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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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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個人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正在受到警方的追捕。」
張末畢業之後,被分配在學校的一所附屬中學教書。短短的六個月一閃而過,而她卻感覺到已經度過了整整六年。
「每天。」張末說。可她怎麼也找不到那個鈕扣。
「你說呢?」鄒元標反問道。他夾著香煙的手指不停地顫抖,使張末多少感到有些吃驚。

眼下正是午後,雨還在下著。即便是在白天,日光燈管依舊發出嗞嗞的聲音,它與窗外沙沙的雨聲摻和在一起,折磨著她纖弱的神經。一切都是寂靜而倦怠的;被風翻開的紙頁,粉筆受潮的氣味,一張張白紙一樣虛幻而又衰隱的臉。
「被他們逮住。」鄒元標嚴肅地對她說,「無論怎樣的遊戲都會讓人厭煩的。」
自從他們一年前分手以來,張末一直沒有得到鄒元標的任何消息。她一度以為這個人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她與曾山結婚之後,曾對丈夫嘗試著談起他來,這並非是出於向曾山吐露隱秘的願望,而是為了從此卸下積壓在心頭的沉重負擔。假如read.99csw.com你決定將一個人或一件事遺忘掉,你所應當做的並不是將它藏匿在心中,讓它在記憶中發芽,而是必須讓它在語言的磨礪中失去彈性……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連傘也不帶一把……」張末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公司倒閉了嗎?」
在金沙江大酒店七樓的一間包房裡,鄒元標當著她的面脫掉了濕淋淋的衣服,換上了一身紫色的睡衣。然後,他煞有介事地走到窗邊,掀開厚厚的帘布,察看著酒店樓下的動靜。
在大堂的服務台前,兩名全副武裝的警察正向一位小姐焦急地詢問著什麼,那位小姐獃獃地看著警察手中的照片,顯得十分惘然。
浴室里響起了嘩嘩的水聲。雨下得越來越大。她悄悄地拉開房門,來到了樓下。
可是,當鄒元標一旦出現在她的眼前,張末還是壓抑不住漸漸高漲的慌亂和興奮,就像幼年時的那個藥劑師,她一看到他站在昏暗的房門前,箱子上的那把銅鎖就怎麼也打不開了……
鄒元標搖了搖頭,點上了一支煙。
張末笑read.99csw.com了起來:「那麼你現在就可以去派出所自首……」
我的開始之日便是我的結束之時,
「可是,我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做完。」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
「恰恰相反,我是一個亡命之徒。」鄒元標說,「今天早上一下飛機就被他們發現了,差一點……我在這個酒店只能呆三個小時。」
「逃跑。」張末說,「逃跑是罪犯唯一的邏輯。」
「可我不習慣幻想,」鄒元標說,「寄希望于幻想會使人最終忘掉世界的殘酷……」
十分鐘后,當張末和董事長鄒元標打著一把小花傘,繞過中學的後門,來到蘇州河邊的時候,她已經忘了三點鐘還要給學生們上一堂哲學課。
張末感到一種熟悉而陌生的眩暈感再次向她襲來。她彷彿正置身於波濤洶湧的大海上,隨著翻卷的波浪飄向遠方。她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早上臨出門時,曾山說他要去替她買一個蛋糕,一束鮮花。雛菊。月亮花和滿天星。
張末坐在桌邊,長時間地凝視著門外的那九九藏書棵濕漉漉的香樟樹,不時眺望一下遠處岑寂的、鋪著黑色煤屑的運動場。在圓形跑道的正前方,有一道低低的紅色圍牆。通過一扇小門,一條幽僻的小徑將運動場與大學的校園連在了一起。她的目光越過圍牆頂端葳蕤的樹叢,就能看見那條在陰霾中變得狹小的河流,河上卧伏的水泥拱橋以及河邊鋸木廠簡陋的棚頂。在沉滯而鬱悶的空氣中,她覺得時間過得很慢,肚子咕咕地叫著。
「我身上正來著例假……」她說。
坐在整潔而敞亮的辦公室里,她除了偶爾翻看一下學生的作業,大部分時間都在閱讀那本《盧布林的魔術師》。在這本書快要讀完的時候,她又得到了一本艾略特的詩集。
他沒帶傘。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澆得透濕。一綹頭髮斜斜地耷拉在額前。看樣子,他已經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了,地上有一攤亮晃晃的水跡。
「那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什麼事?」
卻讓那僻徑隱在枝葉相掩的林蔭里,
她從桌邊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外,一邊在晦暗的過九*九*藏*書道里辨認著他的臉,一邊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陽光照耀空曠的田野,
他給張末泡了一杯茶,挨著她坐了下來,然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臉。
張末覺得,這個人依然像從前一樣喜歡開玩笑。她喜歡他的玩笑。他們在一列開往南京的火車上相識,他一路與她說著笑話,將她逗得前仰後合。現在,當他在扮演一名被警察追捕的兇犯時,儼然就是一位受過專門訓練的演員。
窗戶玻璃上一陣輕微的叩動使她不由得轉過身去。張末朝那扇窗戶看了一眼。隨後她又看了一眼。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張扁平的臉緊貼在玻璃上,正朝她發出固執的笑容。
「假如一個人被警察追捕了兩年,他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他向張末問道。
「那麼,你至少得先去洗個澡,你的身上有一股鐵鏽味兒。」最後,張末這麼對他說。她知道,她在這麼說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在尋找機會離開這兒了。
「你看上去倒真像是一名職業警探……」張末對他說。
她還想說什麼,鄒元標突然將https://read.99csw.com她的手扭到背後,親吻她的臉。他的一條腿緊緊地壓住她不斷起伏的腹部。他的動作急促而魯莽。當他猝不及防地把手伸入她的領口時,她襯衣的一顆鈕扣高高地崩彈起來,落在了黃褐色的地毯上。
使午後變得一片幽暗。
……
「你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做了一場噩夢,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張末說,「我在遇到煩心的事情時,總是向夢境求援。」
「你每天都在來例假嗎?」鄒元標臉上帶著一絲嘲諷的表情。
那個人抹了抹臉上的雨水,仍然微笑著看著她,彷彿在對她說,只要我願意,我就能隨時找到你……
「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張末問他。她的聲音帶著驚恐和不安。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
我做夢都想聞到你身上的氣味。鄒元標說。你就像一個嬰兒,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奶味。當我在逃亡途中東躲西藏時,你身上的氣味就是我夢中的天堂。
她惱怒而沮喪地推開他。不行。她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站起身來去尋找那顆丟失的鈕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