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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3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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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就是在那陣子,天空滾過了一道雷聲,接著就下起了大雨。
當然,還有另外一些事。這次大會共有七十八位代表預先遞交了論文,將這些論文統統拿到會議上去討論是難以想象的,這些年,由於經費所限,學術會議的舉辦要看贊助廠家的臉色行事,難怪大夥心裏都憋足了勁。在決定大會發言者名單時,賈蘭坡教授也為此傷透了腦筋。
「昨天晚上兩點,你是不是給我打過電話?」
昨晚的會議本來定在六點開始。因為它涉及到未來十天的議題和議程安排,代表們都準時來到了圖書館二樓的報告廳。可到了七點半,大會執行主席賈蘭坡教授還遲遲沒有露面。有些代表等得不耐煩了,就早早退場,去舞廳跳舞去了。
聽師兄這麼說,曾山的臉上掠過一絲使人難以察覺的抑鬱之色。隨後,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看,咱們不如現在就去看看導師。」宋子衿向他建議道,「我知道前些日子,你與導師之間為論文的read.99csw.com事出現了一些不愉快,但我想,他也許是擔心你的論文會捅出亂子。你的觀點畢竟是過於激進了一些。」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賈蘭坡先生突然中止了發言,並從講台上站起身來,他說他要離開一會兒。
「我托你打聽的事情怎麼樣了?」曾山問道。
「也許是電話串了線。」
宋子衿告訴他,預備會議結束后,他本打算趕往導師家中探視一番,卻不料被會上幾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拉到學校後門喝酒去了。後來,在他回宿舍的路上,他碰到了老秦。他不得不隨他一起去了專家樓,料理那位突發心臟病的湖北佬。
「兩點?我那會兒正在專家樓幫那個湖北佬穿衣服呢。你不知道,他的襪子有多臭。」宋子衿停了片刻,又問道,「那麼晚了,有誰還會給你打電話呢?」
過了一會兒,大會秘書長終於面紅耳赤地來到講台前,與導師耳語了一番。我想他大概是在問他是不是需要休息一會兒。因為秘九_九_藏_書書長本人也深深懂得這樣一個道理,賈蘭坡教授在這次會議上的表現將會直接影響到本校哲學系在全國學術界的聲譽和地位。但賈蘭坡先生用力推開了他,表明他能夠應付眼下這種多少有些令人沮喪的局面。
宋子衿看上去顯得十分疲憊,就像是剛剛生過一場大病似的。他一進門就向曾山抱怨,由於這些天忙於接站,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睡過安穩覺了。一百二十一位代表目前雖然只到了八十四位,但接待工作已經出現了空前的混亂。
我們還以為他想要上廁所。可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到報告廳里來。
曾山猶豫了一下,勉強答應了。
「我也不知道,我聽到鈴聲就拿過話筒,可對方掛斷了。」
大會的秘書長不時地看著手錶。最後,他也失去了耐心,便將我悄悄叫到一邊,讓我去賈教授家中看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的變故。我騎著自行車剛剛來到家屬大院的門外,迎面碰上了賈師母。她正裝扮九*九*藏*書一新,興沖沖地趕往大禮堂。她是工會主席,又是校婦女合唱團的領唱,這陣子正在忙於元旦歌詠大會的綵排呢。
比如說,一位來自湖北襄樊的代表被安排在沒有空調和浴室的招待所里,而他當年的學生、某社科院的副院長則偕同他的內眷堂而皇之地住進了專家樓的套間。昨晚的預備會結束后,這個湖北佬忍氣吞聲地到他學生的住處洗澡,剛走進浴室,就因心臟病複發而暈倒了。別人將他弄醒后問他哪兒不舒服,他卻一迭聲地說他想不通。
「這個會開得有些蹊蹺,似乎在此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了。」
子衿接著解釋說,現在看來,純粹依照代表的職稱來安排接待規格,並非明智之舉。這樣會得罪那些學術界的耆宿。這些年來,學術界的變化很大,有些人不到三十歲便當上了博士生導師,而七十歲上下的退職副教授則大有人在。倘若兼顧年齡與職稱,那麼中年人則勢必要作出相當大的犧牲。一般來說https://read.99csw.com,他們中的許多人既無顯赫的學術地位,又無相應的官職。事實上,這夥人並不那麼容易打發。他們大都經歷了「文革」殘酷歲月的洗禮,看似憨厚樸訥,實則城府極深。
我按原路返回圖書館,遠遠就聽見導師已經坐在講台上發言了。
「我想也不會有什麼事。昨晚的會開得如何?」

曾山點點頭,表示他也聽到了昨晚的雷聲。在與人交談中,曾山一直保持著這樣一個矜持的習慣。只有當他同意對方的觀點時,才會微微頷首。他知道師兄在講述某一事件時總有一種誇大其詞的習慣,但他的話還是讓自己感到不安。
我攔下她,問她賈教授去了哪裡。她聽罷吃了一驚,詫異道:「這個死鬼不是去圖書館開什麼會了嗎?」我告訴她,代表們都已經在會議廳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了,可一直未見賈教授的人影。師母笑了笑:「我知道他去了哪裡。不過咱們別管他,你來幫我看看,我穿這身衣服上台是否合適。」我告訴她,九九藏書裙子的顏色亮艷了一些,不過也許可以出奇制勝。
早上八點鐘,宋子衿博士準時來到了曾山的房中。他們相約一起去學校的專家樓看望一位來自瀋陽的代表。
「你知道,在如今這個年月,輪到學究們說話的機會畢竟已經不多了。」
「我查遍了報到處的名錄,沒有找到她的名字,也許,她這會兒正在路上呢。」
「我也正想和你說這件事。」宋子衿不安地看了曾山一眼,手指夾著一枚鎳幣在桌面上不停地轉動著。
你知道,導師平常是一個既練達又樸素,既謹慎又疏狂的人,也就是說,在不同場合扮演不同的角色是他的拿手好戲。可是這一次,在他講話的過程中,我發現他的心智已經完全失控。好像他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或者一件十分棘手的難題。他說話語無倫次,以至於在引用斯賓諾莎的言論時,出現了一些不應有的錯誤。有好幾次,他不得不中斷髮言,獃獃地坐在講台上發愣,彷彿他對自己的心慌意亂全不在意,也不加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