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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6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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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山顯然有些茫然無措。他的視線一直盯著出口處的那條通道。一位佩戴紅袖章的看門人此刻正打算將鐵欄杆門關上,他一絲不苟地搭好鐵門的鐵扣,然後攏起袖子,蜷縮到一邊曬太陽去了。低迷、迴旋的風從站台上吹過,翻動著鐵道邊的舊報紙,兩名身穿制服的女乘務員正有說有笑地從卧鋪車廂上下來,懷裡抱著一堆骯髒的被單和桌布。
校長為難地看了看手錶:「我看時候已經不早啦,咱們有話車上說吧,不然,食堂的師傅可就要等急啦。」
代表們都已經到了,老秦像是在四處找他。此刻,校長也已經從那輛轎車中走了出來,他正忙著向客人們遞名片。曾山逐一端詳著剛剛下車的三位代表,沒有看到張末。他將目光投向出口處長長的通道,從那可以一直望到空空蕩蕩的站台。
在返校的路上,老秦一刻不停地與曾山說著九九藏書話,而曾山卻顯得抑鬱不歡。老秦從口袋裡掏出一冊代表名錄翻了翻,對曾山說:「與會代表如今只差一位沒到……」曾山的腹部一陣痙攣。
他們的車來到一處鐵道口,被經過的火車擋住了去路。
老秦用英語將曾山介紹給了一位外國人。他低聲地對曾山說,這個人就是本次大會唯一的外國學者。倘若這次大會能夠稱得上是國際會議,他是不可或缺的。他是一個神學家,還是一個中國通,名叫唐彼得。唐彼得身邊還站著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經老秦介紹,曾山知道她是彼得先生的中國秘書。女秘書朝曾山淺淺一笑,隨後她向老秦提醒說,唐彼得先生雖然精通英語,但他更願意說德語,當然,他的漢語也說得非常流利。老秦介紹完畢,立即將曾山撇在了一邊,徑自與唐彼得先生熱烈地交談起來。
董事九九藏書長解釋說,他實際的問題是先有物質呢?還是先有意識。他們公司的副董事長曾經因為研究這個問題坐過牢,還發過瘋,不過後來一旦做起生意來,病就全好了。「我看這樣吧,」董事長說,「在這次會議上,就請教授們給這個問題下一個固定的結論,不要翻來覆去,弄得人心裏怪不舒服的。」
「想必董事長先生在哲學上也有很深的造詣?」校長問道。
「教授我看就不必啦。」董事長說,他們公司之所以斥資贊助這次學術會議,除了他們對知識分子的一貫尊重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本人對哲學上的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十分關注。
校長、董事長、唐彼得及其秘書先後走進了黑色豐田。曾山和老秦將他們留下的行李搬上了小麵包。
「怎麼回事?」老秦問道,「剛才來的時候,你還是一臉的大鬍子,怎麼九*九*藏*書一轉眼就全不見了?」
唐彼得先生似乎對「神學家」這一稱號感到不以為然。他對老秦說,他早年在印度洋上當過水手,後來又在荷蘭的鹿特丹創辦過一家造紙廠,不過,他真正的專業卻是國際信託。在五十年代,他作為日本人的貿易顧問參加過中國的廣交會,並在德國駐華使館工作過兩年,他去過俄羅斯、東歐和台灣……對神學問題產生興趣,只不過是一年前的事。
除了唐彼得與他的中國秘書之外,剩下的一名代表就是本次大會的贊助商,南方某製藥集團的董事長。他身材健壯,一腔廣東口音,正與校長彼此寒暄,談話雖有些不著邊際,但還不至於找不到話題。
「淺嘗輒止而已。」董事長謙遜地笑了笑,隨後神秘地朝校長跟前湊了湊,「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在您看來,是先有雞呢?還是先有蛋……」校長沒有九_九_藏_書想到董事長會突然提出這麼一個問題,臉上有點不太好看。「先有雞,當然,不過蛋……」
校長首先對董事長的資助表示謝意。他說,在學術界面臨嚴峻經費困難的今天,他的慷慨相助無異於雪中送炭。「我也許可以提前通知您。學校經過慎重研究,決定聘請您擔任鄙校的兼職教授,當然啦,我們的合作僅僅是一個開始,鄙校在生化製品、微生物、計算機領域均擁有很強的科技潛力……」
唐彼得先生每說一句,中國秘書就堅決地點一次頭,彷彿她曾經陪伴唐彼得一起度過了那些頗有浪漫色彩的歲月,或者說,唐彼得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打動了她的芳心。由此看來,這個女人與唐彼得相識的時間不會太長。
曾山不無傷感地想到這一切,心情陡然又變得沉重起來。他穿過陽光繽紛的廣場,朝出口處的方向快步走去。
這時,曾山感到老秦正九*九*藏*書滿臉詫異地盯著自己。
從某種意義上說,車站是一個城市最大的秘密集散地。然而它卻不會輕易地將這種秘密泄露出來。你所看到的僅僅是一片陰暗的街角,一方人群稠密的廣場。明亮的茶色玻璃反襯出街道的樹木,高聳的旗杆、鐘塔,以及鐘塔下圍坐的婦女和兒童。在貨棧的遮棚下,售貨員向行人隨時吐露微笑,就像一縷變質發霉的花香。那些匆匆奔向某一地點的小販、兜售報刊的老人、掮客、便衣以及在旅館登記處排成長隊的人群佔領了車站廣場的每一處縫隙。你只是偶爾從那兒經過,看著自動扶梯將一批又一批人送上候車大廳,你想象著這個車站曾經是過或者將要變成的那個樣子:一塊海邊的桑園,一個露天高爾夫球場,一家光線昏暗的妓院,一座垃圾處理廠……於是,車站就在無形中為時間塑造出了形態,你也就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