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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3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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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然後拉滅了電燈。黑暗浮上了她的額頭。
曾山將她抱到床上。她聽見自己的肚子里發出一陣馬桶抽水般的聲響。接著,她聽到了曾山解開皮帶搭扣的聲音。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臉都會在時間的銷蝕中變得黯淡無光,他們工資單上的數字會像溫度計那樣緩緩上漲,追逐著物價飛升的指數;他們很快就會有一個孩子。如果參考一下珊珊那副早熟而抑鬱的面容,她就會立刻覺得不寒而慄。他們將衰老,就像一塊抹布那樣,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成為一個不知名的物件(他們用的抹布是曾山的一條背心,可是許多年之後有誰還會認出它原先是一條背心呢?)。是誰在替她預先安排下這一切?生活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一場永無休止的徒刑?
聽他這麼說,張末對盤子里的蛋糕突然感九-九-藏-書到了膩味。她似乎聞到了一股紙漿的味道。彷彿她將要吞食的並不是一塊蛋糕,而是紙幣或書頁。
曾山的一隻手繞過桌腿,伸到她的裙子下面。他的手上沾滿了抹布中的油漬。張末坐在那兒,看著牆上的一幅掛歷發愣。
她又想起了那個渾身給雨水打得透濕的人。想起他在她的耳邊說,在我逃亡的途上,你身上的氣味就是我夢中的天堂……她喜歡他的神秘感,以及他們一起時,她所感到的暈眩。只有在暈眩中,你才會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而未知的世界。當她回憶起酒店大堂里的兩個警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當兩名警察衝上七樓的包房,他也許還在浴室里洗澡……或許還吹著口哨。
「你怎麼啦?」
這時,子衿從椅子上站起來,打算告辭。
張末從酒店回到曾山的單人九*九*藏*書宿舍。曾山和他的師兄子衿博士正在房中抽著煙。一看到張末,子衿就開玩笑似的對她說:「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們就要去報案了……」
昨天晚上,張末猶豫了很久,將自己滿腹的憂慮告訴了曾山。她希望從他那兒聽到一些完全不同的解釋。曾山一邊聽著她的傾訴,一邊專心致志地吃著鯿魚,然後他抬起頭來。沒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就是這麼回事。生活本來就是徒刑。問題是……
「半個月的工資,」曾山說,「假如我們用它來買書的話……」
張末對子衿沒有什麼很深的印象。儘管他們彼此見面的機會很多,可每次見面都像是一次告別。他是一個行蹤不定、飄飄忽忽的人。
他遞給張末一把鋼叉,然後揭開了蛋糕的紙蓋。
「你真想知道嗎?」張末攏了攏耳邊濕漉漉的頭髮,坐在桌read.99csw•com邊看著他。
「你怎麼啦?」曾山又問了一句,隨後就摟住了她的肩膀。
「你吃飽了嗎?」曾山用那條背心擦了擦滿嘴的奶油。
「你花了多少錢?」張末叉起一塊蛋糕放在面前的盤子里。
自從她與曾山相識以來,她感到未來的一切都是自明的,不言而喻的,可以預料的。正如一道掌紋那麼確鑿,清晰,不可更改。他們之所以會結婚,那是因為婚姻是愛情的契約,飯桌上之所以會出現蛋糕和鮮花,那是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為什麼她總是喜歡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里眺望那片足球場?為什麼她早上臨出門時會感到興緻勃勃,因為她期待著某件事情的發生。此刻她又為何感到厭煩和乏味?那是因為她想象中的蛋糕就擱在她的面前,還有那束鮮花:雛菊、月亮花和滿天星。她沒說讓他買酒,飯桌上果真read.99csw.com就沒有酒。於是,她渴望中的東西就這樣褪了色,褪了又褪……
這還不能算是一個家。張末環視著這個熟悉的房間,它雖然在幾天前被粉刷一新,此刻依然顯得簡陋而寒磣。一條碎花布簾將房間一隔為二,窗戶上缺掉的兩塊玻璃也已補齊,她甚至還在水泥地板上刷了一層橘黃色的油漆。這個狹小而雜亂的房間就如一面鏡子,她隨時都能從中看出自己憔悴的面容。一個人就是一個破敗的神祇。她不由得想起曾山常愛引用的愛默生的那句名言。
曾山的眼睛在暗中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就像一盞燈似的熄滅了。他似乎不太喜歡凡事刨根問底。
曾山無意中說出的每句話對她而言都構成了某種障礙。假如一個人蓄意使另一個人感到不快,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冷嘲熱諷也不過如此。
張末將雨傘擱在臉盆架上,從門后取下一塊read.99csw.com毛巾擦臉。她沖他們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到底去了哪兒?」曾山將子衿送走之後,這樣問她。
「別忘了明天到賈先生那去一次。」曾山提醒她。他最近總在勸說張末報考賈蘭坡的研究生。
「不,我明天要去中山公園和女兒見面。」曾山說。
「吃飽了。」張末放下鋼叉。可她幾乎什麼也沒吃。
「你們的教導主任將電話打到了我的教研室里。」曾山說,「下午的哲學課你怎麼沒去上?」
她緊緊地擁抱著他,儘力使自己忘掉心中那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與曾山的摟抱中,她感到兩個人的身體之間存在著一片巨大的虛空……
今天是張末二十四歲的生日。曾山特意給她買來了一隻大蛋糕。還有一束鮮花,它就插在一隻乳白色的長頸花瓶里,花朵和枝葉上都沾滿了雨水,在白熾燈耀眼的光亮中顯得生機勃勃。
「你跟我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