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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9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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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山含糊其辭地說了句什麼,既算是回答,又不願意讓她聽清。
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內心的冷漠。它好像是與生俱來,不可更改的。我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在它不可企及的廊柱的陰影下,我只能自慚形穢。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從桌邊站起來,打開抽屜尋找藥棉和紗布。

張末提前結束了這頓晚餐之後,在剩下的時間里只是在發愣。她看著牆上的一幅居里夫人畫像,看著玻璃櫥窗中大大小小的長頸瓶,試管和燒杯,一直在揣摩著下午在辦公室里作出的那個可怕的決定。它就像擴散的腫瘤在她的體內蔓延。

「是嗎?」
一個面容白皙、身穿西服的少年彬彬有禮地來到了她的身旁,亮開正在發育的嗓子對她說:「張老師,你是不是想家了……」這時,她看了看他手中抓著的一把掃帚,才知道宴會已經結束。
「你的九-九-藏-書手顫抖得厲害,」張末說,「吃完飯你得好好睡上一覺。」
她來自於醫生之家,她知道止血的方法,知道如何包紮傷口,可她坐在桌邊一動不動。她靜靜地看著那隻不斷抽搐的巨大手掌,看著手指上的血在桌布上緩緩流動,淤結,洇散,彷彿它只是從一隻打翻的杯中流出的水,或者說什麼也不是。
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不需要再作嘗試和掙扎。我只要一個借口。張末這樣想著。母親曾看著未來女婿的照片,輕蔑地對她說,我說的話不會錯,你嫁給的這個人是一個幽靈。
「你一定是得了神經官能症。」張末用一種權威的口氣宣佈道,「沒錯……」
曾山說:「你使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她一心盼著的就是父親早死。我還想到了父親的那隻手,我當時就想在他的手上紮上一刀。」
曾山愣了一下,他吃驚地盯著張末的https://read.99csw.com臉,嘴角慢慢地露出了笑容。它帶著明顯的嘲諷和瘋狂的意味,凝結在他的臉上。他的面容在一剎那間變得有幾分猙獰。她還沒有來得及感到害怕,就看見丈夫冷靜地從果盤裡拿起一把水果刀,照著他的手背狠狠地扎了一刀。
「你真想知道嗎?」
曾山喝一口稀粥,就看一眼桌上攤開的日記本。張末說:「你喝粥的樣子使我想起了你的母親……」
「那麼,你怎麼會突然在自己的手背上紮上一刀?」
一句不經意的話怎麼會使他勃然大怒?她不安地想著。他的母親,家庭,他在江西九江插隊的經歷,他的女兒珊珊,躲在暗處的前妻與我有什麼關係?他的失眠,撕碎的論文,背心上的小洞,受傷的手指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她用輕鬆的語調將晚上的酒宴向丈夫描述了一遍。
「你跟我提起過,」張末猶豫了一下,彷彿read.99csw•com在考慮要不要說下去,「她坐在你父親的病榻邊,一邊安慰著他,一邊看著床上攤開的那張導彈圖紙。」
這天下午,張末所在的附屬中學舉行了一個隆重的慶功會,歡迎在國際奧林匹克化學競賽上載譽歸來的兩位高中生。
曾山的眼睛紅紅的,眼中噙滿淚水。他的鬍子也在顫動。
這天晚上,張末和曾山躺在床上,回想起早上的一幕,她替自己的冷漠作了這樣的解釋:「我一直覺得你和我是一個人,因此,桌上的血也是從我的身上流出來的……」聽她這麼說,曾山就激動得渾身哆嗦,緊緊地摟住了她。早晨的陰影煙消雲散了。
曾山帶著他的日記本來到餐桌邊,張末已差不多吃完了。她將一隻剝好的雞蛋放在丈夫的盆里,隨後對他說:「你怎麼一時興起就把論文撕掉了?」
「就像你真的見過她似的。」
曾山很快就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他read•99csw•com沒有想到,這個平常的夜晚距離他們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只有三個星期的時間了。準確地說,只有二十一天。
過了一會兒,曾山問她今天晚上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桌子上擺著剛剛煮好的早餐。兩片烤麵包,兩隻雞蛋,一碗稀粥,一碟鹹菜,令人想起畢加索早期的一幅油畫:《清冷的一餐》。屋子裡飄散著一股淡淡的煤油味。
張末獨自吃著早餐,不時地轉身朝陽台上瞥上一眼。曾山手裡拿著一個日記本,正把昨夜撕碎的論文手稿在紙箱上慢慢鋪開。他飛快地在日記本上記錄著什麼。看上去,他在做著一個複雜而滑稽的拼圖遊戲,又像是一個頗為內行的古董鑒賞家。
她是一位哲學教師,並不一定要參加這個儀式,可她還是在那個熱鬧場合一直呆到儀式結束,還應邀發表了一通即興演說。接下來照例是一頓酒宴。
她的食量大得驚人。當她靠在牆上,摸著圓圓的胃https://read.99csw.com部發出粗重的喘息聲,她已在不知不覺中吞下了兩塊牛排,一隻雞腿,四隻鵪鶉蛋,四隻叉燒包。可她還在一個勁地朝自己的碗里夾著空心菜、土豆絲和豬大腸……中學校長優雅地咀嚼著,不時朝她投來吃驚的目光。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點了點頭。是想家了。她說,奇怪的是,她發現這位少年眼中也滿含著淚水。
曾山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後將那隻手藏到了桌布底下。
當丈夫終於說出「我想知道」的時候,她卻沒有必要撒謊。她為此暗自慶幸。但她知道,她還是撒了謊。一個彌天大謊。
「神經官能症……」
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里,他們就這樣彼此對望著。目光中充滿了敵意。
「我想知道……」曾山說。這一次,他倒一點也不含糊。
張末沒再說什麼。她在想,丈夫是不是在向她作出這樣的暗示:她與曾山的母親並無太大的區別?或者說,人人都一樣?她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