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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院的約會

紫竹院的約會

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一生都在與詞彙打交道。我明白,災難總是相對的——假如你要從一個悲苦的故事中讀出喜悅,只要改變一下它的語法結構就可以了。即便將一綹綹破布連綴在一起,你也能得到一片燦爛的織錦。總之,我感到心滿意足。
她接著又解釋說,塵世的圖景只不過是一些想象的附屬物,或者說,對想象的模仿。在她的南方博物館里,所有的收藏物可以分成以下幾個類別:實物,照片,繪畫和書籍。「南方的格局固然可以凝結在一幀照片中,一面打開的紙扇中,或者一頸花瓶、一匹蘇綉錦緞之中,可是,它的氣息只有在文字中才能得以保留,而它的生命僅僅在我的想象中延續。因此,有人才會說,真正的存在物將是那些不存在……」
「你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嗎?」我問她。
「其實,我一直生活在南方。」吳穎說。可我卻不太明白她為何這樣說,儘管她的話在語法上沒有任何毛病。
「這朵枯乾的曇花正是南方的縮影,歲月消逝中殘留下來的菁華。可是據說,這種花並不存在……」
「有時候我會這麼想,」吳穎說,「可在大部分時間里,我感到非常快樂。上帝是公正的,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我們彼此打量著對方,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簡而言之,所有的女人在第一次約會後都將永久消失,無一例外。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我並不為此而感到沮喪。
可吳穎說,她知道那個地方。她回憶說,她的父親作為一家製片廠的美工,曾經參加了中國第一部彩色|電|影的拍攝,外景地就在甪直。他從甪直帶回來的風景照片擺滿了她的整個書桌,還有一些字畫,散發出油墨和染料特有的香氣。
她很快就提到了南京的中山陵。她說,據她所知,中山陵是南方唯一的藍色建築。但它卻是一座陵墓。「藍色讓人感到憂傷,」吳穎說,「白九九藏書色使人沉靜安適,而紅色則顯得喧鬧,熱烈,令人幻覺聯翩……」我看了一下她所穿的連衣裙,如裴鍾所說,是棕色的。
她說,如果有機會的話,她可以帶我去她阜成門的家中,看看那些照片和字畫。自從她的父親去世之後,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著它們。
她說話的語調也是虛弱的,病態的,彷彿每吐出一個字,都顯得十分艱難。
「我聽裴鍾說,你的老家似乎在蘇州?」她終於提到了裴鍾。
「你不一定要和那些女人同床共枕,」有一次裴鍾對我說,「但哪怕聞聞她們身上的氣味也好。」我記得那是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裡,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鄰座的一位高大的女人。他認為那個女人的乳|房有些特別。我們都笑了起來。隨後他認真地對我說,假如我有興趣,他明天就可以帶個女孩來。「我要讓你知道什麼叫做魂飛魄散。」
她從提包里取出一盒香煙,也沒問我抽不抽,自己就叼上了一根,同時用指攏了一下額前的長發。我感到,她的身上附著了一層嫻靜而沉鬱的氣息,即使我們很長時間不說話,也不會覺得不自在。只有當我注意到她那被焦油熏黃的手指微微顫抖之時,才會略感局促。她笑了一下,告訴我,她的煙抽得很兇。
吳穎再次搖了搖頭:「我夢寐以求的南方,就像那朵曇花一樣,實際上並不存在。」
我有一個邏輯,在裴鍾看來也許是荒謬的,我們曾爭論過幾次。我舉例說,很多人對釣魚上癮,僅僅是因為他們喜歡釣魚而已,並非貪圖美食。而裴鍾的意見恰恰相反,他更醉心於那些實質性的內容。任何一個在街上走過的漂亮女人都會牢牢地吸引住他的視線,只要她們俯身低頭,他的目光即會同時探入她們的衣領。對他來說,所有花枝招展的少女都意味著一種召喚,那是沉睡的肉體渴望蘇醒的呼喊:read.99csw•com快來吧,快來×我吧……
「這就是你不願意去南方的理由嗎?」我問道。
我在大學里教授《語言學概論》。四十三歲。迄今孤身一人。儘管我的天性中對女人的反應較為遲鈍,但我也知道陰陽失調所帶來的後果。我從我所豢養的一隻黑貓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說明——她在第二個發|情期不堪孤獨的重負而發了瘋。
「你去過南方嗎?」我問她。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夕陽透過重重疊疊的楊柳,照亮了那處涼亭,卻使她的臉龐變得更加黝暗。在那條河的對面,一條長長的白鐵柵欄的背後,矗立著一幢藍色的建築,那是北京圖書館的南樓。我和吳穎的談話首先是從圖書館頂端藍色的琉璃瓦開始的。
我點點頭:「可以算是蘇州。」
「我簡直有些捨不得將她介紹給你,」裴鍾在電話中半開玩笑似的對我說,「她的美貌會令你震驚的,很有可能,還是一個處|女。」
裴鍾未能前來參加我與吳穎的婚禮。我們之間的遊戲結束了,他一定非常傷感。
裴鍾也有他的苦惱。一言以蔽之,他離不開他的妻子。「與其不斷地編造謊言來抵消妻子的追問,還不如找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他坦率地對我說。這也可以看成是我們之間遊戲的一個小小背景。他如此熱衷於我的婚姻,只不過是為了替自己打造一個尋花問柳的盾牌而已。也許還有別的意圖,比如說,有了這樣一個名目,他對女人的追逐就更為隱蔽,更加心安理得,甚至多少還有一種他所喜歡的曖昧之感。我們是多年的朋友和同事,我不願意在這方面推究得太深。我只知道,世上有了一個堂·吉訶德,自然就有桑丘·潘沙。
七月二十六日中午,我的同事裴鍾打來了一個電話。他說,我托他辦的事又有了些眉目。下午三點,在紫竹院。我從未托他辦過任何事,但他總喜歡這樣說。
有的時九_九_藏_書候,我在想,我與裴鍾的這種共謀行徑,很有些類似於兩個名詞間的互相修飾。而裴鍾的說法則顯得更為簡潔:
他是一個熱心而富有幽默感的人。說他熱心,那是因為除了教書和寫作之外,他將撮合我的婚姻看成他的基本使命。他已經替我介紹了十一位姑娘,年齡在十八歲到三十八歲之間。說他有幽默感,因為我知道,十一位姑娘中至少有四位後來成了他自己的情婦。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遊戲,我們都從中得到了莫大的樂趣。
「不,在甪直,離崑山很近。那是一個小鎮,不太有名。」
他還說了些別的事。他剛剛從報上讀到,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因患肺癌不幸去世。在他去世前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窗前,看著窗台上的一株花卉發愣。沒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麼。
他這樣說,自然淫|盪之極。可他轉而又說,除了慾望,無休止的慾望的對象所激起的期待,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值得留戀。他長得高大英武,氣度不凡。不光是女人,男人們一旦與他相識,也會頓生如沐春風之感。當然,他還有生理方面的無與倫比的優越感。我們經常在學校的公共浴池洗澡。這可以解釋,為什麼當他提出與一個女人分手時,對方總是以自殺相威脅;為什麼在拍畢業照的時候,兩個女生髮了瘋似的朝他身邊擠,最終扭打在一起;為什麼他的妻子對他的管束和提防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
我書房裡的這台電話機是專門為裴鍾預備的。裴鍾稱它為愛情專線。一般來說,每隔一個月,它才會響一次。假如他連續兩個月不打來電話,我就會感到坐立不安。
她這樣說,在無意中暗示了我這次約會在未來延續的可能性。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與裴鍾之間的這個遊戲,儘管雙方未作任何規定,但早已在無形中建立了某些成例——一般來說,我一旦與初次約會的女人告別,就只九-九-藏-書能在夢中看到她了。我這樣想,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去了吳穎的住所,是不是可以說,我已經走到了這個遊戲之外?
「是在蘇州城裡嗎?」
「當然,還有另一個理由。」吳穎古怪地笑了一下,將我嚇了一跳。我們身邊的這座沉寂的園林彷彿受到了她剛才一番玄言的感染,陡然變得虛幻起來。
這天中午,他又打來了電話。
「只要你願意,你隨時都可以去那裡遊歷一番,或者,可以去南方工作……」

3

它用聚酯材料做成,膝關節連接處的金屬支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1

裴鍾告訴我,那個女孩名叫吳穎,下午三點,在紫竹院。他隨後就報出了一系列與她相關的資料:身高一米六一,披肩長發,棕色的裙子,皮膚白皙,有雀斑……但卻隱瞞了一項最為重要的信息。
婚禮后的第二天,也是下午,他打來了一個電話。他曾經問我,美國作家卡佛在去世前所凝望的是一種什麼花,他說他現在終於知道了。
據說,最終給人類帶來希望和慰藉的只不過是一些空洞的詞語而已。裴鍾給我帶來的那些姑娘,一個個從晦暗的背景中閃現出來,又一個個變得黯淡無光。她們只是一朵朵流雲,或者說,一縷縷香水的氣息,在我眼前轉瞬即逝,留下來的正是這樣一些破碎的詞彙:語調、笑容、步態、裙子的顏色,也許還有一些吃剩的果皮和瓜子殼。
「照片上都是一些帶迴廊的房子,街巷,城內的運河,當然,還有那些拱橋。」
「是玫瑰。」裴鍾說,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他這樣說,我並不感到驚奇。因為他每次打來電話,總是照例要說上一段雷同的冗長的開場白。
我就生活在這些陌生的女人們中間。與她們在書房裡喝茶,去公園散步,談論著https://read•99csw.com股票和期貨、夕陽和陰雨、爻辭和卦象,時間過得很快。大部分女人都有著很好的修養。即使她們想提前結束約會,也會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比如說,她忽然想起臨出門時忘了關掉煤氣……只有少數人會公開流露出對我的不滿、輕蔑甚至敵視。有一個姑娘剛剛跨進我的書房就轉身離去了,那情景就像她在匆忙中走錯了房間。
「你不要害怕。」吳穎朝我嫣然一笑,隨後她就撩起了裙子,露出了過於白皙的、圓潤的大腿。
「我很想知道,他在去世前所凝望的是一種什麼花……」
我問她是不是願意沿著河邊隨處走走,她搖了搖頭。她說她喜歡一直這樣坐著。總之,這個下午的情景總讓人覺得不同尋常,似乎隨時都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情,僵滯的空氣既緊張又甜蜜。
她突然抓住我的一隻手,將它拽到她的大腿上。我的手指剛剛觸碰到她裙子的皺褶,巨大的暈眩感和內心的震蕩差一點將我擊倒。
吳穎讓我不要在意她剛才所說的那番話。因為,那是「一個不幸的人」在寂寞中琢磨出來的小玩意兒而已。

2

「我心回神縈的天堂就是南方。」吳穎說。她父親給她帶回的那些照片和字畫寄託著她的全部夢想。她說她只是一個冥想的收集者。她周圍的鄰居,親戚,朋友,朋友的朋友只要去南方,總會給她捎回些什麼。書籍,畫冊,公園的門票,導遊圖,石墨,硯台,紙扇,陶瓷,泥人,殘碑的拓片……甚至,她還曾得到過一朵風乾的曇花。那是揚州普濟寺的一個和尚給她寄來的。
我很快在紫竹院里見到了吳穎。她就坐在河邊的一座涼亭里,低頭看著布滿綠銹的河水。她長得不算漂亮,可也說不上難看,給人以十分虛弱的印象,就如一件織物在水中洗了又洗,顏色褪了又褪,又如一株終年不見陽光的盆栽植物,柔嫩而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