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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感覺 1

雨季的感覺

你永遠也無法了解,為了讓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紀德《人間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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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王秘書把話說完,鎮長伸手制止了他。這時,王秘書隱約聽見屋外響起了汽車引擎沉重的喘息聲,從屋檐下刮過的風聲一度將它遮沒了。
「梅李是日本人從海上進攻上海的咽喉。據說二十八集團軍在那裡駐守。」王秘書低聲答道。
王秘書走了之後,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鎮長怔怔地注視著窗外那一片被雨點砸得坑坑窪窪的池塘,心裏亂糟糟的。在這個倒霉的雨季,鎮子上別發生什麼亂子才好。
鎮長跟在王秘書的身後上了樓。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找來一塊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滲水,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來,雙手揉搓著太陽穴。
「是這樣,」王秘書遲疑不決地說,「日本人的偵察機發現原來棲息在梅李湖邊的一群白鶴突然不見了蹤影,他們懷疑那裡進駐了中國軍隊,因而進行了一次試探性的轟炸……」
「好像是縣裡打來的,」王秘書的語調有些異樣,「我還沒有來得及問,電話線就讓風給刮斷了。」
「這個……」王秘書支支吾吾地說,「屋外的雨聲太大了,電話里的聲音有些聽不清楚。」
read•99csw.com秘書雖然年輕,可是對鎮子上的人情世故卻頗為精通。褚懷仁雖然是靠蠶絲業起家的暴發戶,可他在鎮上的地位卻舉足輕重。王秘書知道,如果沒有褚懷仁,這個原先靠種植棉花和大麥為業的村落也不可能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會在一夜之間辦起了學校和郵局,鋪上通往城裡的公路。甚至,沒有褚懷仁的提攜,鎮長說不定還在野外撿破爛呢。
「昨天晚上,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了梅李。」王秘書說。
鎮長很早就從床上醒來了,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屋子裡光線很暗,他的老婆正在灶下煎煮著草藥。昨天晚上,鎮長的偏頭痛又犯了,他躺在涼席上聽著屋外的雨聲整整一夜沒有睡著,劇烈的疼痛使他的牙齒都鬆動了,他恨不得將自己的腦袋朝牆上撞。
「無稽之談。」鎮長兀自笑了起來,「我他娘的又不是小孩。」
「你不會聽錯吧?」鎮長的語調很快平靜下來。
「可能是縣裡派人來視察災情了。」王秘書說。
鎮長穿好衣服,拿起一塊毛巾走到門檻邊,接住屋檐的九_九_藏_書瀉水洗了洗臉。隨後,他喝下了那碗帶著梔子花香味的湯藥,從門背後拿過一把油布傘,提起長袍的下擺,心事重重地出了院門。
王秘書走到窗邊,他順著鎮長的視線朝外窺望,他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診所旁的一處斷橋邊。也許是暴漲的河水沖毀了橋欄,那輛車一時找不到通往鎮里的道路。
王秘書嚇了一跳:「鎮長,您老有什麼吩咐?」
「我已經通知了鎮上的保安隊,」王秘書說,「我覺得情況緊急——」
鎮長回到辦公桌前坐下,點燃了煙斗,潮濕的屋子裡立刻瀰漫了一股煙草的香味。王秘書獃獃地站在窗口,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鎮長沒有理會他,他將目光轉向窗外。
鎮長走到鎮上的學校邊上,聽見上早課的學生正在唱歌。新調來的音樂教師段小佛站在窗口,用一根竹簫為他們伴奏。這首由冼星海作曲的《二月里來》鎮長已經聽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他一邊在雨中摸索著道路,一邊輕輕地哼了幾句。
「王秘書,」鎮長吩咐道,「你趕快下樓去看看,如果怠慢了縣裡的來人,日後恐怕不好交代。」read•99csw•com
「據說是因為那些候鳥——」
「昨天,褚老爺家派人送了一張帖子來,他的大公子褚少良五月十五要結婚,你替我琢磨琢磨,該送什麼禮物?」
「到時候再說吧,」鎮長伸了個懶腰,「我現在連鎮公所里的事還忙不過來呢。」
「快有十年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了,」他的老婆在灶下說,「院子里到處都是泥鰍。」
「鳥?什麼鳥?」鎮長剛要發作,他的頭又開始疼痛起來。
這個由鎮長親自挑選的秘書一向以沉穩著稱,一旦他的臉上出現了慌亂之色,鎮長就猜到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了。
鎮長進了屋,將雨傘收攏靠在牆上。他看見王秘書正急匆匆地從樓上跑下來。
鎮長想起來,自己曾經去過梅李。那是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口的漁村,除了終年堆放著的一座座準備運到南方去造紙的草垛之外,方圓幾十里荒無人煙。何況,眼下日本人的軍隊遠在河北,他們千里迢迢地派飛機來轟炸梅李聽上去簡直有些荒誕不經。再說梅李距莘庄鎮也不過六十來里,日本空軍空襲梅李,莘庄至少也應當聽到爆炸聲。
https://read.99csw.com「電話里說了些什麼?」鎮長問道。
「日本人幹嗎要轟炸梅李呢?」鎮長自語道。
鎮長也記不清這場雨是從哪一天開始下起來的,它彷彿是從一個遙遠的年月一直持續至今。鎮長將濕漉漉的窗帘拉開,他看見院中的樹木和草垛靜立在雨中,積水將月季花叢都淹沒了。天上的烏雲壓得很低,它像一塊毯子飄浮在屋頂和煙囪的上空,不遠處的一幢被雨水圍困的草房就像一條顛簸在水上的小船。
「今天是幾號?」
「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鎮長狠狠地瞪了秘書一眼。
想到這裏,王秘書心裏有了譜兒,考慮到鎮長微薄的家底和褚家煊赫的地位,他建議……
「亂彈琴,」鎮長的臉憋得通紅,「你他娘的什麼事都自作主張,還要我這個鎮長幹什麼?」
「梅李?」鎮長似乎感到自己的太陽穴不太疼了,他迅速站起身,走到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幅地圖前,俯下身體,在地圖上查找梅李的位置。
「二十八集團軍開進了梅李,連我都不知道,日本人怎麼會得到情報?」
「五號。」
「王秘書——」過了一會兒,鎮長叫了一聲。
read•99csw.com「這件事你沒對別人說吧?」
王秘書剛剛走到樓梯口,鎮長又把他叫住了:「你順便再去一下診所,給我拿一瓶止痛片回來。」
鎮長看見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年輕人從車上下來,圍著吉普車兀自轉悠著。在他不遠處的公路上,一個農婦正拿著一段柳條,追趕一頭大肥豬。
「下這麼大的雨,有誰會開車到莘庄來?」鎮長瞥了王秘書一眼。
這座由祠堂改建而成的校舍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口棺材靜伏在樹林中,它的背後是大片敞開的田野,即將成熟的麥子在雨簾中腐爛。麥地與鎮外的湖溝河汊連成一片,鎮上的農民紛紛走到屋外,察看著天色。另一些人則蜷縮在門檻邊,沒精打采地吸著旱煙,等待著雨季過去。
「您早,鎮長!」王秘書氣喘吁吁地說,「我剛才接到一個電話……」
鎮公所矗立在一處狹長的池塘邊上。它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築,由於房子過於古舊,牆縫中長出了一綹一綹的野草,雨水一淋,遠遠地泛出一片青碧。
「昨天,褚老爺家裡派人送帖子來了,」老婆說,「褚家的大少爺這個月的十五號要辦婚事,你看看送什麼禮物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