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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5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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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員朝子衿眨了眨眼睛,並沒有與他說話的意思。可他分明聽見她在他耳邊淫|盪地說,現在,我把你完全吞沒了……她肚皮上的皺褶重疊在一起,又白又亮。她的臉和脖子都是汗津津的。她與唐彼得先生先後跨上了計程車,不一會兒,那輛藍色的桑塔納帶著一股輕煙湮滅在川流不息的車海中。
當你看到一個外國男人摟著中國女人的時候,你總會覺得哪兒不自在。慧能院長對他說道,想想看,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怎樣產生的?
妹妹爽朗地大笑起來,只不過聲音聽上去總有些不太對勁。
醫生忽然問他信不信教。子衿說不信。我也不信,她說,不過我的丈夫信。他是一個公司的老闆。基督徒的身份並不妨礙他去搞女人。真是不值得啊,不值得。我一直被蒙在鼓裡。我真想。她看了看子衿,臉一下就紅了。她沒有說下去。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彷彿隨時碰到一個人,她都要這樣傾訴一番。我的心碎了……我真想隨便碰上一個男人,就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那你幹嗎要放她回南京呢?
子衿有意讓妹妹看看這所舉世聞名的花園學校,就領著她繞道向河邊走去。他們經過文科大樓前的一塊草坪時,系工會的蔣主席和收發室的老張碰巧從樓里出來。蔣主席朝子衿招了招手,示意他等一等。隨後他們倆快步朝他走了過來。
我真想……
你也許會覺得,那些漂亮的中國女人好像天生就是為洋人們準備的,是不是這樣?慧能院長問道。
他的擔心是多餘的。當妹妹的身影出現在檢票口的白鐵欄杆邊,他就立刻將她認了出來。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他。她還是以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只是個子明顯地長https://read•99csw•com高了。她在腦後盤了一個髮髻。她還沒有結婚,就盤上了髮髻。她將車票咬在嘴裏,手裡拎著一隻笨重的旅行包。
妹妹說,父親在臨終前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與他見上一面。他像個孩子似的哭個不停。他喝了太多的酒。醫生說,如果在他嘴邊划亮一根火柴,就省得將他送火葬場了。我那會正在青島開會,在一個水族館看海龜。子衿說。可是他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假如妹妹不在車上提起父親,他就永遠不會想起他來,就像這個人從未在世上存在過。他只知道喝酒。然後就是流淚。成天成夜地盯著牆上的那個鏡框流淚。牆上有六個燒焦的斑點,遠遠看上去,彷彿六朵精緻的薔薇花。
曾山本來會說他真想死,但他並沒有這樣說。他是一個對語言極其嚴肅的人。張末離開了他,回到了南京。死亡這個念頭只是在他的腦子裡閃了一下,它沒能打動他。因為曾山在這麼說的時候,還認真地用電動剃鬚刀刮著鬍子。然後,他用一把小剪刀仔細地剪了剪鼻毛。張末老是抱怨我的鼻毛長得太長。曾山對他說,她對於潔凈有著一種瘋狂的要求,在這樣一個骯髒而醜陋的世界上,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他至少還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子衿在恍惚中明白了這一點。他在青島的海軍療養院打著檯球,看見父親的靈魂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他一口氣跑到海邊,站在漆黑如鴉的沙灘上,朝著浩瀚的大海眺望。
妹妹一眼就認出了他脖子上圍著的那條灰色的腈綸圍巾。還是我給你織的那條吧?她說。她將圍巾拽在手裡捻了捻。子衿笑了笑:今天早上我特意將它從九_九_藏_書箱子底下翻了出來,就是為了讓你高興……
可你並不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他對曾山說,我只是屁股上多了一個烙印而已。
我想用它來洗草莓。他解釋說。
計程車停在了學校的大門外。子衿和妹妹從車上下來,看見一個藍眼高鼻的外國人在車邊衝著他微笑。他是這次學術會議上唯一的外國代表,神學家唐彼得先生。他身邊站著的那個女人不是與唐彼得先生形影不離的中國秘書,而是哲學系新調來的資料員。
汽車在鬧市區走走停停。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它才踅入了一條簡易的高架公路。深秋的風呼嘯著從窗口吹人,炙熱的臉上立刻感到了一陣清涼。
那你究竟想幹什麼?子衿問她。
後天下午,他將在會上作一個發言。可他的發言稿還沒有寫出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應當首先考慮帶妹妹出去看看,她畢竟是第一次來上海。
曾山靜靜地望著他。真奇怪,你在喝醉了酒的時候,倒反而能清晰地說出一些很好的思想。
要不要我把褲子脫下來給你看看?
父親在哭泣的時候,他就是那位在約旦河西岸傳道的耶穌基督。他用一種寓言的方式,暗示了天堂的存在,並準確地指明了方向。
她緊緊地拽著子衿的一條胳膊,好像他隨時都有可能在人群中消失不見。在這一刻,她又成了過去記憶中的那個跟屁蟲。子衿領著她,朝行李房旁邊的出租汽車走去。
子衿曾對曾山說,沒有媽媽也許算不得一件壞事。至少,不會有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婆成天逼著你結婚。現在,他的妹妹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為什麼不結婚?
當然。醫生說。她戴上了一隻口罩。
假如幸福只是一個巧合,或者說出於一種勉強,它九*九*藏*書就算不得幸福。
……
妹妹說,你是怎麼會想到起一個這樣的名字?子衿,叫上去多麼彆扭。我怎麼都覺得它像是另一個人的名字,不如富生叫上去好聽。子衿笑了笑,沒有向妹妹作出解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在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子衿去故鄉那口井中汲水的次數太多了。陶淵明,蘇東坡,數不清的人從那口井中汲水的次數太多了。那口井從漢代開始就已經乾涸了。它是一個早已破滅的神話。你什麼也指望不上。他只要一想到父親那張垂死的臉,他就知道他其實什麼也指望不上。
看上去,他們正在等候計程車。
妹妹在被窩裡踢踢他的腳,他又踢踢妹妹的腳。他們都聽到了父親的哭聲。他哭起來就是一個嬰兒。那聲音像是秋風刮過的蘆葦的戰慄。媽媽死後,他就成了一個嬰兒,一根蘆葦。風一吹。它就折斷了。他是一撮爐灰,風一吹就揚起來,飄向遠處。他是一綹積雪,太陽一曬就化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學術會議還有兩天就要結束了。一個預定五天的會議居然開了一個多星期,用曾山的話來說,它像通往天堂的道路一樣漫長。最後還不知道如何收場。
在這樣一個晚上,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心碎,為何驚恐萬狀。他看到的只是一個虛空,一邊幻影。他活著,難道就是為了把體內幾公升粘液排泄掉嗎?只是為了將一張紙揉皺再展開它嗎?
在計程車上,妹妹突然問他,能否幫她在城裡找份工作。城裡?子衿說,你幹嗎要到城裡來工作?你不是馬上就要結婚了嗎?妹妹嘆了一口氣。她說她並不想結婚。這些年中,她幾乎什麼活都干過。倉庫保管員。小學代課教師。鄉鎮企業的出納。採石工人。現在她九_九_藏_書對這一切都厭煩透了。妹妹隨後又說,她其實也不想來城裡工作,只不過隨便說說而已。
人有時的確會有一種作踐自己的衝動。女博士說,在心理學上,它是僅次於死亡衝動和性衝動的第三大變態誘因。
圖書館二樓的報告廳里暫時還是空空蕩蕩的。簽名處的一位身穿西服的小姐正在翻看著一本時裝畫冊。這是贊助商被捕后的第二天,一度中斷的學術會議又恢復舉行。子衿和慧能院長都來得很早。他們坐在休息室的一排沙發上,開始了見面后的第二次交談。
子衿褪下褲子,背向她,高高地撅起了屁股。你得的是羅旋痔,已經化膿了。女醫生朝它瞥了一眼,就很有把握地說。你坐著看書的時間太長了,應當多活動活動。她摘下口罩,坐回到桌邊,飛快地給他開起了藥方。止痛片,潤腸丸,麝香膏,痔栓,高錳酸鉀。他讓醫生多給他開一點高錳酸鉀。
子衿從心理診所出來,正趕上吃晚飯的時間。學生們端著飯盒朝食堂走去。他看見師弟朝這邊逡巡而來。看上去,他是在趕往學校對面的松鶴酒店,參加贊助商的宴會。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請柬反覆觀看,生怕記錯了晚宴時間。
曾山叫住了他,一臉驚恐的表情。
我本來可以留下她。曾山說。
他與妹妹在一起,永遠不會找不到話說。他們一見面,妹妹就向他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你不是說要到杭州去嗎?
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不寫信?為什麼不結婚?
問題是她並沒有……子衿囁嚅道。他差一點就說,她並沒有懷孕。
子衿帶著他的師弟到學校後門的一家餐館喝酒。曾山喝得很有節制,而子衿卻酩酊大醉。好像正在遭受離婚這一厄運的是他自己而不read.99csw.com是曾山。
子衿看了看工會主席,又看了看收發室的老張,最後他看了看妹妹。難道他與那個女研究生去杭州打胎的事讓系裡發覺了?
這下可算是逮住你了。工會主席氣喘吁吁地說,你以為你躲到杭州去就完事了嗎?你的一舉一動都別想逃過我們的眼睛……
子衿未置可否。他對這樣的問題從來就沒有什麼興趣。
任憑他怎樣踮起腳尖,他也看不到更遠的地方,看不到月亮和星故鄉……多麼奢侈。
自古以來的社會實際上就是一個性的集合體。慧能院長接著說,所有的社會符碼都與此有關。弗羅伊德說得沒錯。慾望的加油站。你每天都在思索,或假裝思索,冥想,而所有的意念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同一片區域。這是一個隱秘的區域,是你心中最軟弱的地方。阿克琉斯的腳後跟。舉例來說,在美國,白人對黑人的種族歧視由來已久。它是一個由男人們發起的文化陰謀。表面上,他們對黑人的歧視與鄙薄是基於以下理由:黑人的野蠻,兇殘,缺少文化教養,富有攻擊性。可實際上它只與性有關,源於身體方面的自卑感。慧能院長分析說,他們無法容忍這樣一個事實:黑人男子的生殖器將會進入白人婦女的身體……我只是想說,文化發展歷史,從根本上說,就是恥辱的歷史……你從中看到的,除了慾望,還是慾望。

你是一個堂吉訶德。你夢想得到的東西只有天國才能看到。幸福經不起摔打,經不住推敲——一隻再好不過的玻璃杯摔到地上也會碎掉,假如你不去摔它,它仍然是一隻很好的杯子……
唯有海上俱樂部的燈火在黑暗中閃閃爍爍。假如廣告牌上的霓虹燈碰巧點綴了陰沉沉的天空,那也算是星星發出了它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