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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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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我的夢也是你的。
當曾山終於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和張末的婚姻已經到了崩潰的前夕。他像是從一場冗長的夢中醒來。生活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正如卡爾維諾所說過的那樣:一切都是靜默的,暫時的,可替換的,樹與石只是樹與石。
「那麼,《堂吉訶德》呢?」
「一點也不,」張末答道,「歌德就曾經說過,一切的掙扎、一切的奮鬥、一切的吶喊,在上帝的眼中,只不過是永恆的安寧而已。」
槭樹葉泛出紅色,預示著初冬的降臨。網球場上杳無人跡,表明泥地尚未晾乾,煤氣廠高高的圓塔聳立在遠處,在它四周堆積的厚厚煙塵為一陣西風所吹散,天空再次呈露出它淺藍色的質地,襯托出由樹木、樓房、骯髒的街道編織而成的塵世圖案。
《堂吉訶德》,非常可惜,我已經將它讀完了。」
當然九-九-藏-書,還有用燈芯絨布縫製的背帶褲。
有過多少次這樣的清晨,伴隨著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她輕輕地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替他打開窗帘。他還沒有來得及睜開雙眼,亮晃晃的陽光就迅疾無比地照臨到他的床頭。
I'm yours
「它們一個叫灰塵,一個叫灰燼。」
他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味深深地打動了。那是一種消毒藥棉的氣息,它彷彿暗示了她的卓爾不群,卻也證明了愛欲的存在。
天快亮的時候,曾山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大雪在窗台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而爐火的灰燼早已熄滅。
「那麼,另一本呢?」
「駑騂難得。」她毫不猶豫地答道。
對她而言,願望的意義僅在於反覆被提及,生活只不過是一種無限延擱的快樂九*九*藏*書
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但他能夠感覺到她一夜沒有睡好。
她告訴他,這本書是她最喜歡的兩部小說之一。
在他的記憶之中,張末的手裡總是捧著一本書,那是辛格寫的《盧布林的魔術師》,可總也讀不完。或者說,她捨不得將它一下子就讀完。
and my dreams are yours
他一遍遍想象著這些殘破的畫面,吮吸著它的芬芳,徒勞地搜尋著它的蹤跡,它所留下的嘈雜的迴響。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少談論哲學。在她看來,它過於嚴肅了,談起來不免顯得做作,「就好像我們真的能拿這個世界怎麼樣似的。」曾山反問她:「那麼,在這個骯髒不堪的世界上,你對於純凈和安寧的渴望難道就不做作嗎?」
「這僅僅是你的錯覺而已。」張末曾https://read.99csw.com這樣提醒他,「你的判斷力受到了記憶的愚弄。」
在他們相識六個月之後,她第一次同意與他做|愛,但隨後就變了卦。那是一個下雪天。他將她推向床邊的火爐前,她依然感到畏懼。她的目光躲躲閃閃,再次向他發出央求,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小鹿。而他則裝著沒有看見,未予理會。
通常,她一旦坐于桌前,打開一本書,書頁便不再翻動。她的呼吸越來越勻稱,眼皮慢慢垂落,目光游移,讓人難以捉摸。過不了多久,便會一頭栽倒在書桌上,沉沉睡去。
她曾不止一次地央求曾山陪她上街去買一條背帶褲。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夢想能得到這樣一條褲子,可他們每次上街,每次都是空手而歸。起先,他還以為她的猶豫不決是因為她尚未找到合適的款式。時間一長,他才漸漸明白,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真正買下一條背九-九-藏-書帶褲,她只是看看它。用她的話來說:「我知道它在那裡。掛在玻璃櫥窗的木架上……」
張末來自一個醫生的家庭。曾山認識她的時候,她正在哲學系讀三年級。開始,他只是遠遠地注視著她,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但在暗中卻突然加快了與妻子離婚的進程。
有一次,在她睡醒之後,曾山問她為什麼如此喜歡辛格的那本不起眼的小書。她想了想,告訴他,她十分喜愛魔術師給他的兩匹馬所起的名字。
他知道她喜歡馬,喜歡冰塊和檸檬,喜歡幽藍色的小花以及那些透亮的虛幻之物。
但他還是牢牢地記下了這句話,並將它抄寫在自己的日記本上。
可是,到了後來,他卻不再喜歡這股氣息,甚至感到了憎惡。實際上他是不太習慣張末對於潔凈的苛刻要求。在張末被迫放棄了用藥棉擦手的習慣之後,他覺得酒精的味道依然在她身上縈繞不九-九-藏-書去。
站在寓所的陽台前,曾山不知所措地將視線投向窗外。他的目光難得在什麼物體上逗留,而只有從中辨認出過去歲月的標記、痕迹或氣息時,才會朝它凝神觀望。
對於書籍,張末自有她的一套見解。似乎一本書的好壞,要看它是否能夠激起睡眠的慾望。她總也睡不夠。
藉著拂曉的一縷熹微的寒光,他看見張末的枕下壓著一冊墨綠色的記事簿。他輕輕地將它抽出來,打開它。在第一頁上,他讀到了兩行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寫下的詩句:
他似乎隱約記得,這句話是從《盧布林的魔術師》上抄錄下來的,但還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當時,他並未想到,這種喜悅的淚水同樣是虛幻而不真實的,甚至是廉價的,僅僅是一種令人沮喪的錯覺。
多少次,曾山就這樣看著張末從陽光下走來。她繞過網球場的一角,繞過那排漆成白色的護欄,出現在他的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