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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鍊金術 河床下的泥土

時間的鍊金術

河床下的泥土

我們從河床下回到岸上。午後的陽光使我們懨懨欲睡。在河道邊一棵楝樹下,生產隊長躺在涼席上呼呼大睡。他的老婆穿著花短褲,正在用力將木盆里的帳子擰乾。在更遠一點的棉花地里,棉鈴已經炸裂,兩個赤腳的電工小心翼翼地檢查著抽水機的電路。
「沒聽說洗衣服還要關上門,你他娘的又不是洗澡。」朱國良掰開劉勝利的手,放開她,「那麼,剛才金蘭寡婦到這兒來幹什麼……」他還想問下去,卻不料德順突然間發出一聲尖叫,讓我們都嚇了一跳。
「血,血,發現血跡……」
「這就難怪了。」朱國良蠻有把握地笑了起來,「一定是魚刺把你的腸子扎破了。你趕緊去找赤腳醫生看看吧。」
德順的手裡拎著一條濕淋淋的床單,上面淤積的血跡尚未來得及洗去,臉盆底部的水也是紅色的。從我所站立的那個位置看上去,床單的血斑就像一隻翩翩飛動的蝴蝶。
「那你大白天幹嗎要關上門?」朱國良在二樓九*九*藏*書轉了一圈,此刻正從樓梯上下來,他每走一步,樓梯都要發出一聲怪叫。
他一聲不吭地走到楊迎的跟前,低聲問她:「你昨天晚上吃魚了嗎?」
這時,劉勝利上前幾步,一把揪住了楊迎的衣領,將她的手臂扭轉到後背上,這樣一來,他們兩個人的臉就已挨得很近了。
「尼克鬆到中國來了你知不知道?他要炸毀我們的發電廠、水庫的大壩,要暗殺……」德順說,「這些都是國家機密……」
這一次,楊迎站著沒動,因為她已知道若要搖頭而又不碰到劉勝利的麻子臉,幾乎是不可能的。
楊迎說,她的祖父一清晨就出去了,他沒說要去哪兒,也許是到下庄走親戚。
這時,剛才在裁縫鋪說笑的兩個人已不知去向。那架老式縫紉機上搭下的布匹一直垂掛到地上。一隻公雞躍上了木桌,將空空的瓷碗啄得叮噹亂響。
楊迎搖了搖頭。
金蘭寡婦一邊往前走,一邊撩開圍裙抓撓著下腹。她繞過https://read•99csw•com一排竹籬,來到了裁縫鋪的門口。她總是在同一個地方撓癢,劉勝利說。就好像被太陽曬死的河蚌里長滿了白蛆。我們又聞到了那股奇異的腥味。
「走親戚?我看他八成是進城與尼克鬆接頭了吧?」朱國良喝道。
「楊福昌呢?他在哪兒?」朱國良一進屋,就開始四處窺望。
楊迎點點頭。
門外,熾烈的陽光已經離開了河床下密密的卵石,幾隻鴨子在河面上自在地游來游去。
剛才,金蘭寡婦到楊福昌家去幹什麼?楊家的大門幹嗎在白天也要關上?德順說。我們都沒有搭理他,因為張裁縫嬉皮笑臉地走到金蘭身邊,開始給她量袖口。
「去哪兒啦?」劉勝利撩開衣襟,一隻腳踏在木凳上,亮出了腰間別著的一把盒子槍。
河床下的泥土被太陽曬得發燙,而樹叢中卻是涼陰陰的。斑斑駁駁的樹影越過棕紅色的沙土,依附在淺淺的水面上。河灘上到處都是蚌殼行走時留下的痕迹。朱國良說https://read•99csw.com,當河蚌張開硬殼,呈露出嫩紅色的軟肉,令人聯想到……
「你少給我們來這一套。快說,血是從哪兒來的?」德順說。
「我在洗衣服。」楊迎說。
我們再次把視線投向楊家大院:大門緊鎖,窗戶上糊著白紙。二樓的露台被樹蔭遮住了,一張舊藤椅局促地佔據住了露台的一角,旁邊有一摞破舊的皮箱,表皮裂開,翻卷,露出了白色的革里。樓下門楣的兩側,一左一右分佈著兩隻燕巢。晾衣繩上空空蕩蕩。假如不把屋檐下幾隻麻雀的啁啾考慮在內,寂靜是乏味沉滯的、單一的、持續的,就像炎熱的七月一樣漫無盡頭。
「這是什麼,哪來的血跡?」德順將床單遞到楊迎的眼前。然後,他轉過身來對我說,楊福昌一定殺了人,而屍體說不定就藏在樓上的床底下。
「他出去了。」楊迎說。
裁縫和金蘭說不定已經在黑屋的床上搞起了腐化。劉勝利說。我剛才分明看見裁縫……他沒有說完,德順就把他打斷https://read.99csw.com了:你們聽,什麼聲音……竹床在吱吱作響。我們凝神屏息,側耳諦聽,不過,除了風過樹籬的聲音和我們狂熱的心跳,幾乎什麼也聽不到。
這時,我們遠遠地看見了金蘭寡婦,她的圍裙讓肥皂沫弄得濕漉漉的,她正從楊福昌的家裡出來。而她身後的那扇門隨即就關上了,兩隻黝亮的銅環劇烈振動了幾下,又恢復了它原來的樣子。
劉勝利說,楊福昌今天突然神秘地失蹤,說明屍體已經被他轉送出去——屍體被切割成塊,裝入麻袋投入江中。我們應當立即向民兵營長彙報。
「說,楊福昌的無聲手槍到底藏在什麼地方?」
「無線電發報機呢?」
金蘭寡婦的胸脯鼓鼓囊囊的,彷彿隨時都會將襯衣的紐扣綳飛。裁縫手中的量衣尺一會兒停留在她的手臂上,一會滑向她的脖頸、她的兩肋、腋下、臀部、胸乳、腰眼、腿彎……他的手指像女人一樣白皙、柔軟。在牽牛花的香氣中,我們似乎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布匹的染料的味道。
張裁九*九*藏*書縫脖子上搭著一根量衣尺,從縫紉機前站了起來,他向金蘭說了句什麼,她就笑得渾身顫抖。在門檻的內側,金蘭將一疊紅色的花布抖落開,看了又看。
彩色玻璃的反光投射在她蒼白的臉上,紅彤彤的,就像一面映入落日的窗戶。她的袖管卷得很高,光裸的手臂上沾滿了肥皂沫。我們進來之前,她也許正在洗衣服,屋內的光線十分黯淡,在一把竹椅的邊上,擱著一隻裝滿衣物的臉盆。
我們聽見了楊迎的哭聲。她說她肯定活不長了:血跡怎麼擦也擦不幹凈,我早晨醒來就看見它在流血。我肚子里的什麼地方破了……她雙手捂著臉哭得肩胛聳動,最後連鼻涕都流了出來。
我們用力扑打著門環,它所發出的聲音聽上去也是空洞而沉悶的,似乎和這幢舊樓一樣頹朽,神秘,令人不安。我們敲了半天,楊迎才把門打開。光線突然湧入,使她不斷地揉搓著眼睛。
朱國良朝他使了個眼色,隨後悄悄地對我說:「看她哭得那麼傷心,不像是在騙我們,不過這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