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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2

第一章

12

師母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卻使曾山出了一身冷汗。
曾山回答說,他暫時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像我這樣一個人,除了礙手礙腳,還能幹什麼呢?」
師母替他開了門,告訴曾山,她正要去浴室洗澡。她讓他先去書房坐一會兒。
「不是這件事。」師母說,「你所說的那個慧能院長我並不認識。我當時一定是走神了。你日後如有機會碰到他,請替我代為致歉。」
曾山點頭答應。臨走時,師母問他:「萬一日後的研究所容不下你,你打算幹什麼去呢?你們導師在世時得罪過不少人,這一點,你要做好相應的心理準備。」
這也許可以算作賈蘭坡生前所留下的最後遺迹了。他不知愛默生的這句話曾經激發了導師怎樣的聯想。依照師母的說法,她從大禮堂回到家中,給導師送去了熱咖啡,但他卻將師母趕出了書房。「有些事情我需要一個人仔細想想。」沒有人知道他後來想了一些什麼。
一陣潮濕的夜風吹亂了桌上的書頁,九九藏書帶來了一縷微微的花香。師母打了個寒噤,將被風撩開的浴衣的下擺重新拉嚴。曾山的臉一下就紅了。
師母身穿一件藍色的浴衣走進了書房。她問曾山要不要喝點什麼,沒等他回答,她就打開了咖啡罐。師母說,曾山能來看她,她感到很高興。這一兩個晚上,她都睡得很不踏實。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畢竟讓人不太習慣。「我不喜歡哲學,可我喜歡聽人談論哲學。」師母說,「就像一個行為檢點的女人偏偏喜歡四處打聽別人的風流韻事。」過了一會兒,師母補充說,這個比喻也許不太恰當。
曾山表示他未有所聞。「是不是因為今天下午這件事?慧能院長走過來與您握手,您卻沒有理會他……」
一個人就是一個處於破敗之中的神。
「哲學系眼看著就要完蛋了,也許等不到這次會議結束就會有結果。」她嘆息了一聲,繼續說,「如果哲學系作為一個研究所併入法政系https://read.99csw.com,編製想必會十分緊張,你要儘快活動,晚了就來不及了。」
坐在導師生前的書房裡,曾山再次不安地想起了兩三天前的那個來歷不明的電話。它會不會是導師打來的?賈先生預感到了危險的來臨,或者說,遇到了一個毀滅性的難題,他想找個人聊聊。可是按照他的身份,屈尊俯就地向一個學生傾訴煩惱是難以想象的,於是,他拿起了電話,又將它放下。他終於決定向死亡求助。
「去賣羊肉串怎麼樣?」
在下午的追悼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宋子衿終於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他穿過大廳來到窗前。她轉過身來朝他嫣然一笑。俱樂部的一位工作人員手裡拿著麥克風提醒他們離開。晚上還有京劇演出,他們要將追悼會場恢複原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在這個時候,慧能院長彬彬有禮地朝師母走去,向她伸出了手。她顯然看見了他,卻深陷在藤椅里一動沒動。這個微小的細節不禁使人聯想read.99csw.com到,慧能院長與師母彼此之間不僅早就熟識,說不定還有過相當深入的交往。順理成章的解釋是,慧能院長曾經有負於她,而師母對他深感憎惡,無法原諒。
屋子裡光線很暗。書桌上散亂地堆放著書籍、字典、紙頁和煙缸。他的導師當時一心要結果自己,沒有顧得上作最後的整理。曾山瀏覽著那些書籍:《歷史哲學》、《基督教的體系》、《動物志》、《開叫與首攻》……一冊英文版的《愛默生文集》被打開在第一百零四頁,書頁上有些地方用水筆劃上了紅線。
不管曾山與他的導師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分歧,曾山感覺到,他的去世也許預示著一段歲月的徹底結束。一座紀念碑倒塌了。一道幕簾被突然打開,陽光湧入,使他睜不開眼睛。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哲學系將會不復存在。他的心裏掠過一陣空空蕩蕩的悲憫之感。
在曾山的記憶之中,賈蘭坡教授的思想以及他夢想中建立的哲學體系在晚年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矛盾九_九_藏_書。他一生中貫穿始終的許多重要命題都面臨著被瓦解與分裂的危險。一個多星期之前,曾山將那篇題為《陰暗時代的哲學問題》的論文交給賈蘭坡。三天後,他約曾山去他的書房面談。導師看來極為生氣,他極為勉強地誇獎了他的才華,為他後來言辭激烈的批評作了一點小小的鋪墊。按照賈蘭坡教授的解釋,當今人文哲學的當務之急在於為處於轉型期的社會建立新的價值範疇,而不是像曾山文章所做的那樣,徒勞無益地宣告這個世界行將崩潰的消息。哲學重在闡述,而不是簡單的啟示或佈道,「假如像你所說,這個世界註定要完蛋的話,我不知道你的論文還有什麼價值。沒有對於永恆的確信,道德亦將不復存在。」導師舉例說,早在十四世紀的義大利,佛羅倫薩的一大批僧侶和經院哲學家早就預言了宇宙大限的來臨,一些人甚至還在修道院陰暗的地下室里悄悄趕製應付世紀洪水的方舟。「這的確非常可笑,現代醫學已經證明,他們的恐懼與妄read.99csw.com念和當時流行的臆病有關。生理疾病往往會給我們帶來錯覺。還有你在文章中反覆提到、推崇備至的那個法國人,阿爾貝·加繆,假如他願意不斷地往山上推石頭,本來是沒人反對的。法國人的確有著非凡的想象力,但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如果你仍然像以前那樣對中國哲學不屑一顧的話,我勸你多讀一些德國人的著作……」
在返回學校的路上,曾山的眼前再次浮現出當時的情景。他決定順道去導師家中看看。自從上次他與導師因論文而發生爭吵以來,他一直沒有去過那裡。
「你的導師屍骨未寒,現在已經有人在背後說了我不少壞話,你大概也聽說了一些吧。」
房間的陳設似乎還保留著原先的樣子。通往陽台的門敞開著,從窗帘的縫隙中,他能看到陽台的木架上擱滿了花盆。雛菊,巴西木,鐵樹和雞爪槭。也許是因為剛剛澆過水,花朵和葉蔓顯得生機勃勃。曾山知道,他的導師當初正是通過這扇門走到了陽台上,完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次騰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