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6

第四章

6

他們來到了學校醫院的急診室里。子衿已經能夠聽見醫生跟他說話,但紛紛揚揚的鬧鐘零件一路緊緊地跟隨著他。
您是子衿先生嗎?其中一個溫文爾雅地對他說。
子衿兩手護在襠中,身體像鐘擺一樣兩邊搖晃著。他看見妹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只得將雙手從襠下移開。妹妹想將他扶起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等那兩個穿夾克的陌生人在校園裡不見了蹤影,宿舍樓的鄰居們像老鼠一樣紛紛從陰暗的門洞里鑽了出來,圍著他,一邊小聲議論著什麼,一邊用手指指點點。
那個人對他友好的笑容未予理會。他沉下臉來,譏諷地朝他看了一眼,在他的襠下狠狠地踹了一腳。他們的事這才算辦完了。兩個人彼此對望了一下,打了個唿哨揚長而去。
就是說,我們現在一時還弄不到那張驗傷通知?
子衿的身體很難看地搖晃了幾下,最終還是一頭栽倒在地上,壓斷了一棵剛栽不久的小松樹。他的臉上濕漉漉的,他知道剛才的那一拳已經將他的額角打裂了。也許是給戒指倒劃開了一道口子。他的耳畔一陣轟鳴。
我不是已經獻過兩次血了嗎?子衿說。
說起來,我們當年在中學里做作家夢的時候,倒也拜讀過你的大作。只是看不太懂。你幹嗎老是寫九九藏書一些讓人看不懂的東西?
子衿開始了嘔吐。妹妹在一旁愣愣地看著他。她只是拚命地跺腳。那兩個穿夾克衫的人再次朝他走過來,在他的腰部和脖子上各自踢了一腳。子衿嘴裏的嘔吐物飛濺到垃圾筒邊的鐵門上。
子衿領著她在校園裡走了一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樓前。他看見兩個穿皮夾克的年輕人正坐在花壇的邊沿上等他。果然有兩個編輯在這兒坐著。得想個理由將他們打發掉。
蔣主席見他這麼說,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眯縫起眼睛,緊緊地盯著子衿那蒼白而不安的臉。
我們也不願意這麼做。那個人蹲在他面前,抽著他的香煙。只不過,我們拿了人家的錢,也不能太不負責任,你說是吧?
兩次算什麼?!蔣主席已經獻了二十八次了。假如他不是被查出來得了肝腹水,他這次就要打破全校的獻血紀錄了。
今天早上有兩個陌生人到系裡來找過你。老張說。
公安處。醫生回答。她憎怒地打量著妹妹,彷彿她的鄉音把她嚇了一跳。
你找到公安處也沒有用。現在是午休時間。
周曉霞。子衿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周曉霞是誰?他怎麼也記不起這個人來。他看見導師賈蘭坡的屍體從五樓的陽台上弔放下來,兀自在空read.99csw.com中打轉。他在自行車棚邊看到了她。他們聊了幾句,他開始給她看手相。一輛運屍車呼叫著開進家屬區。子衿問她叫什麼,她就衝著他甜甜地一笑,將她的名字寫在他的手心裏。子衿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他不能斷定周曉霞是不是這個身穿花格子西褲的女孩。也許是另一個人。
她們一律在枕邊朝著他微笑,發出同樣的呻|吟之聲。她們碩大或小巧的乳|房在他的視網膜上重疊在一起,組成了一幅不斷飛升的氣球的畫面。它像河中泛出的一朵朵水泡,又像是一棵果實累累的桃樹,在風中狂搖亂擺。
妹妹大聲地跟自己說著什麼,加上複雜的手勢。她的身影變得十分遙遠。子衿朝妹妹喊道:我聽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圍觀的鄰居開心地笑了起來。她看到了那條灰色的圍巾。它陷在一片污泥里。她將它揀起來。那是在他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妹妹熬了兩個通宵為他織成的。上面還鑲嵌著一朵白色的小鹿圖案。
子衿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而發笑。他不安地看了看妹妹。還沒等他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的額角就挨了沉重的一拳。
真不該到這個該死的地方來。資料員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那麼,剛才的事情又如何解釋呢?資料員反問道。慧能院https://read.99csw.com長朝你的師母走過去,向她伸出了手,可那個母老虎卻裝著看不見。這裏面一定有什麼名堂。
知道就好。他說。
這時,站在一旁的蔣主席一邊摳著鼻孔,一邊湊上前來,神秘地對子衿說:我剛剛得到了一個消息,你導師自殺一案好像又有了新的進展。幾個新招的研究生在整理賈先生遺著的時候,發現了他于自殺前一所天寫的日記。
你倒是凡事盡往好處想。
公安處在哪兒?妹妹又問。
是女的嗎?
子衿剛想從地上爬起來,他的耳根處又挨了重重的一腳,他的身體像一隻足球似的滾動了幾下,一頭撞在了一隻垃圾筒上。他聞到了一股腐爛的魚肚腸的腥臭味。一群蒼蠅在他眼前嗡嗡地叫著,飛來飛去,就像是被拆散的鬧鐘零件在沉滯混沌的空氣中閃爍不已。
會不會有這樣的情況,子衿說,導師的自殺也許根本不存在著一個深刻的動機。而調查者拿這件事大做文章,只不過恰好印證了他們的無聊感無處發泄而已。人們在無聊中,想象力就變得像四月的野草,一個勁地瘋長。自殺,本來就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記得,記得。子衿一迭聲地答道,他艱難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包香煙,扔在了地上。那個人彎腰從地上揀起香煙,從中取出一九九藏書支叼在嘴上。
子衿對妹妹這樣說。一看妹妹的臉上呈現出欽佩而仰慕的表情,子衿忽然又覺得這個世界其實也挺好。他有一個傻呵呵的妹妹。她只知道崇拜他。
年輕的女醫生放下碗筷,簡單地詢問了一下他受傷的經過,然後又伏在桌上繼續吃飯。我們不能給你任何治療,她說,除非你有公安機關開具的驗傷通知。
有一年,他去濟南出差。在機場的候機樓里碰到了一個梳馬尾辮的女人……或者,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他在通宵教室里與一個夜大學的學員為卡夫卡的《城堡》發生了爭論。一個售貨員,為了得到他的簽名,在新華書店的門口排了三個小時的長隊……
子衿的肝區、胃脘以及頭部劇烈的疼痛使他一時無力回答這個複雜的問題。他的嘴角綻放出一絲曖昧的笑容。
他和妹妹朝他們走了過去。兩個陌生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當然,當然……子衿說。
他居然還問我們是哪個編輯部的……他們又笑了起來。
好不容易擺脫了工會主席和老張的糾纏,子衿正想帶妹妹離開,沒想到老張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再次叫住了他。還有一件事。
從哪兒可以弄到驗傷通知?妹妹焦急地問她。
你還記得周曉霞這個人嗎?子衿聽見有人在跟他說話。
當數不清的蝗蟲九*九*藏*書隨著一陣南風飛來,所到之處,連樹葉都不會剩下。它們是一群天才的魔術師,從一個村莊飛到另一個村莊,在追逐和遊戲中輕易就改變了世界,將沉默與慟哭留在了光禿禿的田野上。
這是一個遲到的消息,子衿說,我昨天就已聽說……
這年頭,不幸的消息傳播得比什麼都快。蔣主席說。
資料員已經是第三次將師母稱作母老虎了。
子衿點了點頭。你們是哪個編輯部的?
這時,另一個人也笑容可掬地走上前來,對子衿說:
編輯部?那個人笑了起來,對另一個人說,他居然問我們是哪個編輯部的……
他們說著話,朝學校後門的翠苑餐廳走去。她的裙子被風吹起來,飄向一邊。裙子上棕色的杏黃色的拼花在夕陽下跳躍著。即便是從這條裙子的拼花圖案中,子衿也能看到她心中珍藏的一個秘密,看到她矜持的臉。她是一個無法吐露的秘密:一朵丁香在雨中開放,他能嗅到它馥郁的芳香。
又是編輯。這夥人成天像蒼蠅一樣地追在你屁股後面,甩都甩不掉。
你想躲是躲不掉的。收發室的老張在一旁幫腔說,星期六上午七點,去衛生科參加獻血……子衿總算鬆了一口氣。
老張笑了起來,這次是兩個男的。大概是外地來的編輯。
子衿說著,又朝資料員腰部的曲線狠狠地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