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7

第一章

7

曾山回到城裡,等待著他的只是新婚之夜無休止的爭吵。他們第一次看清了對方。他的妻子整整一個晚上都在不停地嘮叨:她花了這麼大的力氣將他弄回上海,現在看來的確有些不值得。她這樣說,只是想讓曾山牢牢記住她為他作出的巨大犧牲,而曾山暫時還不知道如何償還。
「你扯得太遠了,」子衿說,「也許僅僅是你的錯覺而已,你只要與她在一起待上一個禮拜,就會發現她俗不可耐。」
「只不過是疼痛改變了一下位置而已,」子衿說,「它轉移到了心上。」曾山對師兄的話沒有表示異議。他的目光痴騃地盯著酒店牆角的一隻魚缸,不時用手指輕輕彈敲著它。他告訴子衿,這些年來,他一直試著從滑稽可笑的生活中找到一些不那麼滑稽的因素,或者像卡爾維諾說過的那樣,從地獄中嗅到一絲天堂的芳香……
曾山知道,她的確有權這麼做,這是未來向過去索要的起碼報酬。
曾山與妻子結婚兩年後,生了一個女孩,而他們的相識則要追溯到七八年前。當時,在江西九江https://read.99csw.com的偏遠小鎮上,曾山在一所縣辦鋼鐵廠當鍛工,她卻在一所民辦中學擔任音樂教師。曾山在休息日去她那所中學的圖書室看雜誌,慢慢認識了她。後來,曾山約她出來散步,談了三個小時的巴爾扎克,然後便在學校後面的一個黑黝黝的樹林中做|愛。沒過多久,音樂教師便隨著第一批返城知青回到了上海。曾山卻命運未卜,留在原地苦苦等待。但她回城后並未就此拋下他,為了讓曾山儘早返城,她幾乎動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那點可憐的家庭背景,同時也耗盡了他們本來就十分稀薄的愛情資源。
晚上,他的妻子早早就在床上躺下了。可到了後半夜,她還是忍不住將曾山推醒了。還真的要離婚呀?她開始衝著他做鬼臉,用指甲撓他的後背,跟他講起那些老掉牙的笑話。曾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突然意識到他的妻子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不過,對於他們曾經共同夢想過的家庭生活而言,這一切畢竟已經太遲了。
後來,他差不多有兩個月的時九_九_藏_書間沒再見到她。她的形象彷彿是一隻南歸途中的候鳥所投下的翅影,轉眼之間便已消失不見。
曾山與張末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賈蘭坡教授學術活動四十年慶典儀式上。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在辦公樓那條半明半暗的樓道里,他遇見了她。當時,她正和另外一個女生將一隻巨大的花籃抬向小禮堂的會議室。曾山聽見她說,我的鞋掉了。隨後他就看到了那隻鞋,在一隻廢紙簍的邊上。她們將花籃擱下,她踮著腳來到了他的跟前。他看見窗外的樟樹上覆蓋著耀眼的陽光,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鋒利的刀片突然割了一下。
「可以被忽略的東西就是美的。」
當時,我們的共和國在一夜之間就開了竅,它的臣民也已經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他們的慾望畢竟不能為空洞的理想所餵飽。當他的妻子滿臉酒氣地從歌舞廳回來的時候,當她吼叫著將曾山趕往菜市場,在她一遍遍重複「我本來可以一走了之」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都在明白無誤地向他傳遞著這樣一個信息:我有權這麼做。
「大九-九-藏-書概它的確是一種錯覺。」曾山說。
寒假來臨了。每一天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一樣漫長。他的記憶開始漸漸將她淡忘。只是在深夜被胃痛驚醒后,才會偶爾想起她來。第二個學期開始的時候,曾山給三年級的學生開設了一門選修課,講授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他剛一走進教室,卻看見這個女孩就在他的教室里,坐在右邊靠窗的第二排座位上。
當天晚上,在學校後門的一個骯髒的小酒館里,曾山向宋子衿描述說,「因為我一走進教室,我的胃立刻就不疼了。」
他與妻子分了手,回到了學校的宿舍里,並立即模仿康德給美所下的定義,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在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里,曾山副教授的身影頻頻出現在舞廳幽暗的燈光下,出現在禮儀小姐的訓練課以及話劇團的綵排儀式上。他不時更換著吃飯的食堂,只是希望有機會再次遇見她。他發覺自己的行為頗有幾分乖張,這種乖張之感僅僅來自於某一個午後的短短一瞥,來自於晦暗樓道中獃滯的空氣和聲息。他這樣read.99csw•com對自己說,即使能夠再次遇見她,又能怎麼樣呢?他不知道。但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靈魂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他想看到她,看到她的臉,意識到她的存在。
「還記得你當年怎麼向我談起你的妻子嗎?現在又如何呢?愛情有一種一夜之間就會消失無影的惡習。」
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曾山在辦公樓遇見了張末。那天,他從學校的單人宿舍回到家中。他的妻子一邊在廚房裡洗菜,一邊向他抱怨說,她已經受夠了,如果曾山尚有一點自尊,他們最好明天一早就去法院離婚。曾山回答說,他明天上午還有課,離婚一事最好安排在下午。他這樣說,自己也嚇了一跳。他似乎感覺到,那個在辦公樓遇見的抬著花籃的女孩已經暗中給了他有力的支持。他的喉頭不禁一陣哽噎。他的妻子立刻就不吱聲了。她手裡捏著一個濕淋淋的洋蔥,走進了卧室,出神地望著她的丈夫,那情景就像她不認識他似的。
曾山留意到她的襪子是白色的。腳踝處綉著綠色的圖案,一朵梅花,或者一顆草莓。她對他毫未在意,而曾山九*九*藏*書卻從花籃里美人櫻馥郁的香氣中,辨別出了藥棉的氣息,並由此記住了她的臉。
曾山沉默不語,他們喝著酒,反覆談論著這件事。臨走時,子衿突然問他:「你打算拿你的妻子怎麼辦?」
接下來,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婚後的生活第一次出現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寧靜。兩個人都顯得不太習慣。
「她就像一帖止疼劑。」
在一般人的眼中,曾山的妻子長得豐碩,漂亮,有著令人羡慕的身段,可是他總覺得她的身上有些地方使自己很不舒服。起先,他並不知道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來自於何處。幾個月之後,在法院的門口,當妻子眼淚汪汪地看著他的時候,曾山終於認清,她的下巴令人沮喪。它的線條輪廓分明,像是被刀削過的一樣,充滿了男性化的堅毅與決絕。在她流淚的時候,她緊抿的雙唇使得這一特徵更加觸目。他不由得想起了張末。他的眼前立即浮現出她的嘴唇,額頭,鼻子,眉毛和眼睛,但怎麼也想不起她的下巴是怎樣的。
曾山這樣想,正因為她的下巴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那張臉才顯得如此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