲子上滿是血。一隻玻璃花瓶在地上打碎了。我放下書包就去把老掉牙的郎中叫來了。郎中來到我娘床邊看了看,就對我說,龍朱,你到河邊去玩吧。我沒有走。
看到這副情景,我就知道金子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坐在金子的床邊。幾十年來,我們還是第一次挨得這樣近。我問金子還有什麼話要說。金子靜靜地看了我一眼,那張毀損的、面目全非的臉上泛出一綹亮晶晶的光澤。她那堅毅的嘴唇抿動了一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我說:
「我們家那位也好不到哪兒去。」
觀音土就是塘泥。年保第一個舉手贊成。他這小子那次的確昏了頭,說什麼爛泥確實能吃,過去的人常常吃燕窩,燕窩可不就是爛泥做的嗎?他的這番話偏偏叫金子給聽見了,她冷冰冰地瞥了年保一眼:燕窩可不是爛泥。這還是我第一回聽見金子說話呢。年保看來不太高興,金子的這句話我聽上去怪舒服的,可對年保來說,它簡直是要了他的命。為了證明觀音土能吃,後來他比誰都吃得多。

玄圃

我跑到河邊的時候,迎面碰見了金子。說實話,我當時還真讓她給嚇了一跳。我心裏說,咦,這婊子不是在半個月前就從村裡出走了嗎?怎麼又回來啦?敢情她並沒有尋短見,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可她幹嗎要那樣呢?我還是有點不明白。俗話說賤貨生來就是賤貨,她們要是不鬧出點什麼事來,心裏就是不消停。
漸漸地,我就像騰雲駕霧似的被金子領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我忽然想到在我小時候,我娘帶我第一次去姨媽家做客的那會兒,我們還只能隔著竹籬和木柵欄偷偷地看她一眼,可現在……我這樣想著,就覺得憋不住了。渾身上下就像被涼水洗過一遍似的。
我爹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好像感到很為難。過了一會兒,我爹說:村長,不瞞你說,我也不知道。
依我看,金子這姑娘有點不同尋常。
等到鐘聲停下來,金子嘆了一口氣,對我說,又有什麼東西在鐘聲里死去了……她獃獃地聽著鐘聲的迴音在遠處一點點平息,眉頭緊鎖,過了一會兒,她又獨自笑了起來。
桂嬸這回可真的把我給坑苦了。倘若她不是存心要出我的洋相,幹嗎要將我誆回來呢?要是我在馬祠鄉將那副壽材做好之後再回家,少說也已經半夜了。那樣一來,什麼事也不會發生,金子還是原來的金子,連一根毫毛也不會少。
年保臨死之前,我們都去送他。照道理說,他在床上挨了那麼多天,本來早該上西天取經去了。可村裡的郎中卻說,他不死,是因為心裏還擱著一件什麼事。
一個人再能活,也不能比一條道路、一棵樹木更長壽。我還記得,金子第一次到麥村來,走的就是那條通往墓園的山道,那時,河邊的榆樹上掛滿了一串串冰凌。
我爹從樹生手裡接過那張宣紙,並不急於看它。他打開抽屜找他那副眼鏡。好像樹生越是著急,他就越是要拖拖拉拉地賣關子。那副眼鏡最後還是沒有找到。

玄圃

龍朱

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著玉米,我爹從豬欄里走了出來。要說我爹那腦子可比福祿強多了,他眼睛一掃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也難怪,我這種對付福祿的把戲已經不知道玩過多少回了。我爹從柵欄邊抄起一把掃帚就朝我沖了過來,我見勢不妙,只好丟下半拉玉米朝河邊溜去。我爹在後面緊緊追過來,可惜這傢伙運氣不太好,跑了一會兒就叫樹根給絆了個四腳朝天,還差一點跌到樹生家的茅坑裡。
女人們糾集在一起對付金子的攻勢很快就瓦解了。不久之後,她們又恢復了往常那種聽之任之的態度。一天下午,大伙兒在桑園採桑葉的時候,金子又將話題扯到了自殺這件事情上來,桂嬸當時就頂了她一句:你要是真的想死,最好利索一點,別總是拖拖拉拉的。桂嬸的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金子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舉起那把剪刀猛地朝自己的乳|房扎了下去……
我知道金子所指的調查是怎麼一回事。前些天,公社派人來追查一箇舊案,據說本鄉的一位交通員在解放前夕的回家途中突然失蹤了,他們懷疑交通員的失蹤和金子的父親有關。遵照公社的意見,我們找樹生談了一次,希望他能夠提供一些線索。
樹生走了以後,父親又念念叨叨地獨自欣賞起那封遺書來。我娘走過去輕聲問他,玄圃,你說金子姑娘還當真尋了短見不成?
村長發財見年保這麼說,就搖了搖頭,借故走開了。眾人都不言語。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得見。要說金子這騷|貨可真不簡單,年保話音剛落,她伸手就要解扣子。這時,年保娘就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罵: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還是趁早死了乾淨……
金子告訴我,她打七歲那年就死過一回。幸好井裡的水不深,被家裡看園子的花匠救了上來。我問她,你好好的怎麼會掉到井裡去呢?金子說,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她這樣說,倒叫我嚇了一跳。我又問她,你小小年紀怎麼就會想不開了呢?金子說她跳井倒也不是想不開。接下來,任憑我怎樣變著法子從她口中往外套話,她也死活不肯開口了。
要說那年秋後的光景,也真是夠慘的,村裡鬧了飢荒,稻子剛剛抽出花穗兒,就讓人給割下來吃了。樹上的榆錢也在一夜之間讓人摘得精光。最後連樹皮都剝下來吃掉了。村長發財就將全村的男女老少集中到祠堂里去開會,商量對付飢荒的辦法。
金子剛剛來到麥村的那幾天,只為沒有過門,樹生讓她過來跟我睡。她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又念過書,心眼兒、性情都不比咱們庄稼人。我們躺在床上說了幾句閑話,我就覺得這孩子和旁人大不一樣。
我來到家門口,天已經黑了。我走進圍院,看見大門緊緊地關閉著,我敲了敲門,裡邊也沒人應聲。要說這件事,我也不止碰上一兩回了,金子不開門,自然有她的道理。要在平常,我肯定會自己到外面的河灘上蹲一會兒,免得惹她生氣,可是今天外面還下著雨啊。我一使性子,就將大門給踢開了。
眼下天氣還好。我從倉庫里出來,準備去地里轉轉,看看麥子收得怎麼樣了。經過樹生家門口,我想起有一件事要問問金子,就揭起門帘走了進去。
我聞到了樟木草藥一般的氣味。那股藥味漸漸和硯墨的陳香混合在一起。爹推門走了進來。亞農,今天就不用描紅了,他說,樹生請我去喝酒,你也一起去吧。我走出了書房,來到我娘的卧房裡。
現在還是晌午,學校還沒有放學。玄圃急匆匆地從學校趕回來找我,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從樹生家出來,走到河邊的樹林里,玄圃氣喘吁吁地迎上來,壓低了嗓門興奮地對我說:
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母親將手上的那副金鐲褪下來交給他,求他給我們指條生路。陰陽先生重新落了座,想了想就說,這個家裡日後只有一個人能存活下來,不過,你們必須將她嫁給一個窮人。我後來才知道,陰陽先生所指的那個人就是我。
天亮了。樹葉落滿了窗檯。我推門來到院子里,看見亞農正蹲在羊圈邊修他那輛破舊的平板車。秋霧稠濃,樹隱籬藏,空氣中透出微微的涼意。
天氣預報說,今天傍晚麥村一帶有一次降水。雨一下,成熟的麥子就要發霉爛在地里了。早上天剛亮,我就將村裡的男女老幼趕到麥地里去了。

福壽

村長來屋裡幹什麼?我問金子。
我沒有吱聲。經驗告訴我,跟金子這樣的女人打交道,凡事都不能認真。她的話雖說有些出格,好在眼下沒https://read•99csw•com人,她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亞農

我跟在樹生和爹的身後,走進了河邊的樹林。樹生走得飛快,我和爹落在了後面。我們走到曬場的草垛邊上,看見村長挑著滿滿一筐玉米迎面走了過來。樹生,聽說你小子娶回來一個俏媳婦?村長歇下擔子,笑眯眯地對樹生說。
我看見金子手裡提著一個包袱,站在樹生家門口,瞧著屋下的一排雀巢發愣。樹生的門上落了鎖,看來他是到外鄉做木匠去了。這時,我就對金子說,樹生不在家,你就睡到我家去算了。金子轉過身,朝我笑了一下。她這一笑可不要緊,我肚子里的腸子全都攪到一塊兒了,腿也軟了,頭也暈了。這時,我看見桂嬸從水碼頭上急匆匆地跑過來。
亞農剛走,他娘就沒完沒了數落起我來。她說要是我平常在村裡少管點閑事,也不至於有今天。人沒死總還算萬幸,要是死了,樹生沒準還會將棺材擱到咱家來呢。
看來,村長對我的話並無太大的興趣,他神色迷離地盯著窗外,一言不發。
那還會有錯?父親說。
這天晚上我一夜沒睡著。回過頭來想想,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難處。像我們這樣的窮人,雖說沒有錦衣玉食,倒也省掉了不少麻煩。能吃能喝,什麼心事也不用想,一覺睡到大天亮。
看來麥村有難了。
姨父從懷裡摸出一支煙斗,叼在嘴裏。
最後,他們還是將金子領走了。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們三個人的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遠,心裏挺不是滋味。
這件事使村裡的女人在一夜之間覺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同時,她們也學會了團結。她們一旦意識到男人們指望不上,就三五成群地自發糾集在一起商量對付金子的辦法。這天晚上,村裡的女人在桂嬸的帶領下聚集到我家的堂屋裡開會。她們嘰嘰喳喳地一直爭吵到天明,弄得我一個晚上都沒有睡成覺。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我聽見龍朱媳婦和亞農在窗下說話。龍朱媳婦對亞農說,你爹現在腦子還不好使?亞農說,寫副輓聯大概還行吧。聽他們這麼說,我就知道金子多半已經去世了。
金針樹倒了一大片。看上去它不像是被風颳倒的,倒有點像什麼人在上面打過滾似的。我還在金針叢中揀到了一隻淡藍色的髮夾。它會不會是金子的髮夾?我在地里釘了兩隻木樁,用麻繩將倒伏的金針樹箍起來。
村上的第二遍鍾敲響了。這是工間休息的鐘聲。我看見麥地里的村民一聽到鐘聲,就像田鼠一般竄到田埂上,找片樹蔭躺下來歇息。在通往田間的那條沙礫大道上,亞農和福壽正吃力地拉著那輛破舊的平板車,往地里送水。
話說回來,金子是註定了要做我老婆的。第二年棉鈴吐花的時節,金子再一次來到了麥村,這一回,她是跟著一個走村串巷的戲班子來到麥村的。那是我的姨父被政府槍斃不久之後的事情。
一道木柵欄將後院與我們隔開。杏子樹粉紅色的樹梢從柵欄上探出頭來。母親叮囑我不要到後院去。我們剛到的那些天,姨媽家裡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傭人的臉緊繃繃的,幾個道士模樣的人從那道柵欄門中進進出出。
金子就這樣再一次將她們打敗了。在我的印象中,金子的每一次自殺都比上一次更讓人驚心動魄,就像鄉村馬戲團的雜耍表演一樣,不斷變換著花招。
相形之下,男人們對金子始終保持著一種一如往常的緘默態度。按照我爹的說法,他們當中一大部分人在混亂中嘗到了甜頭,沒有什麼比放縱自己的行為更使人感到舒暢的了。可我爹在金子這件事情上也多少有點自相矛盾,平常他總是口口聲聲慫恿村長對金子進行必要的懲戒,他甚至還試圖說服樹生跟金子打離婚,讓金子永遠地離開麥村;可一到晚上,他就時常將金子早年留下的那份遺書拿出來欣賞一番——那份遺書曾被我母親撕碎過一次,後來,父親又重新用糨糊將它裱好了。
神靈就是神靈,它無處不在。在喝水的時候,我能從一隻水杯中看到它。我去井台邊汲水,它就化成一輪新月沉在井底。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覺,神靈就在夢中顯像,告訴我凶吉泰否。
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太陽已經躲到樹籬的背後去了。福壽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對我們說,他媽的,樹生跟咱們半斤八兩,憑什麼就能娶回來這麼個美人?他好像有些想不通。瞧他那副模樣,不像是在生樹生的氣,倒有些像是在生他自個兒的氣。在這一點上,年保就比他開竅,他雖然也不怎麼開心,但臉上卻顯得若無其事:好漢無好妻,懶漢攀高枝嘛。
鴨子大嬸將燈芯捻亮,不緊不慢地說:我在世上活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金子這副面相。她如果不是神靈下凡,便是小鬼現身。這個人日後註定了要在麥村興風作浪,看來,往後麥村有難了。
在金子日益衰老的晚年,我時常看見她一如往常地在村中轉來轉去,手裡拿著一把剪刀,或者一段繩子,向她遇到的每一個人講述未來的自殺計劃。碰到這種情景,人們不是未置一詞地匆匆走開,便是心不在焉地與她敷衍兩句。那時,龍朱已經二十五六歲了,像他爹樹生一樣,他成了一個手工精細的木匠。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亞農說,對付我娘那樣的瘋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做一個木籠將她像雞一樣地關起來。倘若不是新上任的村長出面干預,我懷疑龍朱或許真的就會做成那麼一隻籠子。
金子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倒叫我一時也拿她沒什麼辦法。
我爹開始壓根兒就沒把陰陽先生的話放在心上。可是,到了一九四八年春上,事情就不由他不信了。那個時候,收音機里每天都在播放著共軍,也就是解放軍渡過黃河南下的消息。我的父親一天天地荒唐起來了,他每天除了喝酒什麼事也不做,彷彿一心等著災難到來似的。我記得一個冬天的晚上,我父親在半夜時分突然來到我的房裡。他一個勁兒地抽煙,也不跟我說話。天亮之後,他和母親就把我帶到了麥村……
哎,為了讓金子換上那件花布褂子,我和福壽他娘把舌頭都快磨破了。我對金子說,天底下只聽說有敲鑼發喪的,還沒聽說過可以穿喪服辦婚事呢,好在族長這會兒已經死了,要是他活到今天,不把你吊在祠堂里抽上一百鞭子才怪呢。我和福壽他娘正勸著,樹生一推門走了進來,他說大伙兒都在酒筵上等得不耐煩了,讓我把金子帶去照個面。我說衣裳還沒換上呢,樹生就擺擺手,算了算了。樹生走後,福壽他娘悄悄地把我拽到一邊:樹生這樣縱著金子,日後可沒有好果子吃,你要是一開始就沒法降伏一匹烈馬,往後你就別想上它的身。
亞農走後,我又回到床上躺上了。沒過多久,亞農他娘就將我推醒了。玄圃,你聽,外面是什麼聲音?
屋子裡面黝黑黝黑的,我看見一個男人從床上溜下來,正在系褲子。我想上前看個究竟,那人一把推開我,徑直朝門外走去。一直等到他走到河邊,我才認出那個人是誰。
我娘端著篩子湊到鴨子的身邊,低聲問道:大嬸,你這話怎麼說?鴨子大嬸閉起眼睛想了一會兒,朝我娘擺擺手:
他們都叫我藥渣。
等到寒霜遍地、玉米長熟的時節,我娘就會獨自一人關上房門在床上哭上一通。我知道她是在哭我那死去多年的弟弟福祿。想想我長這麼大,我娘還從來沒為我哭過呢,要不然,我怎麼會覺得她的心眼兒長偏了呢?
她的頭髮被火燎掉了一片。臉上布滿了灰褐色的灼痕。她的頭上裹著一層厚厚的紗布,紗布上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著血珠。那條摔壞的左腿被兩塊木頭夾板固定在床架上。脖子上的血痂和道道繩印清晰可見。龍朱用一根長長的麻繩將她密密匝匝地捆綁在床上。我走進去的那會兒,她正拚命地蹬踢著床板,扭動著軀體,使床架發出吱吱的聲響。
這天下午,我在鄰村馬祠鄉給人家打壽材,桂嬸踮著小腳來找我。她是來給我捎口信的。說家裡來了一位親戚,金子讓我儘快趕回去。說完話桂嬸就走了。
富娣是我們村裡一個寡婦的女兒,模樣雖有幾分兇惡,人倒也挺結實。我心裏說,得了,就富娣吧。誰知富娣也沒讓我指望上,她還不到十二歲就病死了。
秋天很快就過去了。晚稻一割,風向轉北,天上就下起小雪來。這天下午,我娘正在為我們趕做過冬的棉鞋,樹生急匆匆地來到我們read.99csw.com家。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提出來跟金子睡在一頭,她就爽快地答應了。雖說金子和我做了十來年的夫妻,可要說睡在一個被窩裡,那還是生平第一遭。我一挨到她的身子,小魂兒一下就飛走啦。女人身上有這麼多好處,我還是頭一回見識呢。我心裏說,這事我還得好好地感謝村長一番呢。
看見我進來,金子停止了掙扎。她像個孩子似的朝我䀹䀹眼睛。
樹生,你可要挺住啊,事情不太好。這是一封遺書。
你媳婦已經不在了。
過了一會兒,龍朱和一名木匠推門走了進來。龍朱沒有搭理我,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卷鋼皮尺,量了量金子那張床的長度,然後轉過身將尺寸告訴了那個來幫他打棺材的木匠。接著,他們倆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當我拄著手杖來到她居住的那間舊屋裡的時候,她的模樣就像一段芳香散盡的花枝一樣,讓人無法辨認。
我數了五遍,也沒數清那堆玻璃一共有多少塊。
我一邊急匆匆往回趕,一邊心裏犯嘀咕,我們家的親戚除了金子一族外,其餘的早就停止走動了。這會兒哪兒冒出來一個親戚呢?莫非我那消失多年的姨媽突然露面了嗎?走到半路上,天就下起雨來。我也沒顧上避雨,鞋底抹了油只管往家趕。
福壽啊,你快變成《紅樓夢》里的賈瑞了。
那天去參加婚禮的人,大都事先沒有見過金子。當新娘子跟在桂嬸的身後走進屋來的時候,我爹正和村長在商量辦學堂的事。金子並沒有穿那件母親送她的花褂子,而是穿著一件白色的喪服,她的胸前還佩著一朵黑色的絹花。大伙兒一瞧見金子,就全都不做聲了,筵席上的氣氛突然變得悶悶不樂。金子在屋裡一走而過,好像她的到來不是為了跟大伙兒見個面,而只是偶爾從筵席上路過。

樹生

我娘一聽他這樣說就哭了。她平常在家裡一直吃齋念佛,她比誰都相信陰陽先生的話。我娘問陰陽先生,有沒有什麼法子能躲過這場災禍。陰陽先生站起來就要往外走。他說,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爹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話,而是用一種讚歎的語調對樹生說:
村長走了之後,我就上床早早睡下了。其實,剛才村長在的那會兒,我還有一件心事沒有來得及對他說。金子在村裡尋死覓活的同時,另一件更為可怕的事也在暗中悄悄地滋長。那就是金子對自己肉體的放縱,也許這兩者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她和福壽之間的私情早就鬧得滿城風雨,福壽還唯恐別人不知,在村中逢人便說,大肆炫耀。最近,又聽說倉庫保管員也卷了進去。據說,今天早上金子被人從河裡撈上來的時候,他居然當著眾人的面,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
老實說,我還真的捨不得金子死掉。那年春天我們在連楚河挖泥的時候,我對年保說,河堤上那麼多年輕姑娘,還真的找不出一個比金子更風騷的娘們來。要是金子死了,別的咱們先不說,那一段細皮嫩肉的身子豈不是可惜了?年保一聽這話就罵我下流,還紅了臉。就像金子是他親妹子似的。
郎中把我娘的褲子脫下來,用一把鑷子將那些碎玻璃一塊塊地揀出來,放到桌上。
你說,這麼個大雪天,她會死在什麼地方呢?
陰陽先生對母親說,厄運已經降臨到這個家中,不僅我們家的子孫保不住,就連這個家也會很快敗落掉。
後來,在來我們家開會的那幫女人當中,有兩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還充當了叛徒,其中一個將她那個在縣城讀中學的小叔子弄得差一點發了瘋,另外一個則在她丈夫出門的幾天里悄悄爬上了公公的床……
「這個女人將村裡男人的心都弄花了,我們家那口子,開口金子,閉口金子,都不知道害臊。」
我走到窗下,聽見河邊的樹林里響起了一片喧嚷之聲。我的心往下一沉,就知道金子又出事了。
雨下起來了。我看見亞農手裡舉起一把油布傘,沿著河邊朝我匆匆走來。
那年冬天,大雪一連下了好幾天,最後差不多都快將河道封住了。冬至這一天,我正在門外的雪地上劈柴,看見姨媽領著兩個人朝麥村走來。
昨天下午,龍朱到我屋裡來借鋸子,他的臉色有些不同往常。我讓亞農將鋸子給他,龍朱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徑直去了河邊。眼下正是四月末的光景,一陣陣響雷在灰纁的天邊滾過,溽悶的空氣中布滿了雨意。我看見龍朱的身影在河邊的樹林中逡巡,隨後在一棵掛滿果實的楝樹下蹲伏下來。南風吹過來,我聞到了林中樹葉腐殖的氣息和一縷清新的鋸末屑的香味。

鴨子

天快亮的時候,玄圃讓亞農將寫好的字幅送來了。亞農說,為了寫這些輓聯,他爹在書房裡折騰了整整一夜。
這事咱們先按下不表。
讀過幾年書?他冷冰冰地問道。
你瞧。他們像綁牲口似的將我綁在床上。他們害怕了。
我躺在門邊的一張舊式藤椅上,想著龍朱的家裡會出什麼事,想著想著就睡了過去。
我第一次將金子弄到手,還是在鬧飢荒的那年秋天。一天傍晚,我看見金子提著竹籃到地里去摘金針,就悄悄地攆上了她。說實話,我當時還真有點心虛呢,可反過來一想,好事也不能自己送上門來啊。我的心一橫,就什麼也顧不上了。事實證明,這種事遠沒有我想象的那麼複雜。我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將她在金針地里放倒了。除了壓壞了一片金針樹之外,天也沒有塌下來。看來,一個人要是打定了主意去做一件事,沒有不顧一切的勇氣是不行的。
誰知金子聽了我的話,突然生起氣來,她那蒼白的小臉上立刻沁出了淚花:
……
怎麼個不尋常?一個女人趕忙問道。
村長來幹什麼,你不是都已經看到了嗎?
現在,大伙兒全都富裕了,不愁吃穿了,還有小孩問我:福壽老爺,五八年吃觀音土那會兒,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呢?我就得意地對那幫後生們說,你老爺我有救命的法寶。我沒有往下說。實際上說出來可就有點不太體面了:我將我弟弟福祿的那份口糧搶下來吃掉了。到了人命關天的時候,親兄弟又怎麼樣呢?結果是,我那苦命弟弟福祿就只能先我一步去了。
女人畢竟是女人,她們要是決定了去做一件事,總會顯得有些孩子氣。她們當中的一個婦女為了發泄心中的怨氣,半夜三更悄悄翻過金子家的院牆,在他們家的井裡撒了一泡尿。而我娘只要一看到金子在河邊轉悠,就會提心弔膽地來到窗戶邊朝外張望,最後她總是跟我說,亞農,你快去河邊看看,別真的出什麼事。我娘的菩薩心腸倒不是因為擔心金子跳河而死,而是源於一種對死亡本身天生的畏懼。
這時,我看見在河邊揀樹枝的桂嬸正在樹林里朝這邊張望。桂嬸老遠地向我揮了揮手:
雖說早在幾十年之前,我就在為金子的死做準備了,可她真的離開了,我還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我雙手扒住窗沿,看著那口漆黑的棺材搖搖晃晃地一路出了西村,走上了通往墓地的山道。雨水一個勁兒地敲打著窗戶,不一會兒,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其實,你別看年保平常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他心裏想的比我還要下流。我的話從來不會錯。到了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年保的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
我向村長列舉上述事實,並不是暗示這個女人與金子之間存有什麼聯繫,而是試圖說明,自從一三七九年以來,麥村已有五百多年沒有發生過自殺事件了。我敢說,在金子來到麥村之前,村裡的人大概早已忘了人可以自殺這種說法。我提醒村長,眼下麥村可不能開這個先例,再說,這些年光景又不好。人活著本來就不容易,要是……
金子,你這次回娘家,住一個月了吧?家裡人都還好嗎?桂嬸說。
金子在一個溽悶的午後突然去世了,就如一條湍急的河流終於甩掉了自己,消失在了光陰的背後。那是四月末的光景,麥村的居民正在田頭收割大麥。
亞農說,村長讓他和福壽兩個去鎮上買化肥。我讓他到了鎮上,順便去找一下公社檔案館的老趙,將前年修訂的那本《麥村地方志》借回來。
我還想跟他說些什麼,村長卻不耐煩地站起身來。玄圃,你還是好好教你的書。別的事能不管就不要去管它。
這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金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躲躲閃閃,而是爽快地做了回答,不過,她讓我不要往小本上記,我答應了。
整整一個晚上,她們說來九-九-藏-書說去也就是這麼幾句話。天快亮的時候,她們終於達成了一致方案,那就是從第二天開始,她們誰都不和金子說話。可是我知道,這個方案對金子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因為金子平常在村裡就從來不屑於跟她們說話。
我看見樹生也站在那裡。床上堆滿了女人穿的衣裳,我娘從中挑出一件暗紅色的花布褂子,兩面看了看遞給樹生。這還是我在娘家時穿的,我娘說,你媳婦要是穿著合適,就讓她留下吧。
你要是第一眼瞧見金子那副羞羞答答的模樣,你還以為是遇見了天字第一號的貞女呢。可是你一旦將她弄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扯下她的衣裳,她就會一下子暴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這就證明了一個萬古不變的真理,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什麼貞節女人。婦女們守住了貞操只不過是為了裝裝門面;姑娘們是為了替自己日後找到一個有錢的主兒積攢下一點可憐的名聲。
不過,我並不為他們感到難過。現在解放了,我又娶了一個大戶人家的閨女做老婆,高興還來不及呢。我漸漸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一部分人過上了好日子,就會有另外一幫人倒大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中午喝酒的時候,我將這個想法告訴年保,年保一聽就哈哈大笑:那是當然的啦,要不然,你的媳婦打哪兒來?
我心裏說,等我先將這扇讓我踢壞的門修好之後再跟她算賬。可說來也怪,在我修門的那陣子,心頭的火也漸漸消了。你跟村長不是頭一回吧?我問金子。她對著鏡子攏了攏頭髮,不是頭一回。我的心往下一落,就像一腳踏空,掉進了深淵一樣。我又問她,你和村長不是真的要好吧?金子就不吱聲了。過了一會兒,她索性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睡起覺來。我站在門邊,臉上火辣辣的,那情形就像是我自己偷人養漢似的。
「人要是想死就死,想和誰上床就和誰上床,那不要天下大亂啦。」
你他媽的就算了吧。龍朱說。
不過,這事可一點都不能怪我。如果我們兄弟兩個人當中註定有一個要餓死,那麼,誰死誰活到臨了不是他娘的一個樣?
一天晚上,我剛剛睡著,我娘就將我搖醒了。她手裡拿著一隻翡翠髮夾。我知道我娘翻過我的褲兜了。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弄來的?我娘問道。我說是從井台上揀來的。母親說,這麼說,你是去過後院啦?我說,是一個修剪樹枝的花工帶我進去的。我娘順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如今,金子已經死去了。我也像秋後的浮萍一樣枯掉了。我走路都是搖搖晃晃,恨不得咳一聲都要跌倒。我落到了現在這步田地,都是當初給金子淘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村裡人悄悄地給我起了一個綽號。
我娘在一旁坐不住了,她心急火燎地對爹說:玄圃,你可真是個書獃子,字好不好先不忙說,你得趕緊告訴人家上面都說了些什麼事啊。
樹生開心地笑起來。這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樹生說,都說地主階級從前過著卑鄙的生活,如今咱們窮人翻了身,比他們還要卑鄙。
在我五歲那年,家中一連串發生了幾件怪事,我的姐姐和哥哥相繼去世了。哥哥點火燒了自己的床,姐姐卻投了井。我娘相信家裡一定被鬼魂纏住了,就請了一個陰陽先生來算卦。陰陽先生扳起指頭一算,就說,我們家命中沒有子嗣,哥哥姐姐的死是前世註定了的。
在往後的日子里,我時常看見父親坐在院子里端詳那封神秘的遺書。到了晚上他就在書房裡通宵達旦地臨摹。一九五六年,麥村辦起了小學,父親就成了學校的第一任校長。他將自己長期臨摹的文字編訂成冊,發給學生做字帖用,以至於後來村裡的許多孩子對那封遺書的內容都能倒背如流。
村裡的巫婆鴨子大嬸給大伙兒指出了一條生路,吃觀音土。
我父親這才回過神來,他將那頁紙從頭到尾又念了一遍,這才對樹生說:

發財

我可不是什麼白痴,其實我心裏比誰都明白。我知道桂嬸拿那些話來盤問我,是想弄清楚龍朱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平常不論我走到哪裡,村上的人總愛拿龍朱來煩我。俗話說醜事走得比風還快,我在外鄉做木匠的時候,當地人也在一個勁地談論著這件事。那些愛管閑事的女人憑什麼一口咬定龍朱是倉庫保管員的孩子呢?難道就因金子曾經在倉庫里宿過一夜,或者說,倉庫保管員在金子跳河之後流了幾滴眼淚嗎?
聽人說,這些天你和玄圃在村裡四處打聽我父親的事?金子將結好的草繩浸在身邊盛滿水的一隻木桶里。我的父親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不知道你們還有什麼好調查的。

樹生

院子里收拾得挺乾淨。早已不用的木犁、連枷、牛軛堆在牆角。一簇羊角草的藤蔓攀爬在上面,開出了一朵朵黃花。
樹生心一慌,就反過來問村長,照你老人家說,那是什麼意思?
好個屁。我心裏說,她爹娘不是早就給政府斃了嗎?要說桂嬸這婆娘也真會說話,金子出走這件醜事叫她一句話就遮得乾乾淨淨。不用說,後來金子讓桂嬸給領到自己的家裡去了。
經鴨子大嬸這麼一說,倉庫里立刻就顯得陰森森的。雨水沙沙地落在瓦楞上,一綹綹潮濕的夜氣從窗口滲進屋來。油燈的火苗在風中忽明忽暗。女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都有幾分慌亂。
我那會兒的境況已不比從前了,我學會了木匠手藝,在遠村近鄉也算是有了一點名氣,雖說離獨自打上一張雕花喜床的手藝還差一截,可做個水桶、腳盆、板凳什麼的,倒也不在話下。
下午,亞農從鎮上回來的時候,金子已經叫村裡的赤腳醫生給救了過來。亞農將一大摞地方志搬進我的書房。他看見我和他娘正在屋裡生悶氣,就忙問發生了什麼事。亞農他娘一見兒子回來,眼淚就流了出來。她將早晨的事對亞農說了一遍,亞農聽完臉一沉,就摔門出去找樹生算賬去了。看著他那副虎頭虎腦的背影,我心頭不禁一熱。兒子畢竟是兒子啊。

桂嬸

我要死。
我曾對玄圃說,金子翠眉如弓,醉眼若夢,耳似箭羽,鼻露孤峰,主兇險、逸亂之象。玄圃自以為飽讀詩書,可以窺破塵世的秘密,說什麼神鬼之象信其則有,不信則無,簡直是一派胡言。在我看來,他的書讀得越多,世道的真相就會離他越遠。玄圃平常在村裡萬事精通,可他的智力一旦涉及到金子,就會漏洞百出,給村人留下笑柄。金子從麥村出走,他一口咬定人家已經死了,當金子回到麥村之後,他又斷定金子的自殺只不過是裝模作樣。可事實怎麼樣呢?重陽節那天,金子被人從河裡撈上來的時候,還不是差一點就咽了氣?當玄圃陷在古字堆里沉思默想的時候,神靈就躲在他的身邊暗自發笑。

樹生

兒子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我倒也不怪他。他大概是在為我的身體著想。我如今已經老了,風吹一下都會倒下來,何況,外面還下著大雨。
龍朱媳婦沒待多久就走了。她說她還要回去安排明天的喪事。臨走前,亞農問她:樹生現在怎麼樣?龍朱媳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這個去了,那個也就快了。這時,亞農就壓低了嗓門附和她:我們家這位看起來也快了。
我娘趕忙又問他,世上的窮人多如牛毛,我怎麼知道應該和哪個窮人結緣呢?陰陽先生朝母親擺了擺手:過一會兒,我自然會告訴你。他說現在天上西北方的一塊烏雲擋住了太陽的光亮,他的天眼的視線也被遮住了。
不過,這種事一完,我的魂兒又飛了回來。心裏又舒坦,又難過。我腦子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來,要是讓我現在就死掉該有多好啊。正是在這個晚上,我又琢磨出了一個道理:有時候人死掉也是一件蠻不錯的事呢。這樣一想,金子一次次地尋死覓活也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要知道,如果沒有親身經歷,想要明白這個道理是不可能的。這就像什麼人曾經說過的那樣:你想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得親口嘗一嘗。
在我從金針地里回來的路上,我心裏別提有多高興啦。我將這件事立即告訴我遇到的每一個人,將我的快樂與他們分享。可出乎我的意料,人們那會兒都被飢荒折磨得失去了上進心,沒有人願意靜下心來聽我講故事。那幫蠢貨真是俗不可耐。
樹生,你媳婦寫得一手好字啊!
有一天,桂嬸在河邊洗衣服,她將我叫到她旁邊,拐彎抹角地問了我一大堆九-九-藏-書事兒,這些事兒我想起來都會臉紅,可也只有她這樣年紀的女人才問得出口,我照實一一告訴她。誰知她聽完了我的話就笑得趴在碼頭上直不起腰來。「你這個白痴。」她罵了我一句,就只管抿住嘴自己笑,將我扔在了一邊。
我說,福祿,我給你從樹上抓個八哥下來玩玩怎麼樣?福祿那雙小眼睛頓時一亮,就笑了起來:你抓不到。福祿這小子鬼得很,還知道拿話來激我。我說,哥現在餓得連上樹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個時候,福祿就愚蠢地將手裡的那根玉米遞給我。只准吃一口,他說。我滿口答應,還與他拉了拉小拇指,隨後立即從他手中搶過那根玉米吃了起來。
村長又說:你娘在的那會兒,恐怕做夢都沒想到有今天吧。

福壽

靜心一想,她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讀書人的本分是恪守棗梨,潛心修學。可要做到這一點,卻又談何容易。晚上我獨坐燈下,翻開書卷,字裡行間跳出來的竟然全是金子二字。連睡覺都會時常夢見她。
「究竟是誰在掌管這個村子,是村長呢?還是金子?」
這樣想下去,我又睡不著了。
我們有時自以為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需要神靈的指引,殊不知,在所有事情的背後,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悄悄安排塵世的一切。人算什麼?神靈要他發跡,一夜之間就可黃袍加身,神靈讓他死滅,他就如同一撮枯灰被風吹散了,無影無蹤,連名字也不會留下來。
他躺在床上瘦得像皮包骨似的。可他看見我,眼珠還會轉那麼兩下。我記得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哥,什麼時候你才能真的逮到只八哥。
我站在門邊,腦子裡一片空白。雨水斜斜地打進屋來,院外的樹木在大風中跳舞似的扭來扭去。我的臉上一陣涼一陣熱。
金子這女人的確有點讓人琢磨不透。她的心眼比一張篩子的孔眼還要多。照理說,她尋死覓活地出走了一回,還丟人現眼地留下了一封什麼遺書,如今吃了回頭草之後總該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吧,可她偏不。回來后不到一年,又接連尋死了兩回。好像自殺是她時常要做的一件功課似的。有一回,她還差一點死成了。最後是因為繩子不牢,讓她從樑上摔了下來。後來,我和年保總愛拿這事跟樹生開玩笑:樹生,你們家怎麼就找不出一根結實的繩子呢?樹生聽我們這樣說,總是傻呵呵地一笑,遠遠地走開了。
玄圃先生,你快說說,那紙上都寫了些什麼?
金子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的話匣子一打開,想關都關不住。這些年來,我還是頭一回見她說這麼多話。我猜想,如果不是玄圃趕來找我,她也許會一直這樣絮絮叨叨地說下去。
等到秋後楝樹上結出黃澄澄的果子,龍朱已經滿三歲了。可村裡的女人都說他長得一點也不像我。我心裏就像壓了一塊石頭似的。我拿這事去請教玄圃,誰知這老古董竟向我賣弄起學問來了,說什麼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啦,什麼物有不足,智有不明啦,我簡直弄不懂他在說什麼。倒是亞農他娘在一旁安慰我: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大白豬還能生下黑崽呢。經她這麼一說,我的心裏就亮堂了許多。
我這才將他們請到了屋裡。誰知姨媽進了屋,立刻就變了一個人。她兀自在屋裡轉來轉去,一會兒捏捏我的被褥,一會兒看看我的米壇,就像是到了她自己的家裡一樣。
自從金子來到麥村之後,這裏沒有一件事不與她有涉。按照村裡氣象員的說法,金子的每次自殺會招致一連串的災異之象。比如說一九五六年的江口決堤,五八年的持續半月之久的大暴雨,六二年的蝗災,六四年的地震,諸如此類。氣象員的話乍一聽似乎無懈可擊,可仔細推敲之下,卻又不堪一駁。問題在於,金子在風調雨順的太平年月並非不會自殺。她似乎隨時隨地都會生出想死的念頭。
晚上,我問金子,姨媽這一回怎麼沒有一起來,金子沒有搭理我。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那可憐的姨媽的下落。村裡有一種說法,我的姨父被槍斃時,姨媽哭叫著闖進了法場,死拖活鬧,弄得人家沒辦法,最後也只好給她吃了一槍了事。
不是鎮壓,是殺害。她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就像弄死一條狗似的把他給宰了。
種種跡象表明,自從金子來到麥村之後,村裡的人們都像是染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症,用我娘的話來說,她的到來使人們弄不清到底是死好,還是活著更有意思;另外,女人們把貞操也看輕了。金子在麥村折騰了幾十年,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可是幾個學她樣的女人卻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絕路。
有一次,我向玄圃泄露了一線天機,想給他一點教訓。我對他說,樹生的娘姓殷,而金子的母親卻是張姓,她們兩個人成了姐妹,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玄圃就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一直等他們在我的茅草房前停下來,我才知道他們是來找我的。
那一年的初冬,玉米早早就收上來了。我娘在灶下烤了兩根玉米,我和福祿一人一根。可是我發現福祿的那根比我的大。我當時已餓得不行了,也沒顧上與老娘分辯,就先將自己的那根玉米吃掉了。然後,我將福祿帶到了門外的一棵棗樹下。
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們幾個被桂嬸和我娘用扁擔給轟了出去。可我心裡有數,瞧瞧金子剛才那架勢,年保這小子八成在死前還揀了個便宜。
晚上,我正在燈下翻閱那本《麥村地方志》,村長發財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說剛剛料理完金子的事,順便過來坐坐。
我的姨父朝我遠遠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戴著一條灰白色的舊圍巾,側著身子站在籬笆牆外,不拿正眼瞧我。
晚上,我娘帶我去倉庫選稻種。村裡的女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談論著金子。她們說來說去,無非是喪服、絹花、吉利不吉利一類的話。村裡的巫婆,鴨子大嬸靠在一隻稻箱上,一聲不吭。半夜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雨來,散工的鐘聲也跟著響了起來。在等待雨停的這段時間里,鴨子大嬸終於開口說話了。

亞農

沒等我說完,村長就打斷了我的話,玄圃,你扯得太遠了吧?
剩下的一個人不用姨媽介紹,我也知道她就是金子。在我母親還活著的那些年月里,我曾經看見過她幾回。
我對金子解釋說,對她父親的調查完全是上級的安排。我本人無心跟他過不去:何況,你的父親被鎮壓之後,他的事也該告一個段落了。
說實話,那時我還真的被他們弄糊塗了。我想,他們突然來到麥村找我,一定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吧。
這個可就說不定了。爹揚了揚手裡的那頁薄紙:遺書上又沒寫。
據我們了解,樹生的母親姓殷,可你娘卻姓張,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問她。
我娘扔下手裡的針線,給他倒了一碗水,讓他慢慢說。樹生從懷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遞給我父親:玄圃,你快看看,這上面都寫了些什麼。
她來到麥村這麼多年,還沒有下過地呢。我總是安排一些輕鬆的活兒讓她乾乾。這倒也不是我存心偏袒她,像她這樣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下了地也只能白白糟蹋莊稼。
我的姨媽走到我跟前,只叫了一聲「樹生」,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流下來。她這一哭,我的鼻子也跟著一陣陣發酸,不管好歹,她畢竟是我的姨媽啊。她抬起袖管擦了擦臉,指了指河邊的那個高個子男人:那是你的姨父。
在鴨子巫婆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河邊,將河水抽干,把河底的一層淤泥清除掉,露出了河床下煤黑的硬土。你可別說,那玩意兒剛吃的時候,還挺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我看見大伙兒爭先恐後地抓起泥巴往嘴裏塞,簡直是醜態百出。我心裏暗暗發笑,自古以來,我還沒有聽說過爛泥可以養活人的。要真有那麼回事,我們還用得著累得像狗一樣在地里種糧食嗎?我沒有跟著他們學。事後,我料事如神的本領又一次得到了驗證:那些吃了觀音土的人第二天就拉不出屎來了。肚子脹得像面鼓似的,敲上去還嘭嘭作響。年保就是村裡第一個吃觀音土吃得翹辮子的。
金子的死去帶走了一段喧囂的歲月。時光的幕簾在她的身後悄悄地合上了。仲春時節的濛濛細雨給第二天舉行的葬禮以一種相得益彰的傷感氣氛。
桂嬸背著柴火經過我家門口的時候,幸災樂禍地對我說:怎麼樣,樹生,煮熟了的鴨子又飛走了吧?桂嬸這種女人就是精明,有時只消瞄上兩眼,什麼事都別想瞞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