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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9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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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院長身穿一身黑色的西服,這使他看上去不像一個僧侶,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學者。他面色紅潤,抱臂而立,正與另外幾位學者談論著一個嚴肅的話題。曾山知道,慧能院長保養得如此之好完全受益於那些寺院自產的蜂蜜。慧能曾向他提及,到了春天蜜蜂產卵的旺季,寺院還能剩下相當大的一部分,拿到市場上去出售。他們之間的談話使曾山想起了那些嬌小、可愛的小動物,它們在陽光里振翅而飛,攀附在寺院外的一棵紫荊樹上,彷彿一心要將它的枝條壓彎。帕斯卡爾。普魯塔克。聖餐。瓦格納。聖·喬治大教堂。慧能院長一邊說著話,一邊向從身旁經過的人點頭致意。那麼,佛羅倫薩博物館的裹屍布又作何解釋呢?慧能院長看上去在低頭沉思,實際上他是在尋找脫身的理由。他的心裏似乎還牽挂著另外一件事。
老秦的樣子很有幾分寂寞。他從一個談話者的圈子走向另一個,一直沒有找到適合於自己的位置。他遊手好閒地在大廳里九*九*藏*書來回逡巡,喪失了起碼的真實感。他來到一個正吃著棒棒糖的小女孩身邊。他本來打算與她開個玩笑,卻沒想到將她嚇了一跳。他衝著她笑,而女孩則迅速地逃開了。就在這時,老秦發現宋子衿正朝他這邊張望,不過目光很快就移開了,這說明師兄所要尋找的那個人並不是老秦。但他還是決定回到師妹們的行列中去。她們正熱烈地討論著金三角的販毒網和加入食物的罌粟殼。老秦瞅准機會插了一杠子。我就碰到過這樣的事。他說。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只有一個女人作出了反應:他的口臭使她不得不稍稍改變了一下站立的姿勢。老秦最終抵達的那個地方看來還是比較歡迎他的加入,因為他很快就代替了慧能院長的位置,與幾位外地學者接上了話。他飛快地說著,彷彿一心要彌補剛才的損失。漸漸地,他的舉止恢復了往常的從容和自信,臉上也有了些許光澤。而慧能院長終於機敏地脫身離開了。
曾山睡眼九-九-藏-書惺忪地趕到追悼會場,心中難免感到幾分不安。因為他擔心自己在午睡中錯過了追悼儀式。從現場的氣氛來看,追悼會要麼尚未開始,要麼已經結束。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向一位不相識的婦女低聲打聽了一番。他得到的回答同樣是模稜兩可、含糊不清的。這個婦女對他說:既然大廳內的人尚未離去,你就沒有理由認為追悼會已經結束。
下午三點鐘。學校的副校長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他宣布追悼會到此結束。直到這時,曾山才看到了他的師母。她被安排在大廳出口處的一張藤椅上。每一個試圖從這所大廳走到戶外去的人都必須經過她的身邊,與她握手,勸她節哀。
人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就像窗外花圃中冬青樹投下的一簇簇陰影。他們說著話,神色凝重,聲音被壓得很低,與喪葬的氣氛極為協調。嚶嚶嗡嗡的談話聲在大廳里回蕩,但沒人能夠聽清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偶爾聽明白一兩句話,也是斷斷續續,言不及義https://read.99csw.com。從說話者的臉色判斷,他們似乎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一個身材頎長的女人此刻正獨自站在窗前。她背對著曾山。他看不見她的臉,可是他能看見她裙子棕色和杏黃色的拼花圖案,在午後的陽光下格外醒目。她的一隻手搭在窗架上,諦聽著窗外的什麼動靜,從她落落寡合的樣子來看,她極有可能就是賈蘭坡教授去世前剛剛調入系資料室的那個紡織女工。也許是另外一個人。但她肯定不是張末。曾山的心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同時,他體內的情慾彷彿頃刻之間就蘇醒了。
子衿比任何人都顯得心不在焉。他與師妹們說著話,不時轉過身去朝四周張望,像是在尋找著一個人。
子衿和他的幾個師妹呆在一起。她們大多在本市或鄰近的城市工作,導師的死給她們提供了相聚的機會。有一位姑娘似乎來自昆明,因為在她與師兄的談話中多次提到了西雙版納。我是第一次坐飛機。她說。她們的打扮一律是黑色的。黑色的髮髻。黑https://read.99csw.com色的短大衣。黑色的短裙,長襪,皮鞋,綬帶。甚至,其中一位的牙齒也是黑色的,不過,她顯然不是有意為之。
現在正是午後時辰。屋外人聲喋喋,陽光靜靜地灑滿了窗檯。曾山記不得有多少個這樣的時刻,他從午睡中醒來,聽到自己的心臟有節奏地撞擊著他的肋骨,被褥里汗津津的。有個聲音在他耳畔悄悄地說話。這種類似於耳語般的聲音來自於他體內藏匿的一個精靈,一個忠實的提詞者。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這個精靈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職責,也從未失去過耐心。它謙卑地提醒曾山,將他引向一連串重大的問題。唉,不要問,那是什麼。是時候了,我們已無須等待,讓我們放棄掙扎,追上狂歡者的隊伍,趕赴一場盛宴……
在這個女人柔和的腰線之側,曾山從敞開的窗戶里看到了遠處被陽光照亮的一片樹林和草坪。他看見了那幢簡樸而小巧的幼兒園的房舍,綠色的柵欄、樹籬和尖尖的衛矛。幾個小姑娘正在園內做遊戲。她們唱著歌。丟呀丟呀丟https://read•99csw.com手絹。鋼琴的聲音似有若無,不過還能被聽到。在寂靜中,他的心裏感到暖融融的。
人群在往外散去的時候沒有鬧哄哄地亂成一團,而是自覺排起了長隊,這多少顯示了知識分子在修養上的與眾不同。人們臉上的表情,移動中的步伐,問候時的語調都極為相似,一個模仿或重複著另外一個。猶如經過複雜的訓練和綵排。
只是當慧能院長經過大廳門口的時刻,才出現了一個細微的變化:他向師母伸出手去,賈夫人卻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就像她壓根兒沒有看到這個人。慧能院長略略遲疑了一下,很快將手縮了回來,並加快步伐走到了門外燦爛的陽光下,將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留在了身後。
賈蘭坡教授的追悼會被安排在工會俱樂部的大廳里舉行。寬敞、明亮的大廳此刻被裝飾得莊重、肅穆。由於在此之前賈蘭坡教授的遺體已經火化,牆上象徵性地掛著一幅照片,四周被黑色的布幔環繞著,遺像的下方擺滿了鮮花。賈蘭坡臉上僵滯的笑容彷彿表明,他對於大廳的布置大致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