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兀自搖了搖頭，表示他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的目光依然盯著宋子衿，然後問道：

「不過，據我所知，公元前二世紀的斯多噶派似乎是標榜自殺的。」宋子衿插話說。

「您也參加了昨晚的預備會？」

「享樂恐怕說不上，電影倒是看了很多。」慧能坦率地答道，「不過，初見之下，閣下的法相卻讓我吃了一驚。」

慧能院長回憶說，賈蘭坡教授昨晚因為什麼事比預定時間晚到了五分鐘，不過後來的發言卻十分精彩。「你的導師雖然已經年過六旬，但仍然機敏過人，邏輯嚴密，也不乏幽默感。可以說，他的發言與貴校作為學術重鎮的地位顯得極為相稱。我相信，當時所有的與會代表都被賈教授的演講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於他中途去了一趟廁所，大廳里依然鴉雀無聲。」慧能院長說，他本打算等https://read.99csw.com到會議一結束，就去賈教授家中拜訪，沒想到那會兒卻突然下起了大雨。

慧能院長這樣說，曾山與宋子衿都微微感到有些吃驚。

慧能院長承認，他對賈蘭坡教授的不幸去世頗感意外。在過去，他與賈先生並無任何交往，只是在學術刊物上讀到過他的一些論述宗教問題的文章。慧能談到，在賈蘭坡先生最近那篇題為《軸心時代的終結》的長文中，他的論述涉及到了當代宗教的出路，並第一次暗示了佛學、孔教與基督教的倫理互為貫通的可能性。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師兄平常最愛引用的法國作家讓·凱羅爾的一句名言：假如我對你說謊，那是因為我想向你證明，假的就是真的。

「我不清楚。」慧能院長說，「至少，在昨晚的預備會上，我並未九*九*藏*書發現他有任何打算自殺的跡象。」

「我一直在期待著能有機會向賈蘭坡教授當面求教，就一些關鍵性的問題展開進一步的探討，沒想到剛一見面，他就是這副樣子。」

這時，宋子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提醒說，現在已過了午飯時間，是不是應該吃點什麼，因為他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曾山要了兩塊夾肉麵包，一杯咖啡。慧能院長只點了一杯清茶。

「賈教授的突然棄世讓人感到十分不解，也許還要過一段時間，我們才能發現他這樣做的具體原因。」

慧能院長會意一笑，便隨之聊起了別的事。接下來，他們之間的談話自然而然地轉移到賈蘭坡教授自殺這件事上來。

慧能院長對曾山提起，這間咖啡屋的格局使他想起了一年前他們在南京的見面。那是四月的一個午後，天空下著小雨，他們在紫https://read.99csw.com金山南麓的一個竹亭里喝茶，聊了一個小時。

他的話立刻使宋子衿感到很不自在。曾山向慧能院長解釋說，師兄昨夜一晚未睡，臉上的氣色看上去的確不太好。

他們來到了地理館附近的一間咖啡屋，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從那裡可以看見體操房明亮的玻璃建築，陽光下慵懶流淌的河水，涼亭，以及石橋在水面卧伏的倒影。

慧能依然像從前那樣健談。曾山留意到，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睛卻一刻不停地打量著宋子衿，彷彿他臉上的表情引動了他強烈的好奇心。

慧能院長點了點頭：「我原想在會上就能碰到你，沒想到你始終沒有露面。」

「不管你的導師遇到了怎樣的難題，自殺畢竟不是一條正途。」慧能院長補充說，「你知道，世界上的一切宗教都是排斥自殺的。」

「但教會方面的理由卻ｒeａｄ.9９ｃｓw.ｃｏm並不充分。」曾山說，「假如一個人所遭遇到的恐懼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應當說，曾山對於他的師兄平常慣於說謊的秉性並非沒有察覺，可是他對於昨晚的預備會所蓄意編造出來的一套謊言還是讓曾山感到迷惑不解。尤其是當他回憶起慧能院長在談話開始時所說過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曾山不禁暗暗替他感到幾分擔憂。

「你近來是否遇到了很大的麻煩？」

慧能溫和地笑了笑：「這就回到了康德那個最初的命題上。並不是因為教會禁止自殺，它才顯得可笑，而是因為自殺首先是可笑的，所以教會才加以禁止。」

「那麼您相信賈蘭坡教授是死於自殺嗎？」曾山問道。

「斯多噶派所標榜的自殺並不是推薦給那些被人生征服了的人，而是推薦給那些征服了人生，既能生，又能死，並在生死之間作出自由抉擇的人。我知https://read.99csw.com道，你們的導師並不屬於這樣一種人。因為我來到上海不久就聽說了有關他的種種傳聞。他在某些方面涉世很深。」

「大師也喜歡這些世俗的享樂嗎？」

「他一定是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曾山說。

宋子衿苦笑了一下，臉上複雜的神情似乎在向慧能院長暗示：他已經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但並不希望慧能在這件事情上繼續談論下去。他那略帶譏諷的目光還夾雜著一絲惱怒，它彷彿在說：「我什麼時候請教過你？」

在告別了慧能院長之後，曾山一直在心裏想著這件事。慧能院長究竟從他師兄的臉上看到了什麼？

一位侍者替他們端來了茶點。曾山這時才發覺，宋子衿已經抽身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慧能對宋子衿說，儘管他們目前還只是第一次見面，但由於他的小說被大量地搬上了銀幕，他對宋子衿那些名噪一時的作品並不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