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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感覺 3

雨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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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秘書朝前走了幾步又突然轉過身來:「別忘了,今天晚上八點到你家打牌……」
「現在還不清楚。」王秘書嚴肅地對他說,「有消息說,日本空軍昨天夜裡襲擊了梅李。」
差不多兩個小時過去了,褚少良怎麼也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下了什麼過失,他們為何要將他帶到這裏。同樣,他也不知道那伙人最終將如何處置他。
「曉得啦。」褚少良應了一聲,隨手將那扇窗戶關上了。
「先生,請跟我們走一趟。」那個人對他說。
諸少良被那伙人推推搡搡地帶到門外,沿著鎮上的一條碎磚鋪成的街道朝保安司令部走去。他看見街道兩側早已擠滿了圍觀的人群,那些人彷彿預先就知道了他要被捕的消息,打著雨傘在街口迎候著他的到來。對於那幫圍觀者來說,他們在目睹一場繁盛的婚禮儀式之前有幸觀賞一下新郎被捕的場面,簡直有些喜出望外。
鎮上的郵局像往常一樣擠了不少人。這個郵局從它設立的那天起,一直就成了鎮上的那些愛說閑話的人聚會的場所,他們互相交換著從鎮子的各個角落探聽來的新聞、隱私和謠傳,然後稍加修改傳播出去。即便是在不便出門的雨季,人們通常閑坐家中也能詳盡地獲悉鎮子里發生的所有事件的細枝末節。
他們走到鎮公所的邊上,王秘書對褚少良一拱手:「我在鎮公所還有件事沒辦完,恕不遠送了。」
幾個傭人正在天井裡疏浚陰溝,一股難聞的腥臭撲面而來。褚少良走到窗前準備將窗戶關上,他看見小妹的身影出現在天井邊的迴廊下。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read•99csw.com,她的臉頰上似乎還留著藤條的印記。她一邊梳著頭,一邊懶洋洋地朝他招手。
褚少良的眼鏡被打落在地上。他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炙痛,從喉管里湧出來的一股血腥味使他忍不住直想嘔吐。正在郵局大廳里閑聊的那幫鎮上的居民不約而同地用一種冷冰冰的目光看著他。
今年的雨季如此冗長,褚少良除了每天在昏昏欲睡的倦意中等待天氣轉晴,幾乎什麼事也做不了,他的桌上還堆著一沓尚未發出去的喜帖和請柬。婚禮那天所請的客人除了本鎮的一些親戚、鄉紳和官員之外,差不多有一半將來自外地。賓客的名單是他的父親褚懷仁親自擬定的,褚少良在這串長長的名單的末尾又加上了自己的故舊和同學。由於大雨幾乎阻滯了莘庄通往外鄉的道路,褚少良不免有些擔心鎮上的郵差會不會及時地將這些請柬和喜帖發往外地。
「先生,我要打個電話。」褚少良彬彬有禮地對一名接線生說道。
接線生很快接通了電話。褚少良拿起話筒正要說話,他的肩頭感到了一陣熱乎乎的壓力,他轉過身,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朝著他冷笑。
那幾個便衣彼此對望了一眼,顯然沒有聽明白褚少良的話。
褚少良心頭一亂,他感覺到了情況有些不妙,原先混雜在人群中的幾個陌生人同時站起身,朝他圍攏過來。
褚少良坐在面臨天井的一幢閣樓里,正沉浸在十天之後的婚禮將要帶給他的安寧而祥和的喜悅之中。屋外的村籬中突然出現的陽光無疑增添了某種喜慶的氣氛,它透過一扇猩九-九-藏-書紅的窗格照進屋來,使房內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暗紫色的光亮。
沒等他說完,一個戴著墨鏡的人走到他的跟前,朝他臉上認認真真地打了兩個耳光。
晌午的時候,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露出臉來,將天地襯得一片杏黃。雨仍在撲撲簌簌地下著。斜斜的雨幕在熾烈而溫熱的光線下帶著毛茸茸的光邊,給湖邊那座深黛色的樹林掛上了一道豁亮的幻影。這種晴雨相雜的天氣在莘庄一帶並不少見,可被淫雨圍困達半月之久的莘庄居民寧願將這縷雨季的縫隙中出現的陽光看成是天氣轉晴的徵兆,他們紛紛走出家門,互相報告著雨季即將結束的消息。
「鎮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褚少良曾一再懇求便衣們讓他給家中掛個電話,但他的建議每次都遭到了冷冷的拒絕。最後,他被帶到了朝南的一間不大的空房裡,這間潮濕陰暗的房間里積了一層齊踝深的雨水,上面還漂浮著幾張漚爛的紙頁,看上去簡直像一座水牢。
褚少良情急之中趕緊就又補充了一句:「我是褚少良,褚懷仁老爺的大公子……」
褚少良一踏進郵局的大門,就感到今天的氣氛有些不同往常。圍坐在郵局大廳長椅上的那些閑人,除了褚少良所熟悉的幾位常客之外,還夾雜著幾副陌生的面孔。這些人正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一件什麼事情,一看到褚少良進來,就全都默不做聲了。褚少良隱約感覺到他們有什麼特別的事故意瞞著自己。他徑直走到郵櫃前,將那些大大小小的信封交給櫃檯里的一位小姐。令他吃驚的是,這位郵遞員的臉色似乎也不太好看https://read.99csw.com。昨天下午他來發信的時候,這個女人還衝他滿臉堆笑,甚至在接信的同時,還故意摸了一下他的手背。褚少良直到現在還能回憶起他們肌膚相觸時所留下來的那種奇妙的感覺,這使他想起莘庄小學的校長兼國文教員卜侃先生曾經跟他說起的一段話來:一個男人到了結婚的時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會變得美妙無比……
正當褚少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準備離開郵局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今天晚上每周一次的牌局。他擔心鎮公所的王秘書也許早被一周的梅雨攪得忘了這件事,就朝櫃檯的另一側走了過去。
大約在下午三點鐘左右的時候,褚少良聽到一陣趟水的腳步聲越過花園朝這邊傳過來。不一會兒,鎮公所的王秘書在一名軍官的引領下來到這個房間的鐵柵欄門前。軍官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鎖,衝著褚少良矜持地笑了一下:「誤會了,褚少良……」
「媽拉個×!」戴墨鏡的人胸有成竹地說,「老子抓的就是你。」
天井裡汪了一層濁黃的淤水,幾棵棉桃和天竺樹有一半的樹榦浸泡在水中。屋檐下有一排漆成白色的鴿箱,幾隻灰鴿咕咕地叫著,將身體挪出箱外,在繽紛的陽光下晾曬著油亮的羽毛。
莘庄的保安司令部設在湖邊的一座廢棄的舊園裡。這裏曾是江南一帶頗負盛名的織綉大王譚運長的鄉居別墅。褚少良被那伙人帶到司令部的門前,他覺察到這裏的氣氛的確有些不同往昔。一些腰間別著手槍的便衣和軍人從門廊下進進出出。摩托車發出沉重的喘息聲一輛接著一輛在院外的林蔭大道上駛過,濺起了一縷九*九*藏*書縷水線。
軍官有限的道歉使褚少良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今天下午所遭受的不白之冤顯然不是這句客套話所能洗清的。他跟在王秘書的身後,經過那道半明半暗的長廊,走到屋外蒼翠的草坪上。
「鎮公所王秘書。」
早在一個月前,褚家大院就在為大少爺未來的婚事做準備了。隨著黃梅在青翠的葉脈中悄悄長熟,一場罕見的大雨也不期而至。幽居江南小鎮的人幾乎每年都要經歷這場暮春時節的苦雨,但對於褚少良來說,漫長的雨季畢竟給醞釀之中的婚禮投上了一層陰鬱不歡的氣氛。他的母親整天在抱怨家裡的水蛭和油蟲,抱怨屋子的各個角落散發出來的腐霉的氣味,她曾不止一次地對褚少良說:「要是到了大禮的那天雨還沒停,看來我們只能雇幾條船去親家接嫁妝了。」
「保安隊抓人難道還需要什麼理由嗎?」王秘書自我解嘲般的反問了一句,「在這個倒霉的雨季,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他們憑什麼抓我?」褚少良迫不及待地問道。
郵遞員稱了一下信件的重量,隨手扔出來一堆郵票,然後就轉過身和身後的一個男同事聊起天來,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褚少良心裏說,女人生性就善變,碰上了倒霉的陰雨天,她們的心事就更難捉摸了。
褚少良不安地警覺到,也許有一件異乎尋常的事在莘庄悄悄地發生了。難道是保安大隊里出現了共產黨?早在幾天前,他的父親褚懷仁就跟他談起過,與莘庄相鄰的永庄和大巷都鬧起了村民暴動,暴民們打著殺富濟貧的旗號,奸淫擄掠,無所不為。它提醒褚少良,眼下的這場大雨很可能會使夏糧顆粒無https://read.99csw.com收,到時候莘庄會不會……
褚少良這一次顯得有些過於謹慎:他將請帖一張張從信封中抽出來,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地址和日期,一切核對無誤之後,才將郵件封上口,推入郵筒。
「你們想幹什麼?」
中年男子從口袋裡摸出一張證件在褚少良的眼前晃了晃:「我們是莘庄保安司令部的,你被逮捕了。」
褚少良下意識地用手捋了捋額前濕漉漉的頭髮,同時拽了拽西裝的領帶:「長官,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吧?我是褚少良啊。」
當褚少良將那批請柬裝入信封,冒著濛濛細雨朝鎮上郵局走去的時候,他早已將剛才小妹的話忘得一乾二淨。
「你要哪裡?」
「哥,家裡來了一位客人,爹叫你下來一趟。」小妹說。
他還有最後一批請帖沒有寫完,今天已經是四月五號,離婚禮舉行的日子只有短短十天的時間了。看來今天無論如何要將這批請帖寫完寄出去。書寫請帖的任務本來可以由家中的賬房一手承擔,他平常做事謹慎細緻,又寫得一筆好字,但褚少良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打發雨季的寂寥,就主動將這件事攬下來。可是這件事並沒有帶給他想象之中的樂趣,相反到了後來它簡直成了一個累贅。他一想到在那批已經發出的請帖之中,可能寫錯了某人的姓名和地址,心裏就掠過一陣難言的憂慮。
……
窗外是一片寬闊的蘆葦灘,隔著這片蘆葦叢和煙波浩渺的湖面,他能夠看得見湖泊的對岸那一帶灰濛濛的山巒、山谷里密布的銀白色帳篷以及覆蓋著帆布的炮群。如果日本人從海上進攻上海,那麼這支隱伏在山野里的駐軍將成為阻擊日本軍隊的第二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