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鑲嵌 1

鑲嵌

1

可是張清卻不這麼看。種種跡象顯示,她與公公之間的這種緊張關係帶有殘酷的對抗色彩。在她與韋科長暗裡進行的這場較量中,老人自始至終都佔據著有利的地位。他常常向張清談起約克郡的那位鍾錶匠,並暗示說,看上去要死的人並不一定死得那麼快……假如韋科長活到一百四十歲,她也已經是九十歲的老人了。「那時要是我們去教堂結婚,就不會有人在乎是否亂|倫……」
早晨臨出門的時候,張清看見老人赤身裸體地趴在床上,瘦骨嶙峋的背脊上布滿了暗紅色的斑瘡。他的兩條腿像青蛙似的蹬踢著,抽搐著,嘴裏吐出的縷縷白沫使他歪斜著腦袋,看上去酷似一隻巨大的螃蟹。
這當然是韋科長蹩腳的玩笑。他什麼話都敢說。反正他已經老了,無所謂了。
張清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在公公的床前放了一小杯涼開水,就迅速離開了。
張清說,她有一個親戚快要不行了。
在婚後的一個月中,張清和韋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頻繁的房事似乎並非為了探明雙方的身體在自然或非常狀態下的各種隱秘,而只是試圖喚回一種似曾相識的暈眩經驗,用張清的話來說,「讓它永遠地停在那一刻……」
韋利的貨船一年中至少有七個月在海上漂泊,張清在獨守空房的同時,便有了充裕的時間來面對這樁婚姻所產生的後果。她的父母雖然過於奢侈地享用著四室兩廳的寬敞住房,但張清暫時還指望不上。她的父親,一位退休的高教局長對女兒的婚事只說了一句話。張清一想起父親的這句陰毒的咒語就不寒而慄——它從一個有著四十年黨齡的廳級幹部口中脫瀉而出,一方面說明了我國的教育事業任重道遠,同時也為日後她與父母的重歸於好帶來了難以逾越的障礙。
臨近子夜,公共汽車站上聚集著一簇等候末班車的人群。男人們一律光著上半身,女人們則很不雅觀地撩起裙子的下擺往裡扇風。汗酸味和柏油被烤化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空調機嗡嗡的叫鬧聲使人頭暈目眩。

「那人要是死了怎麼辦?」張清說。
張清所說的那個親戚正是韋科長。從前天早上開始,他一連幾次出現了間隙性昏厥。作為一個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她完全知道這種昏厥意味著什麼。

「我們在說殯儀館里的事,」一個大夫笑道,「由於死人太多,殯儀館無法接受新的屍體。當然,預先就約定的除外。」
她發現廚房裡亮著燈光。倘若不是家中闖進了歹徒,韋科長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打開廚房的電燈。張清打開門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聽見公公的房中傳來了電風扇吹動紙張的聲音。她來到公公的門邊,看見韋科長正悠然自得地靠在床上翻看隔日的《參考消息》,手裡端著一盤尚未吃盡的西紅柿炒雞蛋……
床單每天都在換洗,最後連床架也有些鬆動了。張清甚至有些害怕,她豐腴的肉體就像一隻永不饜足的怪獸,希望在頃刻之間就將對方吞食一空。韋利雖然十分健壯,但漸漸也有些力不能持,男人的自尊心在新婚後的第一個月就遭到傷害和挫折,他不得不去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通常能做得更好。她永遠說「不https://read•99csw•com夠」,永遠叫著再來一次,即將離別的恐懼向肉體轉嫁危機,慾望在暗中變本加厲。
張清從咖啡館里出來,腦子裡亂糟糟的。由於壓抑不住的激動,她的臉上火辣辣的,就像一位在熱戀中不知所措的少女。她想起來,她與韋利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家咖啡館里。他們在門外的一個廣告牌下接吻,擁抱,很久沒有分開。那時,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一陣強烈的氣流震碎了,現在她再次感到了類似的暈眩。她一度覺得,韋利的出現和他父親的死去,在她內心激起的喜悅是多麼的相似。
據醫院的護理專家們說,病人或老人都具有很強的依賴性。你在某一天偶爾攙扶了他一把,他就有理由從此賴在椅子上不起來;你由於無法忍受的臭味替他擦了一回身體,它就會成為一個固定的節目。讓張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韋科長不需要任何器械的幫助,能用牙齒撬開一聽魚子醬罐頭,卻照例讓張清去替他擦屁股,扶他(實際上是摟抱著他)去浴室洗澡……假如張清拒絕這樣做,他就用惡臭來對付她(他可以強迫自己吃上兩隻洋蔥)。散發出某種氣味的確是他的權利,也是制伏張清的一種手段。
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張清不安地想到,假如眼下正在肆虐的酷暑沒能留住他的生命,那麼到了天朗氣清的秋天,再也不會有什麼力量阻止他活到明年。當然,她不能指望寒冬,這個城市的冬天一般來說並不太冷。
老人抖動了一下手裡的《參考消息》,用一種十分清晰的語調對他的兒媳婦說:「……六枚導彈全部擊中目標,哈哈,要打仗了……」
在昏暗的燈光下,張清戴著一副大口罩,以一個標準護士的姿勢替她的公公擦拭身體。她輕輕地脫下老人的白色短褲,一時覺得有些無從下手。由於口罩的遮掩,她臉上的表情被保護得很好。她也許是嫌惡的,也許對眼下的這種情景早已習以為常。老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目光中始終有一種慫恿或鼓勵的意味,彷彿在對她說:「小張,大胆一點,再大胆一點……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
韋利當初在勸說張清接受這個方案時,曾明確地向她暗示過這一點:「韋科長眼看著就不行了。也許我哪天從船上下來,就能看見你手臂上戴著的黑紗。」韋利這麼說,張清的心裏頓時就亮堂了起來。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老人對媳婦的操勞心揣感激。他一心盤算著怎樣使自己日益衰竭的生命延續下去。他每天早晨七點鐘喝下一杯參湯,十點半吃一根香蕉。十二點的午餐包括一隻煎雞蛋,兩片麵包,兩塊火腿肉,還有一碟拌黃瓜。所有這些物品均由張清事先備好,放在公公伸手能及的地方。老人下午一般不吃東西,到了六點半,他就要拉屎了。
她胡亂地撩開老人的被子,用了差不多一卷衛生紙才幫他把屁股擦乾淨。她替老人換了一條新床單,去廁所洗了手,回到自己的卧室,卻發現熨斗已將燙衣板的襯布燒開了一個大洞,韋利在義大利替她買的一件拼花長裙也被燒掉了下擺。她剛剛來得及拔去電熨斗的插頭,就聽見隔壁又傳來了一連串「潑潑辣辣」冗長的聲響。
「我剛剛拉了read.99csw.com一泡屎……」
韋利的父親早年投身革命,參加過著名的淮海戰役,轉業後到了地方,當了一輩子的審計科長。正如她從未聽到韋利叫過他父親一樣,張清也從未覺得這個兩頰塌陷、目光獃滯的老人與她存在著任何親緣關係。他們給他起了各種各樣的綽號,但在大部分場合,他們都叫他韋科長。
張清一走進公寓的樓道,就從悶熱的空氣中嗅到了某種不妙的氣息,她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你們剛才在說什麼?」她問道。
在等候丈夫回國的這個炎熱的夏季,張清漸漸覺察到了一種深重的罪孽感。在闃寂無人的傍晚,她在替公公擦身的時候已不再覺得厭惡。事實上,沒有什麼障礙是不能拆除的。張清想得越遠,她的心就越亂,任憑她怎樣設想韋利在阿姆斯特丹的妓院中與異族女人鬼混,它也絲毫不能抵消自己肉體和心靈的雙重罪孽。她無法不朝那兒多看一眼。由此看來,我們基本上可以這樣說,張清是一個誠實的女人,也許還是一個純潔的女人。她似乎有充分的理由盼著公公的早死。
老人說,這則報道登在最近一期的《健康之友》上。「我們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對生活失去信心。總有一天,科學將向人證明:人本來是不會死去的……」韋科長握住媳婦的手久久忘了鬆開。
這個城市持續兩周的高溫天氣使張清的苦苦守望獲得了一線轉機。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隔壁探視她的公公,就像一個茶農在清明前後對茶園的例行巡視,看看新出的茶尖是否適合於採摘。當她發現這個病弱的老人躺在涼席上一動不動,她的心臟就會怦怦亂跳。事實上,她只要上前摸摸他的脈搏即可判斷出他與死神的距離,可張清總是急不可待地拿著一隻手電筒,翻開老人的眼皮,希望一下子就看到他放大的瞳孔。
一個肥胖的老太太搖著扇子,大口地吮吸著一根冰淇淋,對張清說:「你說說,這樣的天氣還讓人活嗎?」
「就一次。」張清笑著回答說。
「那就先把他送到醫院來,別老想著火葬場啊。」
韋利回到船上之後,張清走路的姿勢一度變得十分難看。她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感到了甜蜜的酸痛,醫院的女同事們慢慢發現了一個規律:每當韋利出海歸來,她走起路來就像一隻鴨子,反過來說也一樣。張清向她們抱怨大腿、手臂抬不起來,同事們就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是怎麼搞的……」
「你不覺著熱嗎?」
接著,張清看見了那台老式電風扇——早上出門時,她明明記得它擱在自己屋的床頭柜上,假如不是韋科長自己下床將它搬過來,電扇也不會長上翅膀飛到他的床前……老人說,他至少已有四天沒有吃過東西了,因此,他一口氣吃掉了六隻雞蛋。

「殯儀館方面還可以想些別的辦法,比如說先把屍體抬進冷庫里凍起來……」這個大夫說,「不過,你打聽這些事幹嗎?」
張清也曾經考慮過雇一位保姆來侍候這個老人。她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是因為她對目前的治安狀況已不抱信心。醫院里的同事整天都在談論著一些聳人聽聞的惡性案件:保姆將孩子販賣到外地,或者乾脆將他們勒斃,把房中的金錢、首飾席捲一空,九*九*藏*書而無法帶走的電視機則被泡在澡盆里……張清決定忍辱負重。她用縫紉機替公公扎了一塊塑料尿布,墊在他的身下,這樣她就無需每天更換床單了。她時常從藥房裡帶回一些消毒藥水,用以驅散房內縈繞不散的那股惡臭。
「我覺得挺好。」張清不屑一顧地對老人說。
張清的臉上掠過一縷明顯的厭惡和敵意。「操你媽!」她暗暗地罵了一句,走到公公的床前。

除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持久的麻木感之外,韋利在新婚之夜的一番梳弄並沒有給張清留下什麼特別的喜悅,可是到了第二天凌晨,她從床上醒過來,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她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的肉體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被喚醒了:她的肌膚彷彿具有了某種不可思議的記憶力,正如一道微光將她體內的每一個角落都照亮了。從此以後,她的軀體能夠仔細地區分兩種迥然不同的生理信號:挽留和期待。她暫時還不知道什麼樣的情境可以稱之為「滿足」。
不過,韋科長徹底卧床不起則是在一個星期之前。那是一個星期天,張清正在隔壁的卧室里熨衣服,突然聽見韋科長的房裡傳來一陣清晰而惡俗的聲響,接著她就嗅到一股難聞的臭味。她走到公公的門前,扶著門框朝里窺望。韋科長得意地笑了一下,慢條斯理地對媳婦說:
張清下班后,沒有立即回家。她來到醫院附近的一家麥當勞餐廳吃了晚飯,然後就坐21路電車去和平電影院看電影。她一連看了兩遍《陽光燦爛的日子》,又去咖啡館坐了半個小時。等到她決定回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了。她想象中的那具屍體說不定早已僵硬……雖說張清每天下班后都儘可能地推延回家的時間,可是這一次,意義卻顯得有些特別。彷彿她在外耽擱的時間越長,回家后看到公公遺體的可能性就越大。
夏末的一天,張清興高采烈地去醫院上班,同事們看到她喜氣洋洋的神情,都以為她的丈夫已經或將要回國了。藥房的兩個划價員摟著張清的肩膀一刻不停地與她開玩笑。其中的一位直言不諱地問張清:你和韋利一個晚上最多可以干幾次?
張清用草紙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了大腿內側的屎跡,然後是肛|門和腹股溝。他真像一頭豬,將屎弄得到處都是,無論張清怎樣小心,她的手指都無法避開那段耷拉著的羞物。它曾經被用來取樂,如今已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她將它撥向左邊,它就倒向左邊。張清將它來回撥弄了一番,很快就將他身體上的污跡擦乾淨了。
對於韋科長來說,他如此頻繁地讓兒媳婦替自己擦身,從未覺得有何不宜。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兩條理由使自己安下心來。第一,張清是一名醫生,常人視為隱秘的東西在醫生的眼中早已司空見慣。第二,他是一個老人加病人,性別問題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或敏感,只要建議她戴上一隻橡皮手套(這樣,他們的皮膚即可避免真正的接觸),他就一勞永逸地卸下了所有的道德負擔。
「不太可能吧?」一位年齡稍大的婦女朝她眨了眨眼睛。她猜測說,按照韋利那麼強健的體魄,一個晚上七次應該是不成問題。在同事的戲謔聲中,張清的臉上掠過一縷陰鬱的浮雲,因為她的丈夫read•99csw.com現在也許還遠在赤道以南呢。
張清通常每天去公公的房中兩次:送進食物,取走尿布、夜壺和痰盂。當然,她還得忍受韋科長那些沒完沒了的絮絮叨叨,聽他一遍遍講述那隻軍用水壺是怎樣被一粒子彈射穿的。有一次,韋科長居然談到了眼下頗為流行的安樂死,這使張清激動得直打哆嗦。假如公公有志於此,她將隨時提供必要的協助。不過,韋科長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他認為人的正常壽命應該是一百四十歲。「在英國的約克郡,一位鍾錶匠常年卧病在床,人人都覺得他快不行了,誰知道,他最小的一個孫子病故后,鍾錶匠又活了四年……」
一年前,張清不顧來自家庭方面的巨大壓力,與展新號遠洋貨輪的見習機械師韋利結了婚。最初的興奮和沉醉消退之後,問題跟著就來了。
張清正準備替老人換上乾淨的內褲,眼前的情景幾乎使她驚呆了。她看見那段盲腸似的物件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腫脹。考慮到他此時的年齡,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至少,它超越了教科書上對於海綿體充血的最大年齡限度,她幾乎是帶著一種好奇心端詳著它,看著它像一門正在校正位置的大炮昂然挺立,頃刻間變得面目猙獰。與此同時,老人的哼哼聲更加執著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張清去水房洗碗,在經過外科病室的門前時,她看見幾名男同事正光著膀子,圍著一台電風扇聊天。他們談到了這個城市一百二十五年來所遇到的罕見高溫,談到屍體囤積在殯儀館的焚化車間,來不及火化。張清端著飯盒不知不覺地走了進去。
張清沒再說什麼。男人們很快就聊起了不久前在東海舉行的一次導彈射擊演習。
張清怔怔地看著公公,大腦一片空白。在這個夏末的夜晚她暫時還不會想到,她在未來的一樁突發事件中悲慘地死去之後,她的公公仍然在病榻帶病堅持了兩年零六個月。
張清和韋利決定搬到公公家落腳的時候,老人還能下床走動。早晨天還沒亮,他就在陽台上轉悠了。他打上幾遍陳式太極拳,然後就去侍弄那些嘰嘰喳喳的畫眉鳥。他將橘皮和茶葉泡在一隻軍用水壺裡,給窗前的一盆君子蘭澆水。軍用水壺的底部一度被子彈射穿,後來用焊錫補上了,他捨不得扔掉它。老人床上的棉被同樣是戰爭歲月所遺留的重要標記,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里,它總是被疊得整整齊齊。可是,自從張清來到這個家裡之後,老人的境況很快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起先是他的喘息更加綿長、頻繁,痰音更重,下床走動的次數日漸減少。接著,陽台上的畫眉因無人餵食終於餓死了,君子蘭多了兩尾枯葉。最後,老人床頭的一隻收音機由於電池耗盡只能發出一些電波干擾聲……這一切都在表明,老人正像張清所預料的那樣,有條不紊地踏上了歸程。屋子裡開始有了一種腐爛的氣味。
張清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當她在手術室看見大夫們褪下病人的褲子,替他們颳去下腹的陰|毛時,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無動於衷。不知從哪天開始,她的身體有了一種神秘的靈性。她這樣想:僅僅因為這一點和父母鬧翻,那也是值得的。
張清到底也沒有想明白,究竟是怎樣一種奇異的力量使這個垂危的老人頃刻之間就read.99csw.com恢復了健康。
她們又說了些別的,彼此交換了一些不便啟齒的閨房隱秘。
假如劉勝利前來搬運屍體時再次對她動手動腳,她也應當盡量保持沉默,只要他的行為不越過最後的那道防線,可以讓這位花|花|公|子適當地開心一下。
為了消除這種多少有點尷尬的氣氛,老人再次提起了戰爭年月的往事。一九四六年東北的四平戰役,他親眼看見林彪流下了眼淚;一九四七年的滄州會戰,他左臂為一枚流彈擊中,在擔架上結識了一位漂亮的護士……不過她並不是韋利的母親。韋科長與後來的妻子相遇,則是在兩年後的通什,他們一同在五指山的椰樹林中剿匪……當老人講到朝鮮戰爭時,敘述中明顯地夾雜了一絲快活的哼哼聲。
「不熱。」張清笑了笑,「我覺得一點也不熱。」
她只剩下了一個選擇:在韋利家落戶。韋利的母親在十年前就已去世,他的父親獨自一人佔用著一套三室一廳的老房子。把家安在韋利那邊,張清覺得利弊俱在。在韋利出海的漫長日子里,一個剛過門的媳婦與公公住在一起,種種不便自不待言。好在公公那時已身染重病,眼見得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張清也不難窺見日後的一線曙光。
有一次,韋利在耳畔悄悄地問她:「你怎麼這樣瘋狂?是不是有什麼病?」張清一點也沒有生氣。她把頭貼在丈夫的胸前,甜滋滋地想:要說有病,也是一種十分迷人的病……韋利接下來的話多少有些乖張的淫|盪,他說,「看來至少得有三個男人來對付你……」張清笑了一下,她說,從理論上來說,也許是這麼回事,但實際上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樣做。張清這樣說著,立刻就想起了她們醫院的一名外科大夫。她的臉紅了,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的羞恥。而韋利怎麼都覺得妻子的話中有一絲惋惜的意味。他後悔不該說這樣的話。
因此,我們不難理解,在公公的「彌留之際」,張清為什麼從未想到將他及時地送往醫院救治。儘管她早已購買了一台「三菱」牌空調,但她一次次推遲了安裝的計劃。她沒有覺得不安。既然這個老人已露出了死態,她所能做的,只是為這樣一個自然程序掃清道路而已,誰也不能說,它比醫院里的安樂死更不符合道德。
張清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收到一封丈夫的來信,一枚枚精緻的郵票準確地勾勒出了展新號的航行路線,也給她的愁思帶來了有力的依託。她甚至能夠從郵票上嗅到海水的鹹味,嗅到鹿特丹玫瑰和蘇利南棕櫚的清香。她白天去醫院上班,晚上就躺在床上,在公公混濁不清的喘息聲中翻看那些信件。她在心裏一直盤算著的就是兩件事:丈夫的回國或公公的暴斃,時間一長,就連張清也弄不清,哪一個願望更加迫切。
她已在內心反覆考慮過這樣的情景:她一旦發現公公暴卒,應當首先考慮給劉勝利打電話。他是醫院的司機,又是自己潛在的追求者。再說,他與殯儀館方面有著很深的關係,只要給他打個電話,她就可以連夜清掃房間了。她打算將公公的床拆掉,將床板和鐵支架擱在門外的走廊里(她在三天前就讓鄰居將走廊里的一堆舊報紙處理掉了,替這張床騰出了地方)。她或許可以在公公放床的地方擱上一架鋼琴,或者,一套組合音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