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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2

相遇

2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阻止英國人進軍拉薩。」約翰·紐曼提醒大住持。
約翰·紐曼提著燈漸漸地靠近它,很快就被自己看到的情形震懾住了。因為在這棵樹的每一個葉片上都有一個輪廓清晰、栩栩如生的佛教人物。樹葉蒼翠墨綠,有的深一些,有的淺一些。
也許是為了排解眼前的這種慵懶的寂寞,大住持試探性地和傳教士開始了交談,在不著邊際的閑聊中,大住持一直緊鎖眉頭,心事重重。
「在基督教里,你們憑什麼知道耶穌的存在?」大住持反問道。
「比方說,按照《聖經》里的記載,先知將一條爬行的蛇變成一條僵硬的拐杖……」
「什麼辦法?」
「我可以摘下一片葉子帶走嗎?」
「在西藏,這樣的樹木一共有多少棵?」傳教士問道。
「其實,我們從來就沒有認為你們的基督教存在著什麼缺陷。」大住持帶領傳教士來到五樓的一間藏經室之後,這樣說道,「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派人去蘇格蘭或者倫敦傳教。所有的宗教都具有相似的性質,卻產生出迥然不同的習俗。比如,你們總是用『骯髒』一詞來形容藏人的儀錶,的確,我們平時很少洗澡,和你們西方人坐在澡盆里扑打水花的方式不同的是,西藏人習慣於在潔凈九_九_藏_書的風中沐浴。這就好比給人治病,漢族人用的方法是捏一捏病人的手腕,你們是用一隻鐵皮圓塊在病人的胸部滑來滑去;而在西藏,一個人是否有病,要根據他在一隻木桶里小便的聲音來決定……」
「一棵樹。」
約翰·紐曼的臉由於羞恥和激怒而變紅了,他正想進行嚴厲的駁斥,扎什倫布寺的大住持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種神秘的語調悄悄地對他說:「你跟我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傳教士的馬走得很慢,大住持不一會兒就攆上了他。兩個人之間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沿著棕紅色的河谷,在熾烈的光線下走成了單行。
「至少有兩千棵,」大住持對他說,「除了為數不多的幾棵之外,它們大都不為人知。」
日暮時分,一座紅白相間的巍峨城堡出現在視線之中,大住持拽住了馬頭。出於告別時必要的禮節,大住持向蘇格蘭傳教士發出了同宿城堡的邀請(純屬客套),約翰·紐曼心裏想的是婉言謝絕,而口頭上卻立即應承下來——這說明,要約束住自己的言行是多麼的不易。
大住持從榮赫鵬上校的營帳內出來,正是陽光普照的午後。他沒有立即返回坐落在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而是走在了另外一條路上。九*九*藏*書由於長年經受高原冷風的抽打和強烈的日晒,他的臉龐乾枯得像一張羊皮。
約翰·紐曼似乎感覺到,在這種情形之下,爭執兩種宗教的優劣是極為不利的(在過去,他把和喇嘛之間的這類爭執看成是自己神聖職責的一個部分)。但是,既然大住持已經挑起了話頭,他出於禮貌,也只能勉強地加以必要的答覆、論辯和修正。
「你可以用手摸一摸那些葉片。」大住持在黑暗中對他說。約翰·紐曼在仔細地觀察了那些泛滿露珠的葉片之後,伸手剝下了一塊樹皮,新皮上再度呈現出一個歡喜佛的佛像。
當他的馬緩緩跑下塔爾甘河谷,大住持看見了蘇格蘭傳教士沿著河床踽踽獨行的身影。原先和他待在一起的那位中國官員此刻已經消失不見。
約翰·紐曼從一本書籍中曾經讀到,一八八四年,法國人胡克神父在青海塔爾寺的山腳下也曾看到過類似的情景。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棵樹初見之下和其他的樹木並無兩樣。樹冠蓬亂,枝蔓蕪雜,沉甸甸的樹枝伸到了圍牆之外。傳教士並不知道它的種屬,但是風過葉動的奇異聲響使他意識到它的確與眾不同。
榮赫鵬上校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儘管他對藏傳佛教並不反感(甚至還https://read.99csw.com略帶謹慎的好奇心),但他的傲慢和冷漠使人難以接近。大住持不僅沒有刺探出任何有用的情報,甚至,原先計劃中勸阻英國人向拉薩挺進的建議始終沒有機會向上校提出來。看來,有些話並非想說就能說出口。另外,來自拉薩方面的判斷與事實大有出入,英國人似乎已經做好了深入西藏腹地的所有準備,他們佔領聖地拉薩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你說得不錯,」傳教士附和道,「不過,有一個問題我始終不明白,你們信仰佛陀,但如何知道佛陀的確存在,存在於何處,又以怎樣的方式了解塵世的苦難呢?」
「你走近它,仔細看看。」大住持將手裡的酥油燈遞給他。
他們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是第二天的黎明。在拂曉的冷風中,傳教士看見尼姑庵中的一些婦女跪在河邊的樹林中洗滌藏毯,她們用藏話高聲談論著什麼,無拘無束的笑聲遠遠地傳過來……
月光從牆洞的雉堞中照射進來,將大住持的臉襯得藍幽幽的。這種光亮使約翰·紐曼周身掠過一陣冰涼的寒氣。
在過去的幾年中,約翰·紐曼從未獲准進入真正意義上的藏式城堡,因此,他想好好利用一下今天的這個機會。黑夜來臨的時候,他們在膳房匆匆https://read.99csw.com吃過一些糌粑和青稞酒之後,傳教士便向大住持提出了參觀城堡的要求。大住持略略思索了一下,便點頭同意了。很快,一位年幼的仆童給他們拿來了一盞酥油燈。
大住持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在那盞飄忽不定的燈光的指引下,約翰·紐曼跟在大住持的身後,朝樓下走去。他們穿過一條又一條被煙炱熏黑的狹長甬道和幾間密室,最後來到了城堡後部的一處幽僻的小院之中。
夏季的風越過山脊,朝這邊吹過來,挾裹著一股冰雪的涼意。鵲鴨和雪鴿在樹籬間啁啾,瀑布的瀉水在附近的一個山澗中發出單調而遙遠的喧響。
這個夜晚的後半夜,大住持和傳教士是在城堡頂端的露天平台上度過的。一面英國國旗在牆垛上嘩啦啦地響著,這面旗幟作為英國人曾經佔領城堡的標誌,使他們的談話又不知不覺地過渡到英國軍隊入侵西藏這件事情上來。
約翰·紐曼來到甘宗壩並非為了會見榮赫鵬,他的真正意圖在於等待何文欽先生。榮赫鵬上校拒絕會見一切來自中國的談判代表,使這位清朝官員黯然神傷。他幾乎是灰溜溜地離開了甘宗壩,獨自一人返回蒼南的中國村。
這座東方式的城堡建造在平原上的一個山包上。它是一座雜亂無章的六層樓建築。城堡的九-九-藏-書前後各有一個院落,院落外的場地上拴著七八匹藏種馬,一排排渡鴉棲息在檐牆上,它們嘁嘁喳喳地叫喚著。城堡左側不遠處的一片山坳里,有一幢尼姑庵。一些尼姑排著隊到河邊去汲水。
「什麼神跡?」
順著石砌的台階朝上走,這座晦暗幽冥的建築迷宮便依次呈現在傳教士的眼前。在這座城堡的第二層,約翰·紐曼看到了一座巨大的舊式武器的倉庫。房間和過道里堆滿了乾草、黑色的火藥、生鏽的頭盔、盾牌、胸鎧和火繩槍。這些物品作為舊時代的遺迹,多已廢棄不用,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土,而鑲嵌在壁龕里的一排排轉經筒由於不時受到人手的觸摸卻顯得熠熠發亮。
這樣一來,這件事至少導致了兩個後果:從長遠的時間來看,它引發了後來的一系列變故,而在眼下,基督教傳教士和西藏大喇嘛即將同宿一處,使兩個人都感到心情緊張。
「綁架榮赫鵬。」
「依靠神跡。」約翰·紐曼答道。
「你看那是什麼?」大住持用手指了指院落里一棵樹木。
大住持點一點頭。
「這就是胡克神父曾經提到過的那種神樹嗎?」
「這隻不過是一種魔術而已,」大住持打斷了他的話,溫和地笑了笑,「在克什米爾、印度和西藏,很多流浪藝人都精通這一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