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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0

第二章

10

這時,電影中的卡爾(芬尼與亞歷山大的父親)已經中風倒下。他是在表演莎士比亞的戲劇時突然暈倒的。那是聖誕節的一天。人們將他從舞台上搬下來,擱在一輛馬車上,匆匆送往家中。卡爾的戲裝還沒有來得及脫下來,他所佩帶的武士的長劍兀自在車輪邊搖晃著,發出噹噹的響聲。街道上看不到行人,到處都是晶瑩的積雪,街角的一棵聖誕樹被人裝飾一新。卡爾的畫外音依然在雪地里回蕩:
在隨後的一組畫面中,人們在為卡爾送葬。樂隊奏響了貝多芬雄壯有力的《英雄交響曲》,那是張末所熟悉的葬禮主題。旋律先由小號奏出,接著是銅管樂撕裂心肺般的悲鳴。不是撫慰,不是安魂,而是一種真正的呼喊,它強大無比,不可阻擋。
於是,在陽光明媚的街道上出現了令人尷尬的一幕:他們倆只顧朝前走,誰都沒有說話。張末只要微微側過身,就能看見他投射在草坪上的影子,她甚至覺得他的影子也是啞鈴形的。
這時,她看見了曾山。
張末來到影城資料館,電影已經開場了九*九*藏*書。在漆黑的放映廳里,一位領座員將她帶到十二排中間的一個座位上。
張末不知道這種令人不安的競走比賽如何收場,可她也不敢停下來。因為她擔心只要自己突然站住不動,後面的這個人一定會猝不及防地撞到她的後背上。
張末不禁淚流滿面。她看見賈蘭坡的那隻手已經從姑娘的腿上挪開了。他正用一塊手帕擦著眼淚,那位紡織女工卻用驚愕的目光打量著他。
這不是一張普通的電影票,而是通往她既渴望又恐懼的未來生活的入場券。最近這些天,她的身邊出現了一連串的預兆,似乎上帝已經眷顧到了她的存在。
她低著頭在那張空位上坐下,眼睛不敢朝兩邊看。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的氣息。憑著女人對香味敏銳的嗅覺,她知道這不是一般的香水。看來,這個衣衫襤褸的人居然也用上了高檔香水。她在心裏暗暗發笑。她裝出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銀幕,實際上她處在一種緊張的觀望狀態,她在猜測著,坐在她左邊的這個人將以https://read.99csw.com怎樣的方式向他的學生開口說話。
「大學里也好不了多少,這一點你還要趁早做好心理準備……」賈蘭坡先生小聲說。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只要能夠和你在一起……」姑娘說。賈蘭坡教授再次向她做了一個手勢,提醒她說話小點聲,同時不安地朝張末這邊張望了一下。所幸他並不認識張末。
張末沿著那條擺滿花盆的街道匆匆往前走。她這樣做並不是存心報復,而是由於害怕。曾山很快就攆上了她。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叫住她,只是跟著她往前走。
她朝右邊看了看,那兒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歪靠在坐椅上,嘴巴張得很大,看上去已熟睡很久了。
他們還說了些別的。
人生就是一個舞台。你一直在演戲。你不明白為何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在等待著什麼。你只知道要演下去,從一個劇場來到另一個劇場,直到有一天,你一頭倒在舞台上,甚至連戲裝都沒有來得及脫下來……
三月底,瑞典領事館在上海舉辦了一個小規九九藏書模的電影回顧展,放映的主要是英瑪·伯格曼的後期作品。也許是因為伯格曼影片中豐厚的哲學和宗教內涵,分配到哲學係為數不多的幾張電影票就成了教師和學生競相追逐的稀罕之物。正當寢室里的女同學苦於奔走無門的時候,張末卻意外地得到了一張《芬尼和亞歷山大》的門票。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之後,張末才意識到情形有些不太對勁。因為她留意到,坐在身邊的這個男人一刻不停地與鄰座的姑娘說著話,間或發出一陣陣受到壓抑的笑聲。她不由得回過臉來瞪了他一眼,隨後,她愣住了。在她左邊赫然坐著的就是哲學系的名譽系主任賈蘭坡教授。
張末不由得對賈蘭坡教授肅然起敬。彷彿在這一刻,她早已原諒了他此前種種卑瑣的行徑,因為他畢竟聽懂了這個旋律,受到了震撼。他畢竟在流淚。
從早晨開始,張末就忙著從箱子里挑選合適的衣服,替自己梳妝打扮。可是到了中午,她又猶豫了。她甚至打算將這張電影票送給蘇辛(後者一邊幫她盤著頭,一邊跟張末開玩笑:「我要把read.99csw.com你打扮成一個見過世面的小娘兒們。」)。整整一個上午,張末都覺得蘇辛悶悶不樂,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她反覆向張末追問那張票是誰送來的。「會不會是他?」她問道。張末沒有回答。她們彼此心照不宣,因為誰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
張末在心中不斷勸說自己,這個臉型像啞鈴一樣的男人倘若理個發,換一身新衣服,說不定就能顯出幾分可愛的模樣。何況他畢竟是一位受人崇拜的教師。有一次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她看見兩個漂亮的女生在一個勁地追問著他的宿舍號碼。
最後,他們來到了一處路口。一盞紅燈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會不會是一場惡作劇?張末獃獃地盯著銀幕,心情陡然變得沉重起來。你得有耐心。你就會說耐心,我已經受不了了。調一個人沒有那麼簡單,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醋罐子又翻了。我還不如去海口,或者三亞……我會讓你大吃一驚的,況且……況且什麼?況且什麼呀?
這張電影票被裝在一隻牛皮紙信封中,塞人了她的班級的信箱。送票給她的人沒有留下https://read.99csw.com自己的名字。僅憑直覺,張末也能猜到送票人的身份,只是在事實尚未最終明了之前,她不敢輕率地作出這樣的判斷。
她沒有與他打招呼,而是徑直出了電影院的大門。這個古怪的人也許一直在暗中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旦她起身離開,他便像影子一樣追了出來。
在電影的上半部分快要結束的時候,張末起身離開了放映廳。她在大廳的小賣部買了一盒餐巾紙,用它響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後,她走到了一隻垃圾桶的邊上。
生活說到底也許就是一種自我勸說。她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什麼東西在深深地吸引自己。她竭力挽留著這種飄飄忽忽的感覺,心裏亂成了一團。
張末在考慮要不要與賈蘭坡教授打個招呼,但立刻就改變了主意。因為,她發現賈蘭坡教授的一隻手正在那位姑娘的大腿上輕輕地摩挲著。她能夠聽到他的指甲在她的絲裙上留下的摩擦聲。從年齡上來看,這個姑娘不太可能是賈蘭坡教授的妻子,倒像是一個紡織廠的女工。此刻,她正在向賈教授抱怨紡織車間惡劣的工作條件以及她微薄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