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曾山睜開了眼睛，從床上醒了過來。

晚上七點半，他將在學校後門的翠苑餐廳與慧能院長、唐彼得等人再次見面。按照事先的約定，唐彼得將與慧能院長對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宗教問題進行公開的論爭，與會代表經過嚴格的遴選，以保證這次討論在一個比較高的層次上展開。

老秦自願充當了這次聚會的主持人。為了活躍一下僵滯而沉悶的空氣，老秦提議，大家不妨先來一段卡拉OK……他帶頭唱起了他拿手的保留曲目《一簾幽夢》。子衿隨後不無憂傷地重溫了一遍甲殼蟲樂隊的那首著名老歌：《愛情有一種一夜之間就會消失的惡習》。神學家唐彼得先生則以一首德國民謠助興。

……

他的臉又紅了，並且迅速地朝對面坐著的那位女秘書看了一眼。女秘書低著頭，兀自轉動著手上的銀鐲，顯得有些難堪。

……

曾山的心裏一陣納悶。在他的記憶中，導師賈蘭坡的追悼會似乎早已在學校的工會俱樂部舉行過了，因為師母說，她受不了殯儀館的焚屍爐散發出來的死人的氣味……

「當然，不過……」慧能顯得局促不安。與其說他不知如何作答，還不如說，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在大庭廣眾之下https://read.99csw.com，唐彼得竟然會提出這麼個問題……

這時，老秦插話說：「我一直想弄清楚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在臨終前吃了一頓聖餐，皈依了基督，那他以前所犯的一切過錯便可一筆勾銷，是不是這樣？」

「您孤身一人長年居住在寺院里潛心修道，有沒有碰到過性方面的困擾，我是說，會不會產生性方面的衝動？」

餐廳的老闆彬彬有禮地將七八位代表請進了一間裝潢考究的包廂。為了隔音，牆壁的四周都垂掛著絳紅色的幔帷，暗紅色的燈光襯照出每一個人的臉，就像映入落日的一扇扇窗戶那麼遙遠。

站在門邊的那兩位身穿制服的侍者仍然面無表情。他們冷漠地朝這邊看了看，然後不約而同地說道：

在麥當勞餐廳吃完飯，曾山將女兒送回了家中。隨後，他騎自行車匆匆返回校園。他覺得自行車的車速快得有些令人吃驚，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張末說，假如你在騎車的時候，碰巧聽到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就會越騎越快……

老秦認真而緊張地看著唐彼得，似乎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又感到猶豫不決。末了，他終於鼓足勇氣，這樣說道ｒeａｄ•99cｓw.cｏｍ：

「上帝似乎在縱容犯罪……」老秦說。

他看見導師賈蘭坡教授的遺體靜卧在高高的玻璃棺皿中，周圍簇擁著鮮花。而他的師母此刻正坐在通往焚屍爐的過道上，身體陷在一張藤椅里，等待著追悼會的參加者前來向她握手道別。

「那麼，您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呢？」唐彼得並不想就此罷休，他微笑著看著慧能院長，「是手|淫嗎？」

「當然。」唐彼得答道，「生錯了時代，本身就是一樁彌天大罪……」

「那麼，在恩典時代結束之後出生的人豈不是連信仰的權利都沒有了嗎？」子衿不安地反問了一句。

過了一會兒，唐彼得又接著說：「所謂的最終赦免權也只是恩典時代的律法。如今，恩典時代已近尾聲。要知道，上帝的慈悲是有限度的，隨著恩典時代的結束，赦免也會一併消失……」

這時，牆壁四周的大幕徐徐拉開。曾山吃驚地發現，他們所呆的地方原來並不是一間KTV包房，而是一座空曠的殯儀館大廳……

「這純粹是學術問題……學術問題，」他朝她擺擺手，依然盯著慧能，「如果您也手|淫的話，那麼一個月有幾次呢？」

「任何形式的獨裁在本質上都是一回事，」慧htｔpｓ://reaｄ.9９ｃｓｗ•ｃom能院長打斷了他的話，「上帝一方面承諾說要除滅地上的一切罪惡，可他親手犯下的罪過在《聖經》中卻比比皆是，依照佛教大慈大悲的觀點……」

「先生們，時間到了……」

師母握住他的手，欠久沒有鬆開。他聽見師母用嘶啞而顫抖的聲音對慧能院長說：「竹山，你還等什麼？！」

「別客氣。」慧能說。

老秦對唐彼得與慧能院長叮囑再三，為了便於更多的代表參与討論，兩位大師應盡量使用中文。

輪到慧能院長，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僧侶此刻倒也落落大方，他與一名包房小姐合唱了那首時下最為流行的《明明白白我的心》……

曾山看見慧能院長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唐彼得跟前，一聲不吭地給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

好說，好說。唐彼得哈哈大笑，順手從桌上夾起一根薯條吃了起來。在那一刻，他看上去就是耶穌基督。

慧能院長好像還想說些什麼，唐彼得沖他莞爾一笑，然後欠了欠身體，一動不動地看著慧能院長。「我能不能向大師請教一個問題……」

在他看來，《舊約》中的《約伯記》集中了聖經中所有的悖謬與自相矛盾。「上帝僅僅因為與撒旦打了個賭，或九-九-藏-書者說，為了能夠向撒旦誇耀自己奴僕的忠順，竟然不惜調動一切手段擊打無辜者。他剝奪了約伯的一切，羊群，駱駝，僕人和孩子，還讓約伯從頭到腳都長滿了毒瘡，這樣的上帝與一個非理性的獨裁者又有什麼兩樣？而約伯呢？他除了撕裂自己的衣服，坐在爐灰中，用瓦片刮著自己的身體放聲大哭之外，還能幹什麼呢？」

「彼得！」中國秘書憤怒地瞪了唐彼得一眼……

「在恩典時代結束之前，勞駕您能通知一聲……」

兩名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站在門邊。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餐廳的大堂里燈火通明。曾山趕到那裡的時候，代表們剛剛用完晚餐，他看見老秦站在桌邊，將果盤裡的最後一片西瓜搶到了自己的手中。

等到咖啡與茶水送進包房，嚴肅的學術討論緊接著就開始了。

唐彼得一邊用牙籤剔著牙齒，一邊對老秦說：「怎麼樣？我們這就開始吧……」慧能院長臉色凝重，眉頭緊鎖，彷彿正在考慮著另外的一件什麼事情。

慧能院長首先發言。像舍斯托夫以及當代著名的學者一樣，他對基督教文化的詰難是從《舊約》的《約伯記》開始的。慧能院長滿臉通紅，青筋暴突，語詞犀利而急促，看來他打算在第一個回合就將論九*九*藏*書爭對手一舉擊潰。

「這隻是你們中國人的看法。」唐彼得嚴肅地駁斥說，「在上帝的眼中，永生與得救永遠是第一位的，用世俗哲學的觀點來表達，沒有終極價值的關懷，也就沒有道德。人世間普遍的精神墮落恰恰是從失去信仰開始的。胡塞爾說得好，我們切不可因為時代而放棄永恆……」

老秦從身後一把抱住了慧能院長：「本來是正常的學術爭論……何必傷了和氣！」

唐彼得點了點頭。

他看見慧能院長朝師母走過去，向她伸出手去。

這座大廳看上去深不可測，沿牆擺滿了花圈，他隱約看見花圈上方的一塊掛匾上寫著「凌霄廳」三個大字。

「可是他後來得到的更多。」唐彼得不緊不慢地說，「你剛剛提到，上帝是一個獨裁者，一點沒錯，神就是一個獨裁者。我們的一切都由他恩賜，最後還要因他得救。倘若沒有上帝的獨裁，就會出現人間的獨裁，比如說，在你們……」

他們挨著牆邊的一排矮沙發依次坐下。曾山的位置恰好在子衿與唐彼得的中國秘書之間。她今天穿著一件寬大的亞麻色便服，黑色的綢布裙褲，光裸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纖細的銀灰色鐲鏈。她不時地抬腕攏一下耳邊的長發，鐲鏈就輕輕地顫動著，發出一陣風鈴般悅耳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