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曾經籠罩著他的那片陰影如今已投射到了女兒的身上。他能夠理解，為什麼自己的母親最終選擇了曠無人煙的沙漠。她是怎麼選中那片地方的？女兒對於未來的夢想僅僅就是一道與世隔絕的牆，它猶若一個脆弱的水泡在歲月的河流上隨波飄逐，在人們的記憶中代代相傳。

房間里亂糟糟的。玩具、毛線球、骯髒的襪子扔得滿地都是。床頭櫃的一隻煙缸里盛滿了煙蒂。他知道妻子在離婚後，煙一直抽得挺凶。他甚至懷疑電視機也是從早到晚一直這麼開著。現在，它正在播放著一個文化節目，介紹歐洲的教堂壁畫。

他的想象力並不比珊珊高明多少：他在一面牆上留了一個小孔，由他的妻子替他端水送飯。

在他與張末離婚前夕，她終於忍不住讀完了那本《盧布林的魔術師》。她認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兆。整整一個晚上，她九*九*藏*書的眼眶都是潮濕的。那個名叫雅西亞的魔術師在經歷了一生漂泊、半世滄桑之後，回到了故里。在別人看來，他與以前沒有什麼兩樣，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心髒的碎裂之聲。經過時間的反覆淘洗，他表面結實的軀體之中已沒有什麼內容，它就像一張被揉皺的紙。

曾山不安地想到，他與女兒的對話曾經多次出現於他與張末的交談中。她念念不忘那幢搬家前的舊房子。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郊外，緊挨著農田。除了稻米和麥穗的清香，除了低低飛行的喜鵲、白鸛、蜻蜓和蝗蟲，她常常看不到一個人。

五分鐘之後，父女倆打著傘出現在樓下擁擠的大街上。從他妻子的住處到淮海路上的麥當勞食品店有著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他們差不多走了一站地，女兒才與他開始了嘗試性的交談。

女兒搖了搖頭。

他從女兒的口中得知https://read.99csw.com，她們賣羊肉串的攤位被一名戴紅袖章的人搗毀了。「媽媽還在那個人的手上咬了一口……」現在，她也許正在派出所里補交罰款，一個勁兒地認錯……

「別人還是能找到你……」

魔術師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替自己造了一座永久的棲居所。四面都是牆，沒有屋頂，將自己圍在了當中。他可以通過那片敞開的空間觀察月亮和繁星，觀察浮雲和偶爾掠過的飛鳥。他只是不願意看到人，任何人。

「爸爸呢？」

在學術會議舉行的這段日子里，時間彷彿突然放慢了速度，似乎每度過一天，都得下一番小小的決心。

「我們來看看你總可以吧？」

「讓媽媽進來住嗎？」

從早晨起就一直下著雨。雨滴沉重而清冷，預示著初冬將臨。曾山騎著一輛自行車，沿著氧化鐵廠附近的一條幽深的弄堂，加入了雨披和車流的行https://read.99csw.com列。廠房四周堆積的厚厚鐵粉被雨水衝散，將馬路都染紅了。

「那我就造一座房子。四面都是牆，連小鳥都飛不進來……」

他想去看看女兒。

「不讓。」

「你打算藏在哪兒？」

「咱們去吃麥當勞怎麼樣？」

曾山吃了一驚：「躲起來？你幹嗎要躲起來？」

她畫了一棵樹，一條河，又畫了一座房子，一道門，兩扇窗子，還有一條路，通向河邊。曾山看著她畫畫，想起了她剛剛出生的那天中午，他跟著一名護士走進產房，在一個搖籃里看到她時的情景：她是那麼的令人感到陌生，宛若一個剛剛成形的胚胎，粉紅色的皮膚幾乎是透明的……他怎麼也不會覺得，這個小小的生命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他又想象著十年以後，她已經是一個娉婷少女，他們手挽著手在街上走過，招來行人們艷羡的目光……他覺得這樣的想法過於浪漫了。

ｈtｔｐｓ://ｒeａｄ.９９ｃsw•cｏｍ他們走過一家建設銀行的門前。曾山問她長大了以後想幹什麼。女兒看來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她想都沒想就滿不在乎地答道：

「箱子里不行。你長大了，它就裝不下你了。」

她又搖了搖頭。曾山明白了，他得換個方式與她說話。

「那我就躲到山上去。」

「哪兒都不行，你能去的地方，別人也能去。」

「我想藏在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

「你吃飯了嗎？」

「可以，但你們要隔著牆和我說話。」

「更不讓。」

「我知道，」曾山對她說，「你接著畫吧。」

等到珊珊畫完了，曾山問她，知不知道媽媽去了哪兒？

「箱子里。」

他朝她走過去，將手搭在她的肩上。女兒翻動著眼白瞧了他一眼：「我在畫畫……」

「森林里……」

「找個地方躲起來。」

他在蘇州河邊的一家食品店門前停了下來，打算給女兒買點零食。他站在九-九-藏-書屋檐的瀉水下愣了半天，幾乎想不起他的女兒喜歡什麼。珊珊今年雖然只有五歲，但她臉上的表情已經相當憂鬱。她很少與他說話。用她母親的語言來形容：她不屑於與你說話……他僅僅知道，她喜歡那隻箱子，破舊的藤條箱。珊珊白天晚上都躺在裏面睡覺，手裡還緊緊地攥著一塊藍布手絹。

珊珊一個人在家。房門敞開著，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大。他看見女兒正伏在床邊的一隻小方凳上畫畫。

在導師賈蘭坡教授追悼會舉行的當天，他曾經去看過她。那是妻子給他規定的探視日，每月一次。當然，你也不一定每月都來，她對曾山說。那天傍晚，他躲在一輛推土機後面，遠遠地看著她。她從一隻簇新的木匣里給客人找錢，羊肉串的生意看上去還挺好。

「一樣。」

她並非不知道她的母親去了哪裡，而是「不屑於」與他說話。

「一樣。」

……

「海島上……」

「那我藏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