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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2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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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末一聽到曾山在電話中的聲音,離別後所積蓄起來的眷戀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語調再次變得冷冰冰的,暗示著對方的唐突和魯莽。
張末冷漠地鼓勵著他,讓他再試一次。
她這樣說,並不是為自己離婚的選擇感到後悔,也不是試圖安慰對方。它至多說明了內心紛亂不安的狀況而已。
在七月的溽暑之中,在旅店排風扇的喧鬧聲里,他們在一張簡陋的鋼絲床上做|愛,吞食著對方嘴裏吐出的熱烘烘的氣流。只是他們的身體毫無反應。「我要完蛋了,完蛋了。」曾山對她說。他赤|裸的軀九-九-藏-書體就像一段映入雨簾的枯枝。
正像我們已經知道的那樣,張末從上海回到南京還不到一個月,就給他寄去了一封信。她受不了那個令人心碎的場面:她獨自一人拖著沉重的皮箱前往車站,而曾山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張末在信中承攬了失敗婚姻的所有罪責。她在信的末尾這樣寫道:假如讓我重選擇一次的話,我也許會考慮留在你的身邊。
她走路的步子明顯地加快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在學校和家中來回穿梭。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胖。大半個夜晚,她陪父母坐九九藏書在電視機前,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對當下的時事發表一通不得要領的評論,被肥皂劇中粗俗的對白逗得哈哈大笑。
「我只是想給你寫封信。」張末解釋說,「僅僅是寫封信,沒別的。」她沒法自圓其說。
時間一長,母親就會說:我們的張末比從前開朗多了。父親的誇讚之辭還停留在六十年代,他的說法是:末末進步了。對此,張末本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她在內心不斷地勸說自己:這樣的生活其實也挺好。
隨著時間的延續,她給曾山寫信的次數在漸漸減少。而曾山也只是在新年或者九九藏書重大的節日才會給她打上一個電話。她逐漸適應了一個人的生活。
他們多年來的愛情和婚姻看上去就像是為這個場面所做的準備。可是當它來臨的時候,還是顯得不倫不類。它甚至都不能算作一次真正的離別。
最後,他問張末是否願意去他的住處。他在車站附近的旅館里訂了一個房間。張末覺得自己的肌膚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鱗痂。
他們在新街口的一家通宵咖啡館見了面,在那兒坐了兩個小時。他們的沉默不語使彼此都覺得厭惡、煩躁。曾山說,他打算第二天下午離開南京,因為他還想去九九藏書紫金山的一座寺院看看慧能院長。
她白天在職業學校教書,講授馬克思主義哲學。下班后就陪母親上街買菜,與那些蓬頭垢面的小販大聲地討價還價。她不再將在公共場合放屁視作恥辱,倘若洗澡的時候想撒尿,她會毫無顧忌地將它撒在浴缸里,用水一衝就完事。
她已經悄悄地與南京的幾個基督徒開始了嘗試性的接觸,一旦她認為有必要,就會將自己無條件地託付給上帝。她甚至不再聽貝多芬,勃拉姆斯,她把床頭的幾盒磁帶換成了童安格和張學友,打定主意與過去告別。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九-九-藏-書個從廣州打來的長途,她愈漸平靜的內心才突然亂了方寸。
她沒有收到曾山的回信,卻在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了他從車站打來的電話。
在等待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她再次品嘗到了初戀的激動。一切都亂了套。也許曾山說得對,我們的確處於一個空前混亂的時代。你無法對任何事作出判斷,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弄不清哪兒出了毛病,只是在時間的擠壓下慢慢地變了形。
葡萄變成了酒,酒又變成了醋。
他們徒勞地重複著這一單調的進程——猶如海浪的泡沫,一次次卷向岸邊,又一次次在沙灘上隱匿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