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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第四章

旗幟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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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員放聲大笑。她的笑聲驚動了一群沉睡的金魚。它們在牆角的一隻魚缸里歡快地遊了起來,浮上水面,又沉了下去。她在大笑的時候,兩個乳|房都在聳動著。導師賈蘭坡教授當初是否也受到了這兩隻椰子的誘惑?
當你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無論你覺得前程似錦,還是心灰意冷,美好的歲月早已長留身後。你只知道往前走,卻看不到棲息的堤岸。
曾山說,你不必如此嚴肅。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資料員反問他。
那是什麼?
她一直靜靜地站在那兒,聽孩子們唱歌。隱隱約約傳來的鋼琴聲與追悼會的氣氛十分相宜。她穿著一身色彩鮮艷的連衣裙,在午後的陽光下,裙子上棕色和杏黃色的拼花圖案顯得格外醒目。她的一隻手搭在窗架上,諦聽著窗外的什麼動靜。從她落落寡合的樣子來看,她極有可能就是賈蘭坡教授去世前剛剛調入系資料室的那個紡織女工。
你說過幾次了。曾山古怪地笑了一下。
過江電纜。
……
我可受不了那股味道,師母說。治喪委員會的主席怔怔地看著她:可是,我們已經給殯儀館打過電話了。誰打電話誰去,反正我不去殯儀館。她轉過身去看著窗外。越過樓下的那簇茂密的樟樹林,他看見學校幼兒園的一位女教師正與孩子們做遊戲。丟呀丟呀丟手絹。丟呀丟呀丟手絹……
在翠苑餐廳的包房裡,他們相向而坐。電視機里正在播放著一支輕柔的鋼琴曲。侍者替他們拿來了酒和冰塊。
子衿向曾山提起了師母的事。在導師賈蘭坡教授去世的那天晚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匆匆趕往學https://read.99csw.com校的大禮堂,參加教工合唱團的排演。後來就下起了大雨。生物系的一名女技|師在暗中抓到了她的把柄,因為據說師母在排演的過程中曾出去過一次。這位寡婦將師母的不忠解釋為骯髒與不堪入目,可是在那一刻,她恨不得立即取而代之。
那兒是多麼的安靜啊!
燈塔。
還有四十分鐘,妹妹乘坐的那趟火車就要進站了。他的懷裡揣著一封她在兩周前的來信。她要結婚了,但她在信中沒有提到她將要嫁的那個人。多半是個鄉鎮企業家。子衿對此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幾年不見,他真不知道她變什麼樣兒了,不過,她的字跡倒是一點沒變……
那是什麼?
親愛的岑凱蘭大姐。您的來信對我作了過高的評價,這不免使我擔心,相形之下的本人是否配得上您的尊敬。您在來信中提到,打算在不久之後來上海與我見面,並將給我一次小小的驚奇……我雖然還不知道它的具體內容,但我在此刻已經感受到了它的溫暖。我除了期待您的來訪之外,還能幹什麼呢?……列夫·托爾斯泰曾說,愛是人類唯一合理的行為。它是上帝為人類固定的最後一塊神聖的保留地。非常同意你對加繆的分析:我們倘若不能活得更好,只能尋求活得太多……多麼希望您能立刻來到我的身邊,就像一隻小鳥一樣,輕輕地掠過……
會的。不過,你這次不答應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
無邊無際的蘆葦在風中颯颯作響。
他是一個字跡鑒定專家。每天收到的大量來信使他練就了過人的本領九-九-藏-書,他能夠從信封的字跡上判斷寫信者的性別,如果結合信的內容和語調一起分析,他就能據此猜測她的容貌和性情,甚至,嗅到她身上的氣味。威廉·福克納通常只拆閱裝有銀行匯票的信封。他有一隻特製的大燈泡。子衿只給女讀者寫回信。金錢和女人是一對孿生姐妹。
一次艷遇就這樣開始了。資料員揶揄道。
空氣中有一股燒焦的橡膠輪胎的氣味,一股混雜著汗臭的香水氣息。
曾山還向他提到了照片的事。裙衩分開,泄漏了春天的機密。他說他本來不想提起這件事。子衿與他站在河畔的拱橋邊,很久沒有說話。曾山的軀體看上去猶若一棵枯死的樹。他說他沒有想到,但他的意思很可能是在說,他對此事早有預料……一張照片還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子衿安慰著他,假如她真的與贊助商有那麼一腿,也在情理之中。你不能指望在地獄中憑空造出上帝的天國……陳詞濫調。
棉花。
很快,他們聊起了別的話題。
他來到了河邊。秋後的陽光懶散地依附在水面上。河中的浮藻發出枯萎的氣息。在鋸木廠的邊上,一個中年人正在那兒釣魚。他從體操房那群身穿黑色緊身衣的少女們中間,從那耀眼、明亮的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她。我通過一隻水杯看到了你的笑臉。隨著水紋的震蕩,她的笑容破碎了……
船上是什麼?
那是什麼?
明天一早,我的妹妹要來上海看我。子衿對曾山說。
你沒瞧見她渾身上下那股風騷勁兒嗎?
曾山朝他走了過來。他們常常在校園裡不期而遇,兩個人都沒精打采,彼此都感到read.99csw.com厭煩和緊張。實際上也只有在兩個相知很深的朋友之間才會出現這樣的狀況。無數的陌生人對你並不構成障礙。你只需要一層冷漠的鎧甲。因此,歌德更喜歡與陌生的女人打交道,一旦熟悉的程度跨越了某道屏障,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她。
在夏天的時候,她穿著藍色的長裙,懷裡抱著一本書,從文史樓前的草坪上斜穿而過。丁香和薄荷的氣息,可能的將是不可能。她從不朝自己看上一眼,即便是在畢業論文答辯的時候,她也是低著頭。戴望舒。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我決不說出你的名字。我決不說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他的詩顛來倒去,很難說不是一種文字遊戲。
那是什麼?她指著江邊的蘆葦問他。

船。
有一件事,還得請你原諒。他誠懇地對師弟說。
師母哭了起來,瘦削的肩胛在黑暗中輕輕地戰慄。你把這個女人弄到系資料室來,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沒準你們早就……導師一聲不吭地吸著煙,臉上有一綹不易察覺的笑容。也許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在流言和唾沫中淹死……師母說著,起身朝卧室走去。導師注視著她的背影,突然意味深長地說道:在暗中開始的事只能在暗中結束。子衿和曾山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導師為何這樣說。
曾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也透過那扇敞開的窗戶朝外面張望。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什麼人?師弟對他說。子衿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他的眼睛依然緊緊地盯著窗前的那個女人。她的臀部非常飽滿。他在想象著她不|穿衣服時是怎樣一副樣子九-九-藏-書
妹妹又指了指江面上一隻行駛中的帆船。船上裝滿了棉花,在浪尖上顛簸。
他們來到西湖邊的一家私人旅店。他給曾山打了個長途。他喝了很多啤酒來慶祝提前來到的自由,他把她帶進簡陋的房間,將她按在床上,從裙子里扯下她的長襪……你會把床單弄髒的。她驚恐地叫著不不,但這未嘗不是一種鼓勵。黑色的血。腐漚的生命。不過,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用手指蘸了一點血跡,背過身去,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子衿啊,子衿,有誰說得出,你已變成了什麼東西……
就像颱風的風眼。他和妹妹可以在那兒坐上一整天,一直到太陽的光線從戰慄的水面收斂、隱沒,暮色中透出夜晚的涼意,江面上閃現出依稀可辨的幽暗燈火。
他的師弟在聽說此事後十分吃驚,但他的神情飽含著警覺與提防。也許是那位六祖禪師從中挑撥,曾山對自己的任何描述都流露出一種明顯的懷疑之色。得想個辦法重新獲得他的信任。給他一點甜頭嘗嘗。誘餌。
就像一條狗。連襪子都要聞一聞。妹妹笑了起來,露出了滿口的豁牙。他和妹妹在一個腳盆里洗腳,他用腳趾撓弄著她的腳趾,妹妹又傻笑起來。
晚上我們在一起吃頓飯怎麼樣?
車站上亂鬨哄的。天還沒有亮。拱圍在廣場四周的高大建築物有一半浸沐在黑暗之中。銀行和郵局門前的大理石台階上坐滿了滯留車站的旅客,他們說著話,呵欠連天,看著洒水車哼著《歡樂頌》從鐘樓邊駛過。
曾山的臉上再度呈現出深深的疑惑與擔憂。也許還有一絲讚許:你小子終於說真話了。他說,那你幹嗎https://read.99csw•com要編造這個謊言呢?它究竟有多大必要?還煞有介事地給我打電話……子衿向他作了一番解釋,可師弟還是一臉不高興。對此,子衿也感到無可奈何。實際上,他去過杭州……
她調皮地衝著子衿笑了笑,感到極為得意。去杭州玩玩,本來就沒什麼不好。操你媽。子衿也笑了起來。她並不知道,在重要的學術會議舉行期間,在子衿等待著她來例假的那段漫長的日子里,她短褲上的血跡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天堂……
車過嘉興的時候,她說她要去上廁所。子衿趴在車窗上,將頭探出了窗外。他看見在燈火灰暗的站台上,一名婦女的身影一閃而過,她雙手舉著一袋濕淋淋的菱角,看上去像是在作祈禱。但火車並未停下來。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很快被一塊巨大的化妝品廣告牌遮沒了。他想象著她的身體:雙手高舉,站在浴室的自來水籠頭下,乳|房上提,水珠四濺……他感到百無聊賴。子衿翻看著她隨身攜帶的一隻皮包。他沒有找到用來消遣的雜誌,卻在無意中發現了一盒拆封的丹碧絲。他的心頭一陣震顫,就像慾望急劇衰退中的短暫暈眩。她並沒有懷孕。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不能說是一次艷遇。子衿說,恰恰相反,它是一場惡作劇。因為我在十六鋪碼頭看到的岑凱蘭是個男性公民。
那是蘆葦。他回答說。
我撒了一個謊。我並沒有去過杭州。
子衿朝她走過去。
她完全知道那是蘆葦,船,棉花,燈塔。她是在重複那個陳舊的遊戲。子衿與妹妹坐在高高的堤岸上,看著滔滔東流的江水,耳朵里灌滿了風聲。滯重的汽笛聲在影影綽綽的村莊上空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