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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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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出口處的鐵柵欄背後,子衿伸長了脖子朝站台里張望。他真的有些擔心,能否從擁擠不堪的人流中將妹妹辨認出來。她成天樂呵呵地傻笑。走起路來又快又急,辮子在腦後兩邊晃動著。她是自己忠實的追隨著,他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她是一個固執而淘氣的跟屁蟲。
現在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的老婆吧好好看著吧讓你去鬼混讓你去開公司泡小妞讓你……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子衿說,連續三個月的失眠差一點將他擊垮了。在一個下雪的晚上,他在校園裡遊盪了半夜之後,爬上了電教大樓的頂層,準備從那兒跳下去。後來他想起來,他還有一個妹妹。她對他的崇拜是一筆沉重的負擔。他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下午他去女生寢室發飯菜票,她們客氣地給他讓座,他就毫不猶豫地坐在了一隻電爐上。
不,去公社看槍斃。
她讓他坐在一隻裝有盤尼西林的小木箱上,然後伸手拉開了他褲子的拉鏈。你沒想到吧?女護士笑著問他。沒想到。女護士說,在十分鐘之前,我也沒想到。她是怎麼會突然產生出這樣的念頭的?
這是一種雙重褻瀆。她的丈夫,她自己。也許還有上帝,因為她的丈夫是一個基督徒。
資料員想了一下,認真地回答道。導師似乎就在這個房間里,躲在暗處,窺視、諦聽著正在發生的一切。當他想到自己未竟的事業後繼有人,說不定會露出欣慰的微笑。
資料員非得讓他說出個read.99csw.com結果不可。我受不了似是而非的東西。
我們總算是把她給扔下啦。他們那伙人笑得東倒西歪,大模大樣地踏上了通往公社的大路。他們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見妹妹早已坐在路邊的一棵楝樹下等著他們了。她封住了村子的唯一出口,她並不傻。她一邊流著委屈的眼淚,一邊對他們發出嘲諷般的冷笑。她的臉都讓樹枝給劃破了。
到了夏天,壁虎讓蚊香一熏,就都從牆縫裡鑽了出來。它們是聰明的小動物,知道蚊香將蚊子熏得飛不動了。妹妹數了數,一共有七隻。子衿舉著那根燒得透紅的灶鐵,悄悄地將它伸向牆上的壁虎。當它被灶鐵按住的時候,身上就滋滋地冒熱氣,像孩子似的拚命揮動著前爪。然後,它的尾巴掉了下來。它掉在地上還在不斷地扭動。
我的屁股上留下了一道烙痕。子衿說,它就像一隻張翅飛動的蝴蝶。女博士將雪茄在煙缸里掐滅。她的手抖得厲害。真讓人難以置信。女博士說。
還有一隻壁虎跑哪兒去了?
她一邊碾壓他,一邊念念有詞。彷彿她正對著暗中的一個什麼人在說話。她的話是一道道符咒,一句句讖語:
當然會。要的就是這效果。
他們經過觀察室外的那條坐滿病人的長廊,來到了門外。他起初並不知道她要將自己帶向哪裡。院中的冬青樹上覆蓋著一層積雪,天空陰沉著。那時正好是下班的時間,醫生和護士們推read.99csw•com著自行車在醫院門口擠成了一團。他跟著女護士朝前走。不久之後,她將他帶到了一間堆放藥品的倉庫里。
赤腳醫生。
槍斃誰?
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虛空的存在,看到她從廢墟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她穿著藍色的裙子從文史樓前的草坪上經過。她從來不與他說話,從不看上他一眼,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我決不說出你的名字……
你怎麼坐到電爐上去的?
你的故事太離奇了。資料員說。它一點也不像是真的。
我要給你一個小小的驚喜……女護士對子衿說。
戴著口罩的女護士好奇地向他問道。她站在窗前,藉著雪光,用一枚小砂輪劃開注射藥瓶的瓶頸。由於戴著口罩,她的聲音嚶嚶嗡嗡的。隨後他聽見「啪」的一聲。她將掰下的瓶頭扔在一隻搪瓷托盤中。
看樣子得想個法子甩掉她。他們鑽進了一片開闊的黃麻地,她隨後就攆了上來。她穿著一條子衿淘汰下來的咔嘰布褲,跑幾步就得停下來拎一拎褲腰。那條褲子幫了我們的忙。他們出了黃麻地,又竄進了一處茂密的桑林。繞過一條狹窄的弄堂,妹妹就不見了。
女護士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她問他信不信基督教。子衿說不信。她說她也不信,可她的丈夫是一個基督徒。隨後,女護士又問他現在的感覺如何,能不能下床走動,他說能。女護士的眼神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然後立刻對他說九-九-藏-書
資料員從他手裡接過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遞還給他。她的手指輕輕地劃過他屁股上那道褐色的烙痕,它像一隻失去了水分的蝴蝶標本。資料員問他,這處疤痕是怎樣留下的?他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女人這樣問過他。而他每次的回答都與上一次迥然不同。
燒火用的鐵棒。我們用它來燙牆上的壁虎。

她沒有問他是否願意。也許不需要問這樣的問題。她急不可待地解開白大褂的扣子,然後是黑色的皮褲,粉紅色的內衣……她朝他走過去,跨在他身上,摸我,快。摸我的乳|頭。她的聲音既急切又嚴厲。快。
那麼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這時,父親朝他們走過來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手裡提著一根擀麵杖。子衿一看到父親,就像青娃見了火赤練一樣。他的腿邁不開。快跑。妹妹朝他喊。父親越走越近,他的身體也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父親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妹妹捏緊了兩隻小拳頭,勇敢地沖了上來,一下就抱住了父親的大腿。
子衿從青島給妹妹寄了三百元錢,問題就這樣解決了。當天晚上他就到海軍療養院打檯球。依我看,你完全曲解了加繆所謂的冷漠。曾山對他說。你總是用自己的油漆塗滿所有的門窗。這是托爾斯泰批評高爾基的話。我不是高爾基,他也算不上一個或半個托爾斯泰。他照樣打他的檯球。
快——妹妹朝他高聲叫道,快,揪他的頭髮……
那是因為世上沒有什麼https://read•99csw•com東西是真的。子衿苦笑了一下。
打肚子。
它鑽到了鏡框里。妹妹說。
他依然眷戀著她的肉體。他想象著這個女人坐在他的腰間,放蕩地對他說:現在,我將你完全吞沒了……他想象著資料員生活中的其他男人,她對他們說著同樣的話,重複著同樣的難以啟齒的美妙細節。他被蜂蜇了一下。此刻正燃燒著他的並非是嫉妒的火苗,而是無邊無際虛空的烈焰。它對子衿說:現在,我將你完全吞沒了……
那好吧,你跟我來……
槍斃人的時候,是打腦子,還是打心口?
你們是去江邊看輪船嗎?
父親隨手的一巴掌幾乎就將她打得飛了起來。
牆上留下了六個燒焦的斑點。
比如說,賈蘭坡……
鏡框里裝的並不是鏡子,而是媽媽的照片。它掛在牆上。媽媽朝他們笑。子衿用灶鐵敲打著鏡框。壁虎怎麼也不肯出來。紅紅的鐵棒一碰到鏡框的掛繩,繩子就斷了。它「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玻璃摔得粉碎。父親的臉在暗處衝著他們笑。你把灶鐵給我。父親說。他讓子衿轉過身去,趴在床沿上。妹妹尖叫了一聲。一股焦味在屋裡彌散開來,混合著六月天的麥香。
你的妹妹真可愛。心理系的女博士笑了起來。假如有機會的話,我還真想見見她。子衿點點頭,我妹妹過幾天就要來上海。女博士從煙盒中拿出一枝雪茄,像男人似的將它叼在嘴上。那麼,灶鐵是怎麼回事?
坦率地說,我也不知道,我的腦子出了毛病。瘋狂和死https://read.99csw.com亡一樣,也許最終都是不可戰勝的,就像那塊烙斑,怎麼擦也擦不掉了。
他已經有整整五年沒有回過家了。父親死於最後一次醉酒。妹妹給他發來電報的時候,他正在青島參加中國作協的一次筆會。下午參觀水族館。海龜。鯊魚的骨架。玳瑁。珊瑚。在水族館里,江蘇作協的葉兆言老是抱怨頭痛。他的身體不好。一個操山東口音的中年人來到子衿的身邊,遞給他一份電報。是加急,他說。你喜歡海蛇嗎?子衿說無所謂喜歡還是不喜歡。他拆開電報,看了一眼,隨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還好。電報是曾山打來的。在子衿外出期間,就由他負責處理他的各類來函。我都快成了你的私人秘書了。
真的不值得,不值得啊我到昨天還蒙在鼓裡……她說。
腸子會流出來嗎?
隨著一聲悠長而沉悶的汽笛聲,一輛火車冒著熱氣開進了站台。透過車站出口處的那條長長的通道,他看見乘務員放下了車門的踏板。緊接著在車門口出現的是一個巨大的花布棉被,它卡在了鐵門上。一片嘈雜的叫罵聲。行李車在水泥地面滾過的聲音。
你好。
他告訴資料員,那是在他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他去女生宿舍給她們發飯菜票,不留神就坐在了通紅的電爐上。我是班上的生活委員。
護士給他打完針,將口罩摘下來。他看見她鼻樑兩側有幾粒不易為人察覺的雀斑。她看上去三十來歲。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女護士笑著對他說,你是怎麼會坐到電爐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