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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1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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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末躺在曾山的身邊,像個孩子似的偎著他,身體嗦嗦打抖。曾山在臨睡前服用了四片利眠寧。他一心盼望的就是這個夜晚儘快過去。
離婚證書是綠色的,它預示著她得到了自由。張末坐在床邊,翻來覆去端詳著手中的這張證書,臉上有一種怪異的笑容。對她來說,它僅僅意味著一個小小的諷刺——幾年前,她帶著全部的夢想到了這個喧鬧而陌生的城市,現在,當她將要離去的時候,只有這麼一個俗艷的證書將一路陪伴著她。
和紅色的結婚證書不同的是,離婚的證書是墨綠色的。人類或動物對於紅色有一種天然的恐懼。用於驅除邪魔的桃符和楹聯是紅色的,刻在岩洞石壁上的符咒是紅色的。交通信號、海關通道的紅色標誌意味著限制和阻抗。紅色是流血的象徵物,代表著禁忌和危險,而綠色則代表著安詳和自由。
張末終於理完了那隻箱子,她將它靠在牆邊。她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在屋子九*九*藏*書裡走來走去。當她心中第一次跳出離婚這個念頭時,她對離別之夜早已開始了不安的想象。
曾山轉過身去,趴在桌上,湊近一隻藍色的塑料檯燈,專心地修理他的那隻鬧鐘。張末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他的桌子上就擺著這麼一隻鬧鐘。他沒事總愛擺弄它。拆開又裝上。桌子上還有一疊剛剛列印出來的論文。《陰暗時代的哲學問題》。假如第二機械製造廠的那筆贊助費能夠落實下來,曾山準備在稍後舉行的學術討論會上宣讀它。不過,一般來說,這樣的可能性很小。
張末知道,慧能是南京某佛學院的院長,既是僧侶,又是哲學家。從他剛剛認識曾山的時候起,他們就開始了頻繁的通信。假如醞釀中的學術會議能夠順利舉行,他們不久之後將在上海再度見面。
曾山又問她,明天一早,他是不是可以去車站送她。他的語調十分勉強。
「不用了,」張末說,「反正我只有一隻read.99csw•com箱子……」
除了對這位和尚毫無保留的尊敬之外,曾山對於他們多年的書信往來也存有某些疑惑。張末曾不止一次地聽他談到,慧能院長似乎對賈蘭坡教授抱有濃厚的興趣,他寫來的每一封信都會提到他,並不厭其煩地詢問他的近況。很多枝節早超出了學術的範疇。
哲學早就成了某種奢侈品。用母親的話來說,哲學家無疑是一群瘋子。她不明白大學里為什麼一定要有哲學系這個專業。她的看法與學校官方的意見可謂不謀而合。校方一直在試圖說服賈蘭坡教授,將哲學系作為一個研究所納入法政系。他們的理由看來十分充足:自古以來,哲學就是可有可無之物。因為沒有哲學家的幫助與指導,人們也能妥善解決圍繞著他們的一切問題。
她拖著沉重的皮箱下了樓。戶外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球。在她去車站的路上,那張臉一直在街道兩側浮現,注視著她的離去。一個小時之後,九-九-藏-書它才在車窗外掠過的小河和村莊的背景中漸漸模糊,並最終消失。
她一次次將手臂繞在他的脖子上,眼中噙滿淚珠,曾山一次次將它拿開。他就是《堂吉訶德》里的那個安塞爾模,他要使自己幸福的花瓶經得起摔打。
曾山說,他只有在與慧能院長通信時,才會覺得自己多少還像個人。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直接與賈先生聯繫呢?
它是消失的時間和生命結出的一枚酸澀的青果。她看著它,感到頭暈目眩,不知所措,而它則對張末宣布:你自由了。
我是你的,
曾山很快就發出了鼾聲。她聽見樓下食堂的玻璃被什麼東西砸碎了。一塊,兩塊,三塊……她推了推曾山。你聽,好像有人把食堂的玻璃打碎了,統統打碎了。曾山翻了一個身,將厚厚的背脊轉向她。接下來她又聽到了人群在奔跑的聲音,校園裡一片嘈雜,其中還夾雜著一兩層遙遠的呼喊。她拽了拽https://read.99csw.com曾山的胳膊:好像發生了什麼事。他睡得十分香甜。在玻璃的破碎聲中,她覺得自己的心臟也隨之炸裂,就如一隻成熟的石榴。
現在雖然已是初夏六月,可張末覺得,這個夜晚與他們第一次做|愛時的情景是何其的相似。那天晚上下著大雪。積雪在窗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爐火熄滅后,她也能看到窗外那片銀灰色的雪光,它將房間照亮了。雪片無聲無息地墜落。她怎麼也無法入睡。她想起了《盧布林的魔術師》中的一句詩:
曾山對哲學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多少信心。撕碎的論文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他常常這樣對張末說,哲學對於通常意義上的生活並無任何助益,相反,它只是一種障礙。我們藉助於它的光芒,只能更確切地感受到絕望或廢墟的性質。它是一個陷阱。「縱然你看到了絕望,你也沒有什麼理由將它通知給世上的每一個人。因為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哲學所照亮的東西也正是人們試圖遺忘的東西https://read•99csw.com。」
第二天早上,張末很早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故意將桌椅弄得乒乓作響,她拉開窗帘,讓陽光照到他的臉上。可是曾山還是沒有醒來。張末不知道為什麼要將他弄醒,假如他作出挽留的表示,她還會留下來嗎?
曾山對做|愛沒有表示出什麼熱情。他對張末說,既然是最後一次,有和沒有已無關緊要。而且,它會使人聯想到死囚在上絞架前的那頓豐盛的美味,或者基督徒在臨終所吞食的聖餐。
慧能和尚是他們固定不變的話題。張末曾開玩笑似的對丈夫說,慧能和尚是他們婚姻的黏合劑。
我的夢也是你的。
她只為這句話而流淚,並將它抄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
她在床邊坐了十分鐘,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臉。他的鼻毛依舊很長,臉上依然油汪汪的,眼角上堆滿眼屎。可是它不再像從前那樣令人生厭。
曾山問她是不是明天就走。張末朝他點了點頭。「我已經買好了明天上午的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