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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9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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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末坐在家中的窗前,眺望著遠處的一段夕陽下的城牆,游思杳杳,浮想翩翩。
父親下班回來了。他將白大褂脫下掛在門后,悄悄地來到了張末的身後。「他又寫信來啦?」父親的語調中有一種不很明顯的揶揄成分。張末沒有搭理他。她的心裏亂糟糟的。在遠處的那道城牆之上,落日的餘暉正慢慢融入黑暗之中,城牆變成了一段灰褐色的剪影。她咀嚼著往昔生活的片斷,恍惚中,覺得她與曾山的愛情或婚姻生活尚未真正開始,又像是一切都發生過了。
在咖啡館里,曾山對張末的突然變卦感到十分吃驚。他不斷地揪著自己蓬亂的頭髮,似乎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他靦腆地沖她笑了笑:「難道我又做錯了什麼?」他像個孩子似的望著她,張末的心中頓生憐意,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背:「你沒有做錯,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乎人們的預料。命運一刻不停地轉動著它巨大的輪子,按照它自身的邏輯與規則。當我們說一件事是不可能的時候,我們通常會忽略,它已經包含了可能性。或者說,可能性正是在不可能幽暗的背景中被醞釀了出來。因此,普魯塔克說,世上沒有任何事物最終是不可能的read•99csw.com
可是,好景不長。一天晚上,張末剛想上床睡覺,母親卻讓她去接一個電話。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曾山興奮而又急切的聲音。曾山告訴她,他此刻已經在南京,他幾乎是一下火車就沖向站前公用電話亭給她打電話。
昨天還淹沒在謬誤與偏見之中的人,到了今天就儼然真理在握。拜倫式的英雄做夢都在想用他的利刃在視為禁區的幕布上劃上一刀,可是在一夜之間,所有的幕障都被自行拆除了……但從九*九*藏*書另一個角度來說,情形也許恰好相反。當無數的可能性像潮水一樣朝你迎面撲來,像刺目的陽光,它的光亮照得你睜不開眼睛,你所面臨的又恰恰是不可能。
他們倆相約在新街口的一家通宵咖啡館見面。曾山一見到張末,就問她為什麼沒將行李帶來。張末只得暗暗苦笑,他匆匆忙忙從上海趕來,大概是希望將她像一個孩子似的領回去。她不得不反覆向曾山解釋,她寫那封信只是出於「一時的衝動」。
你感到暈眩,感到不知所之,你的身體猶若一羽輕鴻漂泊無著。儘管它很可能源於你的幻覺,但人們總是無一例外地匍匐在幻覺的陰影之下。
她的手裡拿著一封拆開的信件,那是曾山邀請她去上海開會的請柬。是去,還是不去?片刻間的一次小小的猶豫對她來說都是一個無底的溝壑。她的母親坐在門口的陰影之中,正用紙牌算命read.99csw.com。攤開的撲克牌在她的手下被碼成了寶塔的形狀。每翻開一張,都預示著一次驚喜或絕望。
張末與曾山離婚後不久,她奉父母之命調回了南京,在一所職業學校教書。回到南京后的第二天,她的身心立刻被一種無形的孤獨所籠罩。過去的生活被突然斬斷後留下的隱痛遠遠超出了她最初的估計。整整一個晚上,她都在流淚,早晨起來,她坐在卧室的桌前給曾山寫了一封長信。她在信中請求他原諒她的任性,並將婚姻失敗的所有過錯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在這封信的末尾,張末充滿深情地這樣寫道:「如果有機會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會考慮留在你的身邊。」
是去,還是不去?

她捏著那封信,感到自己又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眼下的情景,與幾年前她與曾山的第一次約會何其相似。那個時刻她的搖擺不定又一次真實地還原了,時read.99csw•com間在倒轉。她沮喪地發現,她身上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正如一則諺語所說的那樣:石頭永遠只是石頭。
對於張末來說,曾山彷彿是一個混濁與透明的複合體。因為透明,他,以及他們全部婚姻生活的未來都讓人一覽無餘。日復一日的生活就變成了只需循環論證的哲學命題;由於混濁,她從他的身上無法看見自己。他的身體高大,結實,就像一堵牆。他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曾山沉重的軀體緊緊地壓在她的身上,將她淹沒了。她就像一粒小小的水滴,在他灼|熱身體的炙烤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末遠遠地看著她的母親,她忽然感覺到,她此刻紛亂的思緒就如同那些傘狀或塔狀的紙牌,每一張都涉及全局,改變著深不可測的命運。
「你想得到什麼?」出於無奈,張末告訴了他,可是那些話一出口,便讓人感到索然無味,就如一瓶酒,一旦倒入杯中,就不可思九九藏書議地變了味。
張末一聽到她所熟悉的聲音,立刻就泄了氣,語調也變得冷冰冰的。
她註定了是一個隔岸觀火者。彷彿只有置身於命運之外才能認清命運中的自我,感受到它幸福的光芒。離異后的抑鬱不歡讓她看到了愛情的存在。這似乎是一個悖論,但更是一種自我折磨。她只能從對方的冷漠中才能感到愛意,吮吸到它的氣息。這種冷漠頗像一隻衣架,她需要它,只是為了能夠掛住她的愛情。
她的這封信寄出后,差不多一個星期沒有收到曾山的回信,她便擔心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出差去了外地。她陷入了深深的猜忌與焦灼不安之中,但她的內心深處卻在暗自慶幸,甚至希望永遠不要收到他的回信。
儘管曾山平常對她呵護備至,可她還是覺得自己如同一件衣服被他摺疊起來,壓在箱子底下。曾山越是渴望了解她,他們之間誤會的裂隙就越加觸目。他一次次問她,「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