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7

第四章

7

他和妹妹將抓來的一隻螢火蟲放在油燈下仔細觀瞧:一旦離開了黑暗,它就變得醜陋無比。就像一隻褐色的蒼蠅。妹妹說。它只能在夜裡跳舞,發出藍熒熒的光亮。它們只不過是黑夜的寄居者。
說不準。今天下午,學校組織機關工作人員去參觀南浦大橋。那兒不會有人的。
妹妹撫弄著他的頭髮。他像個孩子似的緊緊依偎著她。他想一直這樣靠著她。現在,我倒成了一個跟屁蟲。
子衿順從地解開褲帶。他看見妹妹扭過頭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值班醫生將碗里的最後一塊熏魚挑到嘴裏,站起身來去接電話。她嘟嘟囔囔地與對方交談了幾句,就將話筒遞給子衿。
值班醫生開始替他縫合耳朵上的裂口。她向子衿解釋說,她並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校方對於違反綜合治理條例的處罰是十分嚴厲的,甚至要超過一般性的醫療事故。這個條例是為了防止人們在受到傷害后不去報案。假如read.99csw.com在暗中發生的事也在暗中結束,那麼警察系統無疑就成了一件擺設。她說。
有一艘輪船朝我們開過來了。
妹妹將他臉上的一塊濕毛巾取下來,轉身進了廚房。現在,黑暗又回來了。她的身影消失了。窗外的樹木沙沙作響。他能夠聽見樓上打麻將的聲音,跺腳的聲音,興奮的尖叫。我胡了。不知誰家的收音機正播放著一個古老的曲子。《春天奏鳴曲》或者《圖畫展覽會》。賈蘭坡先生說,在這個時代聽《春天奏鳴曲》就顯得太奢侈了。
子衿掛斷了電話。
傍晚的時候,子衿博士躺在床上睡思昏沉。涼風帶著一股雨意從窗口吹進來,令人想到殘秋已盡。

哪種事?
他們在這兒踹了一腳。
年處長讓你聽電話……
眼淚。
耳朵。
子衿聽著妹妹與值班醫生的對話,就像是聽她們在談論一件與自己沒有關係的事。額角上和耳朵上的血流到一塊,滴在了椅read.99csw•com子背上。他現在什麼都不想,只是希望能有個地方讓他躺下來。隨便什麼地方。眼睛一閉,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的腦子壞了。它的零件被人拆散了。
年處長嘿嘿地笑了兩聲:你小子又在裝糊塗了吧?
可是子衿還在想剛才的那個電話。他記不起自己曾經答應過他什麼事,甚至他懷疑是否見過這位公安處長。在這個散發著藥棉氣息的急診室里,他覺得一切都變了個樣。他的意識成了某種虛幻的漂浮物。冗長而滯重的寂靜在暗中生長,蔓延。藥線在他的耳廓上拉動,發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刮削之聲,他感覺不到疼痛。他數了數,醫生一共在他的耳朵上縫了七針。
也許是吧。女醫生回答,到時候你可以去試試,不過,這年頭什麼事都不好說……
其實這事也沒什麼。年處長說,你不要有太多的顧慮。我們不會整天纏著你……不要再猶豫了……喂,喂喂……
那我們就說點別的吧。上次我們https://read.99csw•com跟你商量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你不要不好意思。她說,這沒什麼,諱疾忌醫,最後倒霉的還是你自己。把褲子脫下來讓我瞧瞧。
這是什麼?
是不是因為那種事?年處長問道。
她又指了指自己紅紅的眼眶:這是什麼?
她坐在床邊。身體被一層霧氣籠罩著,她的臉看上去影影綽綽的,你怎麼突然就到上海來了?子衿問她,假如你事先來個電報,我就可以去車站接你。
你說得對。醫生說。隨後她轉過身去,表示她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了。
女醫生縫完耳朵,又在他的前額上貼了塊紗布膏藥。隨後她問他,還需不需要另外的治療。因為她看見子衿兩隻手牢牢地護著襠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子衿說。
你少裝糊塗。即便你不願意明說,我也能猜著個八九不離十。年處長說,這類事每天都在發生……
是漢陽號嗎?
鼻子。
不,是茂生號貨輪。
這我可管不了。
你又在說胡話了。妹妹說,她將他腋下九_九_藏_書的一隻溫度計取出來,湊到窗下看了看。三十九度七。子衿對妹妹說,等到他高燒一退,他就帶她去江邊看輪船。那是一片遠離塵囂的地方。大風從江面上刮過,大片大片的蘆葦倒伏下來。高高揚起的浪花濺在他們身上。
那兒多麼的安靜啊,就像颱風的風眼。
這是什麼?
下午呢?兩點鐘上班之後……
她的聲音聽上去甜絲絲的,十分悅耳。
正在這所高校舉行的一個學術會議已臨近尾聲。子衿恍惚記得,後天下午,按照大會預定的議程,他將在圖書館二樓的報告廳作一個中心發言。可是他的發言稿還沒有寫出來。他還想到了更多的事,就像一道光把原本漆黑一團的房間依次照亮了。曾山在桌邊修理他的鬧鐘。慧能院長與神學家唐彼得先生為宗教問題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導師賈蘭坡先生。老秦和他的斜眼老婆。他嘴裏的雞屎味。還有那些記憶中的女人們……他們的臉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像螢火蟲一樣地在他眼前飛來飛去。
我現在不read.99csw.com想談它。
醫生抬頭朝他看了看,詭秘地朝他䀹了䀹眼睛:現在你可不要瞎激動。
醫生待會兒就會給你治療的,年處長說,不過,他們總不會無緣無故地打你吧?
妹妹從廚房裡出來,將冷毛巾敷在他的頭上。他怔怔地看著她,妹妹也盯著他看。她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他:
妹妹在一旁點了點頭,表示她能夠理解這一點。
年處長。年處長是誰?子衿朝醫生慢慢走過去。他剛拿過電話,就聽見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了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
剛剛有人向我們報警,說你遭到了兩個身份不明的人的襲擊……
醫生蹲下來,輕輕地托起它,用一把鑷子從瓶子里夾了一朵棉球。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它。怎麼會這樣?她問道。
可他的耳朵在流血……
妹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傻呵呵地笑了起來。還算好,你的腦子還挺正常的。她說。
總會有人留下值班吧?
當然,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無緣無故的。
我的耳朵被打裂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