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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0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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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哲學系副教授曾山正騎車趕往他前妻的住所。他從那兒逃了出來,此刻又一次奔向它。夕陽染紅了污穢的河面,使那些泡沫塑料、廢報紙、機油與黑色的漂浮物閃現出金子般的光澤。一些鴿子棲息在河邊的房頂上,棲息在河堤的水泥護欄上,在裝滿煤渣的駁船上散步。
曾山為此曾去請教過一位心理系的博士。她在學校書店的邊上開了一家心理諮詢診所。她是一位基督徒兼女權主義者。她在聽完了曾山的自述之後,立即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他說:「毫無疑問九*九*藏*書,你是在與上帝作戰。每個人都指望他所找到的幸福耐久,堅固,結實,經得起摔打,假如果真有這樣的事,世上也就不會存在『幸運』這個詞兒了。你替自己想得太多了。還是將這些問題交給上帝去思考吧。上帝存在的意義正在於我們不必思考,而不是相反……」曾山不太欣賞她的觀點,但在那一刻,他的內心還是被她虔誠、堅定的目光照亮了。曾山對她解釋說,作為一名哲學教師,他所關心的並非是那些信仰上帝的理由,而是不九_九_藏_書信的理由。因此,他本人更喜歡那些具有明顯異端思想的人,尼采,叔本華,拉羅什福科。他們令人更感到親近。「像我這樣的人,預先就被剝奪了信仰的權力。」曾山笑著對她說。「是自我剝奪嗎?」她問道。
曾山從工會俱樂部出來,沒有回宿舍,而是騎車徑直出了學校的後門,沿著蘇州河西岸前往市區。他要去看望女兒。珊珊只有五歲,但臉色已相當憂鬱。她懂得了不少成人之間的事,會唱不少兒歌。丟呀丟呀丟手絹。蒲公英打開了她的小花傘。她已九-九-藏-書經能學著用歪歪扭扭的字給曾山寫信:我們不要你的臭錢。少來這一套。
由此,他還想起了另外一組概念:自我折磨與自我勸說。它勾勒出了生活的全部經緯。在很多這樣的時刻,曾山躺在床上,醞釀著一次新的睡眠。他四肢松展,雙眉微閉。他對自己說,現在,除了窗外柔和的樹聲和遠處若隱若現的喧響,一切都是寧靜的。我要睡了。我感到自在。很快,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均勻,身體在清涼的水中慢慢下沉。他感到所有的靜謐、純凈與永恆,然而正是在這個時候,另外九_九_藏_書一種聲音在耳邊悄悄地提醒他:你真的要睡著了嗎?你如何證明這一點呢?這個聲音固執,有力,容不得他去做主,由此他睡意頓消。這類令人沮喪的事件,作為一種象徵,在他的生活中隨處可見。他所要建造的,是冰塊壘成的城市,它經不起陽光的曝晒。
「也許是這樣,」曾山答道,「笛卡爾說得對,除了征服自己,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並無其他的使命。」
曾山不太喜歡她,對她的記憶也十分稀薄。她的出生很難說不是一個錯誤。她願意呆在黑暗之中,呆在一隻箱子里。那是一隻九九藏書破舊的藤皮箱,是曾山留在前妻家中的唯一遺迹。後來,它也成了錯誤的見證,曾山對它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珊珊卻常常躺在裏面睡覺,手裡捏著一條洗得發藍的手絹。這隻箱子,是她夢想中的居所,將她與外界的生活隔開。珊珊的這一習慣使曾山不安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他試圖逃離的事物。逃離。一切都指向它,一切都是它的影子。三十年後,這個詞語更換了一個面目在他心中紮根,佔據了他的全部意識,那就是「奔向」。一個是另一個的原因或結果,但它們從本質上說也許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