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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0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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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卧室里出來,坐在客廳里的一張沙發上。她的母親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正藉著門外的光線,在一張茶几上玩著一個古老的撲克牌戲。她將那些紙牌砌成一個寶塔,然後按照一種奇怪的方式依次翻開一張張紙牌。
那架聶耳牌鋼琴依舊擺放在窗前。她已經有很久沒有彈過它了。但每次看到它,心裏還是悠然一震,浮想聯翩。那個手指粗短、身上沾滿油漆的音樂教師在她的記憶中也已日漸稀薄。她想起那個藝術家模樣的人第一次在琴鍵上彈出美妙旋律時,她正在廚房裡洗碗。她怔怔地站在水池邊,希望音樂不要停下來,直到母親打著哈欠推門進來……還有他從倫敦寄來的那張賀年片:只要音樂還在繼續……很難說它不是一個空洞的、無法兌現的承諾。
就這樣,她輕而易舉地將張末近五年來苦苦的掙扎一筆勾銷了。充其量,它只能算是一場悲壯的失九-九-藏-書敗。
父親下班回來了。
張末在恍惚中記起來,一個重要的學術會議此刻正在三百公裡外的上海舉行。幾天來,她一直為自己是否前去參加這次會議舉棋不定。她知道,猶豫不決對她來說,已不是一種簡單的心理波動,它是某種痼疾,最終可以導致她的徹底癱瘓。
張末覺得母親處處在顯示她的優越感,她的料事如神,她非凡的洞察力,而她自己僅僅是一頭迷途知返的羔羊而已。
張末讀著這篇文章,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她注意到,報紙的右下角有一則簡短的新聞。在全國性哲學會議舉行前夕,著名教授賈蘭坡墜樓身亡。原因尚在進一步調查中。
回到南京以後,母親曾替她介紹過一位儀錶非凡的年輕人。他剛剛從美國回來,並已取得了美國國籍。他的躊躇滿志使張末感到自慚形穢。「你打算在哪兒舉行婚禮?是在舊金山,還九_九_藏_書是夏威夷?」他們一見面,海外赤子就急不可待地向張末這樣問道。
「你來讀讀這篇文章。」她對張末說。
她從母親手中拿過報紙,將這則新聞一連讀了兩遍。伴隨著賈蘭坡教授那張虛幻的臉,她的眼前出現了兩個迥然不同的畫面:賈蘭坡坐在陰暗的書房裡,在桌子底下踩著她的腳。另一個畫面是,在貝多芬第三交響曲的音樂聲中,賈蘭坡在電影院里淚流滿面……
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懂得欣賞音樂的人。張末這樣想著,將報紙扔在了一邊。
她懶洋洋地走到母親身邊。母親親熱地摟著她。這是一篇介紹台灣地區婚姻狀況的專欄文章:女人獨身在台灣漸成時尚……「獨身其實也挺好。」母親對她說。
她在退休之後老得很快。在張末看來,她的急劇衰老與那位藥劑師過早的離世有關。一株水仙因為失去滋養而枯萎。她迷上了單調乏味九-九-藏-書的牌戲,還有股票。除此之外,她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張末對他的回答是一記響亮的噴嚏,並將唾沫濺了他一臉。
母親讓張末過去。
他一邊脫下白大褂,一邊將手裡的一份《揚子晚報》扔給母親。母親立刻放下手中的撲克牌,攤開報紙,察看當天的股市行情。「又跌了。怎麼回事?」她朝父親看了一眼。
父親笑了一聲,轉身走進了衛生間。在張末的記憶中,父親與母親很少交談。雙方都似乎在竭力維持著一種誇張的親密。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透過白色的窗幔,她可以看到遠處的一抹蒼翠的山巒。山脊上的一道舊城牆蜿蜒遠去。也許是因為秋雨不斷,城牆上的遊客紛紛打開了紅色、黑色或黃色的雨傘,令人想起龐德的著名詩句:黑色的枝條上濕漉漉的花瓣。
從那以後,潛在的求婚者被一勞永逸地擋在了門外。母親似乎也沒再提起read.99csw.com過她的婚姻。
這段家庭內部的隱秘長期以來被張末忽略了,她一直認為自己的家庭十分美滿,併為此感到驕傲。
當她拽著那隻沉重的皮箱從上海回到南京,母親再次來車站接她,就像是歡迎一位載譽歸來的英雄。她們都流了眼淚。母親告訴她,她早就在等著這一天了。「你肯定會離開那個幽靈,回到我們的身邊……」她說。考慮到張末所學的荒唐專業,母親已事先替她找好一門教書的職業。「假如你當初聽從我們的意見報考醫大,你現在已經是護理部主任了……」
早在二十年前,父親為了在單位給計劃生育工作做出表率,主動做了絕育手術。他的鬍子掉光了,喉結隨之消失,嗓音變得纖細而柔和。其他方面的生理變化,張末卻不得而知。母親逢人就誇讚父親的勇敢和自我犧牲(他的這一舉措使母親的生殖系統得以完好保留),卻在暗中將他稱之為司馬九-九-藏-書遷。
有一天,一個鄰居來家中串門,言談中偶爾問到張末的婚事,母親只是極為冷淡地說了句:「這可怨不得我……」母親這樣說,張末又感到她也許在骨子裡並不希望自己重新結婚。
這是秋末的一天。張末從午睡中醒來,已經是三點鐘了。她一連三次夢到同樣的場景:曾山在吃早餐的時候,用一把水果刀在她的手背上狠狠地扎了一下……這個夢境的源頭可以一直追溯到曾山的父親,那個垂死的籃球教練:少年的曾山舉起刀子刺向他那青筋暴突的手掌,卻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這天晚上,在父母熟睡之後,張末伏在卧室的桌上,給曾山寫了一封長信。在這一刻,她又回到了與曾山離別前的那個晚上。在睡夢中,她聽見樓下食堂的玻璃一塊塊地被砸碎了。一切都在分崩離析。到處都是碎裂之聲。隨後,她聽見了一聲低沉的呼號,接著又是一聲,整個晚上一直縈繞在她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