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鑲嵌 3

鑲嵌

3

張清也朝韋利做了個鬼臉,意思是:你不要著急……
「你們多吃點,」張清熱情地說,「你們的船常年在海上漂泊,恐怕幾個月也吃不上一頓囫圇飯吧?」
韋利在廣州上岸的目的十分明確:二十四日是聖誕之夜,又是他妻子的生日,他和張清于去年夏天加入了基督教浸禮會之後,這個原先可有可無的節日自然有了一層特別的意味:展新號貨輪離開廣州前往北方的途中至少又得耗去一周時間,他無論如何也趕不上與妻子一起過聖誕了。
匯園小區坐落在十里鋪碼頭附近,目前看上去,整個小區還只是一片廢墟。新造的一幢二十二層的公寓大樓矗立在沙土和瓦礫之中,數不清的建築鋼材、水泥、預製板橫陳其間,大風一吹,就會揚起漫天的沙塵。
由於張清剛剛換了一身裙子,歹徒們在制伏張清、逼其就範的過程中省掉了不少麻煩。當兩名歹徒撲向張清的時候,剩下的一人手執匕首,依然端坐在韋利的身邊。
「五個人,太過分了……」
他們搬進匯園公寓之後,張清每逢大禮拜的周六才回家與父母團聚一次。在韋利出海的幾個月中,照料病中的公公也成了她的分內之事。那時她的公公已喜歡在床上大便,每晚六點準時拉屎一次。考慮到她白天在醫院里時刻與血污、屎尿打交道,因此,她隨口發出的一聲感嘆都帶有寓言性質:
「因此,你可以想象,當我在叫他爸爸時,我的感覺上卻是在叫他爺爺。」韋利說。可張清從未聽到丈夫叫過他父親,他們都叫他韋科長。
韋利上了樓,剛才在路上一直糾纏著他的那個問題此刻又攆上了他。機票九百五十元,加上計程車費五十元,幾乎花掉了他兩個月的工資,這是否太不合算了?不管他怎樣試圖說服自己,他在廣州醞釀出來的這一「即興之作」還是讓他覺得有點美中不足。

韋利看見張清的裙子被掀了起來,她的一條光裸的腿像鐘擺一樣在地上左右划動著。她的一隻高跟鞋掉了下來,露出了雪白的襪子。恍惚中,他聽見妻子在徒勞無益地掙扎了一番之後,長長地哀嘆了一聲。看來她已經認命了。
「倒真是有點餓了。」一個陌生人看了看他的同夥,愉快地答道。
另外,張清的父親不僅總愛放屁,而且,偏愛洋蔥。
「別著急,有話慢慢說……」一個材料員對韋利說。隨後他問韋利,對昨晚的那場足球賽有何看法。
韋利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到樓下,朝遮棚邊的那兩名工地材料員徑直奔去。
大難來時各自飛https://read.99csw.com
夫妻本是同林鳥
在這個靜謐的聖誕之夜,施工隊的打樁機停止了轟鳴。74路公共汽車站上空無一人,偶爾從那裡開過的一輛汽車濺起高高的雪泥。他看見兩個小姐抬著一棵裝飾著棉花絮的聖誕樹,在街道的拐角處越走越遠,但他依然可以聽見小姐的皮靴在摩擦時發出的令人沉醉的聲響。
韋利坐在桌邊,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為何無法動彈。他所能做的,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而已。
這時,韋利終於說出了回家之後的第一句話:「這不來了嘛……」
由於大樓的電梯尚未開通,他們決定住在六樓。張清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了這個家。大樓對面就是74路公共汽車,它的終點站就是父母的家,而二百米外的58路電車則通往她上班的醫院。這一交通上的便利使張清更有理由這樣相信:自從她與韋利結婚之後,上帝開始專心致志地看顧他們了。
看管他的那個歹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妨看看……」
當恐懼感一旦超出了某種界限,就反而會顯得十分平常,韋利此刻正是這樣。他的手似乎沒有轉動,門就開了,就像是它自己打開的一樣。韋利沒有任何反抗的表示,他只是這樣反問自己:
張清重新回到桌邊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套藍色的羊絨長裙。陌生人立即彬彬有禮地對她的裝束誇獎了一番,並加快了吞咽的動作。
大夫們會診的結果,韋科長至少患有三種難以治愈的病症,還不包括他在淮海戰役中留下的兩處槍傷。顯而易見,只要其中的一種疾病惡化,他隨時可能一命嗚呼。院長最後肯定地告訴張清:「假如老人能活過三個月,我就用不著再當什麼院長了……」
他們高聲談論著昨晚的一場足球賽。其中的一個進球顯然是越位了……韋利走到他們身邊,兩個人都向他揮手致意。韋利問他們這個小區什麼時候可以完工,兩個人就異口同聲地答道:「快了,快了……」
此刻,韋利依然說不出話。陌生人朝他微笑,試圖穩住他,他也就跟著微笑。他們遞給他一支煙,他就自己掏出打火機將它點燃。他覺得自己的行為太不可思議了。
韋利即便在來信中,也不會忘記這樣來提醒自己的妻子:「韋科長眼看就不行了……」而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
韋利對父親的抱怨與妻子迥然不同。母親去世之後,他就一直卧病在床。他時常打電話約鄰居和過去部隊里的戰友來家中聊天,全然不知危險為何物。儘管從read•99csw.com未發生什麼意外(假如出點意外,那倒也不是壞事,至少日後可以免掉去醫院替他施行安樂死),可母親積攢下來的一些古花瓶、字畫和首飾全都不見了蹤影。他的父親原是一名軍人,轉業后在審計部門當科長,五十六歲才生下了他。
在他們記事的時候,「文革」差不多就已經結束。生活的相對安定,封閉的校園,以及父母對獨生子女的寵愛造就了他們無憂無慮的外表,也多少培植起了一點似是而非的浪漫情調。他們在教堂舉行婚禮,嚮往刺|激和冒險,喜歡孟庭葦和張學友的歌曲,讀梁鳳儀的財經小說,迷戀電腦遊戲……
她總是說不夠,總是央求著再來一次。韋利吃驚地發現,張清除了因腰酸背痛而改變了走路的姿勢之外,幾乎不需要作任何休整。她的慾望怎麼說都有些異常,它就像一架永遠不會停止轉動的機器。韋利對此既沉醉,又擔心,但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
對於七十年代后出生的這批年輕人來說,尋找某種標誌與他們的上輩加以區分,漸漸成了時髦。儘管對他們嚴加管束的父母並不是法西斯,可反抗或逃離他們也就成了一部分人追求自由的象徵。
她滿面春風地對門口站著的四個人(實際上是對自己的丈夫)說,她媽媽下午給醫院打了無數次電話,讓她回家過聖誕節,可她還是決定留在這裏,「我有一種預感,說不定你什麼時候就突然回來了……」她說她還做了很多菜。
兩名喬裝打扮的歹徒也不搭話,他們將韋利拽到垃圾筒邊上,簡單地殺死了他。
他拎著一盒生日蛋糕,一口氣爬上了六樓。他聽見樓道盡頭的那扇熟悉的房門裡傳來了悠揚的大提琴聲,那是布魯赫的《科爾尼德萊》。張清曾對他說,她在思念他的時候,總是一遍遍地聽著這個曲子。它原是一首猶太人的晚禱合唱。
「你們都餓壞了吧?」張清又說,並順手調整了一下取暖器的旋鈕,牆上頓時泛出一片紅光。
站在卧室的窗口,向北可以眺望大海上過往的船隻,儘管她往往看到的只是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或是一截轉動的雷達和風向標,但輪船汽笛低沉的鳴叫卻日復一日迭現在她的睡夢中,讓她覺得與遠在海外的丈夫未有片刻的分離。
韋利和張清住進匯園公寓的第一個晚上,獲得自由的興奮使他們徹夜未眠。到了後半夜,夫妻二人實在沒有話題可供敘談,便各自將自己的父母搬出來,盡情地取笑了一通。
韋利和張清選擇在建造中的匯園小區安家,是出於以下兩個考慮:首先,read.99csw.com尚未完工的住宅區因各類配套設施來不及跟上,租金相對比較便宜;其次,這個住宅小區距離十里鋪碼頭不到四百米,當韋利出海歸來,他們能夠以最快的速度解除雙方肉體的緊張狀態。這幢大樓暫時還沒有其他住戶,他們再也用不著將床頭的錄音機打開,以防止他們在做|愛時發出的聲音為鄰居聽到,用張清的話來表述,「我想怎麼叫,就怎麼叫。」
兩個身穿制服的材料員從地上扶起韋利,問他發生了什麼事。韋利只是用手胡亂地朝樓上比畫了一通。
韋利順勢跪在地上,他覺得臉上濕漉漉的。他像一條狗似的被人拖出了五六十米遠。他看見不遠處,在一排垃圾筒邊上,有幾隻被食用一空的魚子醬罐頭。
就在這樣一個換人的間隙,韋利經過紛亂的思索之後,終於決定獨自逃命。他在船舶學院練過三年武術,全套格鬥動作諳熟於心,他好像還沒有充分施展開自己的拳腳功夫,就發現自己已置身於門外的樓道里了。正是:
「那就先吃飯。」張清說。她麻利地從桌下拉出餐椅,請客人們坐下后,隨後就進了廚房。
怎麼到處都是垃圾……
陌生人面面相覷,很快就拿起了筷子:「那我們就不客氣啦。」
韋利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輕輕地塞進匙孔。這時,他覺得自己的腰部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住了。他轉過身,看見三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手裡各自拿著一把匕首,正朝他微笑。其中的一位低聲命令他打開房門。
韋利在船舶學院畢業后,自願報名去展新號遠洋貨輪任職,他的確切身份只是一名見習機械師,但這並不妨礙在製作名片時,加上「水手」二字。
韋利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了。他想到了很多事,可每一件事都與張清牽扯在一起。他的腦子裡再次浮現出張清那張動人的臉,他擔心,這張美麗的臉是否能夠經受得住五名歹徒的輪番攻擊。他最後說了這麼一句話,有點類似某種輕描淡寫的感嘆:
她將兩間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她向醫院婦產科的大夫悄悄地打聽推遲例假的方法,在枕邊與假想的韋利說話:「哦,寶貝。」她的等待是迷人的,神秘的,自有一種無限的柔情蜜意……
「船?什麼船?」一個穿花西裝的陌生人突然問了一句。
穿花西裝的那個人來到韋利跟前,從同伴手裡接過匕首,對同夥說:「現在該輪到你了。」
張清受到恭維就樂呵呵地笑開了。她問韋利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神情嚴肅,是不是還在想著哪個外國小妞?她的一席話逗得幾個陌生人哈哈大笑,韋利最後也笑了https://read•99csw.com
晚上八點四十分,韋利乘坐的一輛桑塔納計程車終於停在了匯園小區的鐵欄杆門外。天空仍然在下著雪,他看見六樓自己家的兩扇窗口都亮著燈光,毛茸茸的光暈照亮了飛舞的雪片和新建中的花園。
他這一問,把張清嚇了一跳。同時,事件的進程也陡然加快了。
他本來想暗示一下自己的妻子,沒想到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卻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更為奇怪的是,他還逐一地往陌生人碗里夾菜,這一舉動就連三個歹徒也感到大惑不解。
大約十五分鐘之後,他已經聽不到張清的呻|吟之聲了。
他一刻不停地趕往機場,順利地搭上了一班下午四點二十五分的南航班機。當波音客機帶著尖厲的金屬哨音躍上陰沉的雲幔,機艙頓時被溫暖的夕陽映紅了。韋利此刻覺得自己似乎就是當年第三帝國的隆美爾元帥,當盟軍在諾曼底實施大規模登陸的時候,他卻匆匆趕往家中陪妻子過生日。隆美爾和韋利一樣,他們知道天堂的方向——在奔向那裡的道路上,多耽擱一分鐘也是無法彌補的罪惡。
張清和韋利結婚之後,在何處安家就成了一個棘手的難題。他們至少有兩種方案可以選擇——雙方父母的房子加在一起,足以開一個小型的旅館,但他們最終的決定讓很多人都感到意外:他們自己出錢在匯園住宅小區租了一套兩室的房子,以便和所有的老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
張清說,大約在半個小時之前,曾經有人來敲過門,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她就裝著沒有聽見,「在聖誕節晚上,有誰還會到咱們家來呢?」
當然,院長事後並未辭職。而張清卻也得到這樣一個職業上的忠告:對於生死一類的事,是不能隨便預測的。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他想象著即將發生的一幕:他將儘可能輕地打開房門,假如他的妻子此刻正在廚房,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卧室。他將在床上躺下來,蓋上被子,等候著她進房睡覺。他喜歡惡作劇。他想讓妻子見識見識,什麼叫做驚喜交集,什麼叫做靈魂出竅……
韋利踩著嘎吱作響的凍雪朝家中走去。他又碰到了兩個人,他們穿著黃色的工作服,頭戴塑料帽盔,正打著電筒,逐一登記著工地上的建築材料,將被風吹開的遮雨帆布重新拉嚴。
張清說,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父母對安全的瘋狂依賴。家中的門鈴每響一次,老張和老李都會如臨大敵,神色陡變,似乎任何一個來客都是喬裝打扮的歹徒。據他們說,那幢教師大樓在一個月中連續發生了四次命案,可張清卻未有所聞。「很難說,他們不是在危言九-九-藏-書聳聽,胡編亂造……」有一次,父親老張手執一把剁肉用的利斧前去開門,沒想到進來的卻是母親老李。
船長雖不是基督徒,但卻喜歡過聖誕節。他正在張羅著晚上全體船員參加的化裝舞會(他在西西里的海員俱樂部學到這一手),對於韋利的非分請求竟然慷慨應允,這就導致了一件重大變故的發生。
「咦,我怎麼一點也不害怕?」
韋利朝張清眨了眨眼睛,意思是:來者不善……
張清從廚房裡端出的菜擺了一桌。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對這幾個人說:「你們先吃著,我一會兒就來。」說完轉身就進了卧室。
糟糕,張清一定是把這三個陌生人當成自己的同事了。雖然韋利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真相,但這一誤會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三個陌生人身上的衣服是乾燥的,而韋利身上的積雪融化后,衣服已明顯地潮濕了。這就印證了一個慣常的說法,女人在熱戀中總是盲目的。
張清聽到開門聲,就從裡屋奔了出來。她一見韋利,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就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她是一個天性開朗的人,從來不知煩惱為何物。
韋利想起了不久前在船上做過的一個夢。他與死神玩了這樣一個遊戲:只要他說一句話,或者發出任何聲音,他就能免於一死。他徒勞無益地張大了嘴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因此,他從床上驚醒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竭盡全力地怪叫了一聲,同屋的水手都說他瘋了。
「5號范志毅在將球頂進球門的那一刻,顯然已處在了越位的位置。」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舉起手裡的電筒在韋利的頭上狠狠地敲擊了一下。
展新一號貨輪在廣州的一個軍用碼頭卸完貨,已經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拂曉。韋利向船長請假說,他要在廣州上岸,以便去佛山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

張清正是在這樣一種懸盼的心境中等待了三個月。到了第四個月,老人不僅沒有暴卒的跡象,而且奇迹般地能夠下床走動了。更令人驚異的是,在未來的幾個月中,韋科長早已謝頂的頭上重新長出了黑髮,不久之後,他以七十九歲高齡再次出現在菜市場上……
張清曾經將包括院長在內的幾位醫學專家請到家中為公公治病。鄰居們對韋家的這個孝順媳婦自然讚不絕口,可張清自有她的盤算。她希望專家們給她一個公公死亡的可靠時間表。
張清的父親,一位退職的教育官員不惜以自殺相威脅,才勉強制止了女兒去西藏工作的企圖。但他卻不得不在女兒的婚事上做出相應的讓步,同意她嫁給一個「廢物」,並允許他們搬進匯園小區,自立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