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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8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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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全國性的學術會議期間,我們也不希望節外生枝。」
學校的主要負責人之一、研究生院院長汪秉昆曾私下對聞訊趕來的新聞記者們表示,雖然他本人對賈蘭坡教授的自殺感到極為沉痛,但也說不上意外。
「如今他突然撒手西歸,許多人一定感到喜出望外。」
賈蘭坡教授這樣說,自有他的苦衷。哲學系是從馬列主義教研室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它能發展成今天這樣的規模絕非易事,其中寄託著他的全部夢想。
汪院長說,作為多年的老朋友,他與死者于兩周前曾一起驅車前往市郊的湖邊釣魚。賈蘭坡教授似乎對未來的學術會議感到憂心忡忡。他不止一次地提到,看上去他現在整日都在為會議而奔忙,實際上他已經在著手準備自己的後事了。
「如今這個年月,自殺難道還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嗎?」他反問道,「何況,賈蘭坡教授死前並非沒有這方面的徵兆。」
排練一直持續到深夜。後來,那九-九-藏-書場猝不及防的大雨又將她們困了一個小時。她回到家裡的時間,大約是晚上十一點。她記得,賈蘭坡教授當時正在書房裡看書。她去浴室洗了個澡,然後給丈夫端去了一杯熱咖啡,並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在平常的日子里,賈蘭坡教授在做學問的時候,很願意妻子陪伴在身邊。她靜靜地在一旁打著毛衣,看些閑書,或者替他捶捶背。有時,賈蘭坡教授也會從堆滿典籍的書案上抬起頭來,活動活動筋骨,跟她聊些有趣的事,偶爾也會哼上一兩段《坐宮》。這種習慣已經延續很多年了。
為了弄清賈蘭坡教授自殺的真正動機,警方在案發後的兩天里進行了周密的調查。然而,他們的偵訊並未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卻在無意中發現了一些耐人尋味的疑點。
出事的這天晚上,賈蘭坡教授的行為的確有些反常。她向他打聽會議上的情況,丈夫卻顯得很不耐煩。他冷冷地請妻子先去睡覺,讓他一個九*九*藏*書人單獨呆一會兒。因為他「有些事情需要仔細地想一想」。
在晚秋的那場大雨中,她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鐘才被樓下的叫喊聲驚醒。她聽見樓下有人在叫著她的名字。她當時的第一個反應是,大概陽台上晾曬的衣物被大風刮到樓下去了。
她本人也曾經提醒過她的丈夫,倘若他固執己見,勢必樹敵甚多,只能自取其辱:「哲學也不是什麼非要不可的東西。」賈蘭坡教授聽后勃然大怒:「倘若沒有哲學,人與豬何異?況且豬也未必就不懂哲學。」
警察皺了皺眉頭,旋即向她表示,他們只是例行調查,無意過問學校內部的具體事務。既然目前並未發現賈先生死於他殺或意外事故的明顯證據,如果她本人沒有異議的話,他們只能以「自殺」作為暫時的結論。
賈蘭坡教授的遺孀對於汪秉昆院長的上述談話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她只是冷靜地對前來調查的警員們說:「不管出於何種原因,賈蘭九_九_藏_書坡畢竟已經死了。那些一心盼著他早日歸天的人總可以稱心如意了。」
汪院長回憶說,賈蘭坡教授在決定講述這件事之前曾顯得十分猶豫。甚至,他一旦開始講述,臉上就呈現出後悔的表情,但依然滔滔不絕。彷彿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一種奇異的力量在他的體內尋找著迸泄之口。汪秉昆院長最後說,雖然他本人不能斷定這次談話與賈蘭坡教授後來的自殺存在著必然的聯繫,但它至少也提供了某種頗可玩味的背景。如果有必要,他會在適當的場合,公布談話的內容。
警察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下她的全部陳述,然後向她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你剛才談到,似乎有些人一直在盼望著賈蘭坡教授死去,你指的是哪些人?」
正像慧能院長所預料的那樣,由於賈蘭坡教授突然去世,會議被迫推遲了幾天,那些因交通不便而稍晚到達的外地學者,剛好來得及趕上賈教授的追悼會。
按照她事後的追憶,案發當晚,她恰九-九-藏-書好要去學校的大禮堂參加教工合唱團的排練。她剛剛走出家屬大院,迎面就遇見了子衿。他是賈蘭坡教授最為得意的大弟子。她知道那會兒預備會正在圖書館二樓的會議廳里舉行,便問他為何沒去開會。宋子衿的神色有些飄忽不定,一臉剛剛睡醒的樣子。宋子衿愣了一下,對她說,他腦子裡想著要去圖書館開會,卻不知不覺地走到教師家屬區來了。他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我大腦的神經樹上一定是爬滿了螞蟻。」隨後,他對師母的那條演出穿的裙子言不由衷地誇讚了一番,就返身匆匆離去了。「這段時間,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總是顯得有些神不守舍。」
中午用餐的時候,在湖邊的一塊茂密的杉樹林里,賈蘭坡教授出人意料地提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這件事情涉及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考慮到事件的幾個主要當事人如今尚在人世,談話的具體內容暫時還不便向新聞界透露。
賈夫人回答說,這牽涉到了學校當局尚https://read.99csw.com未公開的一個內幕。她介紹說,賈蘭坡教授是一個生活在過去時代的人,他的很多想法都已不合當下的潮流。這些年來,他一直在與校方進行著一場他註定不能獲勝的戰爭。哲學系在這所大學儼然一個龐然大物。每年都佔用著學校相當大的一筆經費。何況,哲學系已經連續三年招不滿本科學生了。學校的負責人曾多次向賈蘭坡教授試探,為了節省開支,能否將哲學系的規模予以壓縮,或者乾脆取消。一個比較可行的方案是,把哲學系作為一個研究所併入法政系。賈蘭坡教授自然一口拒絕。他內心也十分清楚,哲學系最終被取消看來只是早晚的事,校方只是懾於他在國內外學術界的巨大聲望,不得不有所顧忌。應當說,學校方面源於經濟上的壓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再說,這個提案也受到了全系絕大部分教師的贊同與支持,因為法政系雄厚的經濟實力令人羡慕,它屬下的一個法律諮詢公司、五家律師事務所在這些年中積攢了大量的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