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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第五章

早在兩年之前,學術會議就開始了最初的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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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上流露出來的煩悶之色使曾山大為詫異。他從客人們的戲謔聲中掙脫出來,走到她的身邊,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問她是不是覺得哪兒不舒服。張末只是黯淡地沖他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曾山的脖子上綁著一條俗艷的大紅領帶,臉上汗涔涔的,帶著一種既不安又興奮的神情。張末將他的手從肩上拿開,看了一眼他那粗短的手指,一度積滿油泥的指甲如今被修剪得光禿禿的。這使她想起了童年時教她彈鋼琴的那位音樂教師,想起了他寫在聖誕卡片上的那句話:只要音樂還在繼續,我們就永遠不能說沒有希望……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陷入到這樣一個泥淖中去的。即便是曾山緊緊的摟抱,也不能阻止她的身體不斷地下沉。她又一次想起了曾經與同窗好友蘇辛反覆論辯過的那個哲學命題: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張末感到自九*九*藏*書己深陷在一片泥淖里。窗下的雨簾似乎將她和以往年月隔離開來,孤單和隱隱的憂戚一陣陣向她襲來。
他走到床前,摸了摸她的臉。張末看到他的鼻毛已很長時間沒有剪過了。
在一個多雨的春天,張末和曾山在學校的招待食堂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她的父母未能出席這個冷清的儀式,只是寫來了一封短短的賀信。母親在信中這樣寫道:事到如今,我們只能尊重你的選擇……
賈蘭坡教授告誡他,如今的學術界已不再探討什麼真理,而是熱衷於如何使人大吃一驚……賈蘭坡每說一句,老秦的妻子就使勁地點一下頭,好像賈蘭坡的每一句話都擊中了她的要害。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張末,實際上她是在端詳著桌上的一隻屁股高高撅起的肥鴨。
這個令人乏味的婚宴也許只是一個借口,正如她所有的選九九藏書擇都是一個借口一樣。參加這個婚禮的客人似乎已經將這場儀式變成了一個小型的學術討論會。張末知道,她的丈夫與賈蘭坡教授正在醞釀著一次全國性的哲學會議,只是由於一時籌措不到相應的經費,尚未提上議事日程。
曾山很響地喝著羅宋湯,不時地在桌布下捏一捏她的手。她的手既虛弱又潮濕,就像一綹動物的舌頭。
在這樣一個晚上,假如你偶爾回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遙遠的午後,想起自己夢中的愛情,想象著願望如何變成呆板的記憶,你在震驚之中,也許只能感到自慚形穢。
曾山的父親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去世,他的母親此刻也許正在西北的一個導彈發射中心畫著設計圖紙,因此,前來參加這個婚宴的客人除了賈蘭坡夫婦之外,剩下的就是他在系裡的幾位同事:小說家宋子衿,老秦和他的斜眼妻子,工read.99csw.com會主席……十幾個人滿滿當當地擠了一桌。
在那個寂靜的大雪之夜,她和曾山第一次做|愛。她的夢幻就像窗外的一粒雪片,在他炙熱的軀體中烤化了,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夜晚給她留下的僅僅是一片炫目的刺痛。他的身體粗壯而結實,就如一道厚厚的牆壁,又如一頭笨拙而沉重的大象。她忍受著肉體的劇痛,淚流滿面地問他,你好了沒有?曾山突然咧開嘴朝她笑了一下:我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她不由得想起了他吃飯時的樣子。即便是在讀書,寫作,甚至做|愛的時候,他的嘴巴依然會像吞食一塊排骨那樣不可思議地努動著,咀嚼著,令人聯想到古代神話中的青面饕餮。
他們的臉上泛著灰暗的青光,就像是窗外在雨中發芽的一排排楊樹。他們照例談論著哲學,中世紀義大利的修道院,聖徒自焚,斯賓諾莎和海德格爾九九藏書
可她又是如此的需要他,需要他身上淡淡的煙味,他的沉默寡言,溫暖而羞怯的笑容,他所帶給她的真實感……在曾山晚上去給學生上課那段時間里,她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總是感到坐卧不寧。她諦聽著屋外寂靜的門廊,希望聽到他的腳步聲突然響起來……
當你在面對不可能的時候,你所孜孜以求的就是一個簡單的可能性——在這個荒唐的年代,她感到自己只是一個負擔,她一心想著找個合適的地方,將它卸下來,或者交付出去——可是當可能性一旦來臨,你所得到的恰恰又是不可能;你將一隻皮球扔到牆上,它卻不再彈回來。
藉著濃濃的酒意,老秦死纏著賈蘭坡教授不放,向他請教在哲學界一舉成名的捷徑。聽曾山說,老秦在哲學系搞了幾十年的莊子研究,可在學術界迄今湮沒無聞,他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煩了……
這天晚上,張末https://read•99csw•com夢見自己騎著一輛自行車跌入了一個黑暗而陰深的洞穴之中,身上沾滿了糞便和腐爛的白菜葉,「我又在那兒跌了一跤……」她從床上醒過來,喘著氣對丈夫說。曾山還沒有睡,他正伏在桌上給一個名叫慧能的和尚寫信。
她總是在同一個地方摔倒。那個在路面上翹起的井蓋,那個半月形的洞穴就是她的宿命。她和曾山每次騎車經過那裡,她的車把總是歪向一邊,撞在河邊的一棵樹上……
在散發著油煙氣味的食堂里,她聽不到門德爾松或者瓦格納的音樂。她與音樂之間相隔的距離,正是眼下的現實與她的夢境存在的距離。
曾山回到桌邊繼續寫信,而張末則躺在床上再也無法入睡。她聽著鋼筆在紙上留下的沙沙聲,聽著曾山翻動辭典和書籍的嘩嘩聲,它們最終溶入了窗外颯颯春雨的背景之中。這就是她的新婚之夜,一切都是那樣的簡單而又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