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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1

相遇

在遙遠的過去,布達拉宮的大祭司曾經作過這樣一個預言:一九〇四年,也就是藏曆的木龍年,西藏將會出現一場巨大的災難。祭司曾在不同的場合詳細地描述了這場災難的性質,但沒有指明它將來自何處。
一九〇三年的初夏,隨著一支由英國人、印度的錫克人和廓爾喀人混編而成的入藏遠征軍沿著蒂斯塔河谷悄悄潛入甘宗壩,情勢終於漸漸地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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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瑟頓少校沒有吱聲。他的雙眼滿含憂慮,心事重重地看著曠野里教士的身影,彷彿教士的造訪帶來了某種神秘的危險。
傳教士滿面笑容地走向何文欽,伸開雙臂做出一副想要擁抱他的樣子。何文欽卻在蕎麥地里連連後退。
由弗朗西斯科·榮赫鵬上校率領的這支遠征軍在抵達甘宗壩之前,除了高原反應和瓢潑大雨所造成的行軍困難之外,他們沒有遇到其他的障礙。遼闊而岑寂的高原似乎在熟睡之中,傳說中由牧羊人組成的藏族軍隊依然杳無蹤跡。
在晌午十點至午後一點之間,共有三個人先後造訪了榮赫鵬上校的營地指揮所,他們分別是:蘇格蘭傳教士約翰·紐曼、扎什倫布寺的大住持和中國駐藏官員何文欽。
「就是幾天前我們遇到過的那個蘇格蘭人。」
部隊在進入甘宗壩之後,就陷入了遙遠無期的等待之中。寇松總督在最近的一封來信中暗示他,英國國會對於遠征軍是否應在近期內佔領春丕,攻取江孜、向拉薩進軍感到猶豫不決https://read•99csw•com。這種猶豫和延宕是軟弱無力和裝腔作勢的混合物,榮赫鵬上校擔心,它會在戰略上使英國軍隊處於不利地位,為西藏人大量集結軍隊爭取時間。寇松總督在信的末尾告誡他,在中國以及西藏的談判代表到達甘宗壩之前,他沒有任何理由輕舉妄動。
塔爾甘河在山谷中靜靜地流淌。越過一片低矮的灌木叢和長勢不好的青稞地,榮赫鵬上校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英國士兵在河谷中模糊不清的身影。他們日復一日地在那裡逡巡,採集化石、植物、蝴蝶和昆蟲的標本。山谷里到處都是毛茛屬植物和一簇簇杜鵑花,遠遠看上去,那些密密的花朵就像燃燒的煤塊一樣通紅、燦爛。高原的風在山野里橫吹著,除了溪流嚯嚯流淌的水聲之外,四周籠罩著一種懶洋洋的寂靜。
「看上去是一個牧師。」布雷瑟頓說。
何文欽肩負著大清帝國的使命千里迢迢來見榮赫鵬,而後者則莫名其妙地將其拒之門外,讓他和一名傳教九-九-藏-書士待在一起。從何文欽和約翰·紐曼見面時的情形來看,兩人以前不僅見過面,而且還相當熟悉。另外,也許還存在著一些鮮為人知的過節。
在營地外的蕎麥地里,中國駐藏官員何文欽與蘇格蘭傳教士的見面則多少顯得有些不尷不尬。
在臨近午餐的這段時間里同時會見三個人是不可能的。榮赫鵬上校憑著自己的直覺與興趣,不假思索地選擇了中間的一位(即扎什倫布寺的住持)加以接見,而將另外兩位懸擱在營帳外的蕎麥地里。
這個人的到來使榮赫鵬和少校之間那盤索然無味的棋總算可以告一個段落了。上校很不耐煩地將一枚棋子扔進棋盤,同時站起身來。
在他們不到兩個小時的談話中,雙方為地球是否是圓的這樣一個問題頗費了一些口舌。不管怎麼說,這次會見畢竟還是令人愉快的,尤其是大住持的許多荒誕而古怪的言論和見解在榮赫鵬的記憶中不知不覺地紮下根來。
榮赫鵬上校早年粗涉過斯賓諾莎和萊布尼茨的著作,九九藏書因此,他有足夠的哲學常識和喇嘛進行周旋。
「你瞧,有人朝這邊走過來了。」
扎什倫布寺的大住持在營帳中一露面,就給榮赫鵬上校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身材清瘦,滿臉皺紋,猩紅的長袍空空蕩蕩。大住持顯然不是作為官方的談判代表而是以私人勸說者的面目出現的。他彬彬有禮的舉止和寬厚的外表與僧侶的身份極為相稱,令榮赫鵬上校感到吃驚的是,這位身處城堡迷宮的喇嘛精通漢話和英語。
六月的初夏,正是這一帶氣候宜人、花卉盛開的時節。榮赫鵬上校坐在營帳中的一個樹樁上,滿面憂鬱地和布雷瑟頓少校下著他們剛剛學會的厄爾魯特棋。布雷瑟頓少校顯得心不在焉。他不時轉過身朝那片寂靜的山谷張望,這種意味深長的窺望彷彿引動了榮赫鵬上校心中積存已久的焦慮。
遠征軍在甘宗壩的營地屯紮在平原上的一條黝黑髮亮的小溪旁。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個塔爾甘河谷,而聳立在遠處的埃弗勒斯山峰似乎近在咫尺,銀灰色的峰巒積雪九_九_藏_書疊嶂,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晌午時分,一個傳教士模樣的人騎著一匹西藏本地的矮種馬,沿著河谷邊緣的那條狹窄的小路,朝營地的方向慢慢走來。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榮赫鵬上校都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冒險家。他從桑德赫斯特指揮學院畢業后,在印度的密拉特以及克什米爾地區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一八八六年秋天,他隻身潛入中國腹地,足跡遍布東北平原、蒙古、新疆和昆崙山區。在榮赫鵬上校看來,他最終被任命為英國遠征軍的最高軍事長官,完全是因為自己卓越的軍事天才和豐富的山區經驗。這一看法和印度的寇松總督的初衷大相徑庭。當總督第一次見到榮赫鵬的時候,這位年輕軍官的任性、魯莽、急躁、不顧後果的性情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西藏那樣一個神秘的地區作戰,榮赫鵬無疑是指揮官最合適的人選。
許多英國軍官在營帳外不明所以地目睹了一切,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人在開闊的蕎麥地里究竟談了些什麼。傳教士似乎對何文欽先生read•99csw•com身上穿著的絲綢長袍頗感興趣,當他終於靠近何文欽之後,便立即掀起長袍的一角,用手指捻了捻。這一過於親昵的舉動,無論在中國還是英國的傳統禮節中,都是有失檢點的。
布雷瑟頓是榮赫鵬上校青年時代的密友,榮赫鵬受命進入西藏的前夕,將他從遙遠的加德滿都調到自己的軍團中,讓他負責後勤和運輸。布雷瑟頓生性耿直、忠於職守,是一位稱職的軍需官,但正如榮赫鵬上校後來認識到的那樣,西藏這樣一個地域,並非每個人都適合在這裏生存,布雷瑟頓進入西藏的第一天就感到極度恐懼,連續不斷的痢疾的折磨很快就使他形銷骨立,喇嘛教寺廟的誦經之聲總使他感到不安,他一連幾次用一種可怕的語調對他的夥伴和保護人這樣說道:「我們也許永遠到不了拉薩。」
他們最初的談話巧妙地繞開了侵略、佔領等一系列敏感的字眼。由此可見,大住持對時下流行的外交策略並非一無所知,他們從宗教習俗、醫學談到巫術和神跡,最後在哲學上發生了嚴重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