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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8

第五章

8

「我已經觀察你們好半天了,」小說家子衿對他們說道,「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兩個深夜苦練的競走運動員呢……」
保衛處的幾名巡夜者在大雨過後對田徑場看台下的遮棚發動了突襲。他們穿著雨衣,手裡拿著電筒,將那些驚恐萬狀的情侶們從遮棚下拉了出來。張末數了數,一共七個。
離他們不遠處的一片草叢裡有一隻貓在叫。
她又想到了路面上的那個被人撬開的井蓋,那個半月形的洞穴。由此,曾山對她所有的誤解都獲得了圓滿的解釋。可是現在,她從夜間的床榻之畔,從丈夫絞盡腦汁所編造的一個個淫穢不堪的故事里,卻看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她對於這個與她夜復一夜同床共眠的人其實一無了解。
「你幹嗎要把論文撕掉?」
張末和曾山在跑道上走了一圈之後,突然聽見有人在叫著丈夫的名字。
曾山朝她笑了一下。「你去睡吧。不用管我。」隨後他又笑了一下,「其實沒有任何人會去關注別人https://read.99csw.com的內心。我這樣說,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子衿解釋說,「假如你不去一下假肢廠,你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城市裡有多少缺胳膊斷腿的人。」
「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曾山說,「既然……」
張末問他,如果待會雨停了,是不是到樓下去走一走。
他們剛一站住,那個人便邁開大步朝他們走過來。
旗杆下遠遠地站著一個人。在雨後蒸騰的霧氣之中,紅紅的煙頭一閃一滅。
「真讓人難以置信……」
黑暗中有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從那以後,曾山就變換著花樣給她講述那些粗俗的故事。她的想象力凌亂而蕪雜,就像陰溝邊的野草。他是一個魔術師,他起先從魔盒中變出一隻蝴蝶,然後觀眾就要求他變出鴿子,然後是馬,駱駝,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
張末想象不出應當與曾山說些什麼。重要的是她什麼也不想說。九九藏書她有些後悔提出了散步的建議。這場雨還真的停了……
她感到自己的神經在颯颯的雨聲中變得像髮絲一般纖細,脆弱。
原先橫亘在她面前的是一道厚重的牆壁,如今它已變成了一面鏡子,她第一次從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你把論文撕掉了?」張末問他。
「你怎麼啦……」張末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髮,可語調卻是冷冰冰的。
他在水房裡唱歌。
在白天,曾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哲學系講師。他的周圍聚集著一群忠實的追隨者。他們談論著斯賓諾莎,克爾愷郭爾,尼采和王國維,談論著卡夫卡和里爾克。忍耐。失去耐心是人類被逐出伊甸園,失去回歸之路的首要原因。只能在地獄中尋找天堂……
曾山抬頭看了看她,突然對她說了一句:
張末突然誇張地笑了起來。聲音聽上去十分刺耳。
一天深夜,當夏季的一場暴雨將張末從夢中喚醒,她發現房間里漆黑一片。她叫了他一聲,但沒人答應。
與其說是撫九-九-藏-書慰,不如說是責問。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為了不至於影響張末的睡眠,從五月份開始,他像一個幽靈一般,躲在陽台上寫作。他伏在一隻裝電視機的紙箱上,小心翼翼地翻書,抽煙,咳嗽。
「我睡不著。」子衿說,「你們呢?」
可是,到了夜間,他又是怎樣一副情景呢?
他在這麼說的時候,張末發現她的丈夫並不是一堵厚重的牆,不是大象,甚至也不是一面鏡子,只是一堆碎紙屑。一條千瘡百孔的抹布。這個在白天逢人就談論忍耐的人,到了晚上就露出了本相。
他睡不著覺。
他在哲學系批判老秦的會議上替他的同事仗義執言,甚至不惜公然對賈蘭坡教授忤逆不遜;他轉遍了所有的兒童用品商店,為他的女兒購買變形金剛;他幫助小說家子衿安排人工流產的醫院,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之間永無休止的爭論:我們只剩下了愛情……或者,強行徵用愛情。他在撰寫一篇冗長的論文《陰暗時代的哲學問題》,九_九_藏_書為醞釀中的學術會議籌措經費。我們都是拾垃圾者。與垃圾作戰會使自己最終成為一堆垃圾嗎?
「真無聊啊……」
在橢圓形的運動場上,兩個沉默不語的人沿著跑道朝前走,不免顯出幾分滑稽和乖張。她走得那樣快,與散步的初衷已相去甚遠。她的心裏此刻只有一個念頭:我需要一個借口。需要一個借口。她只是默念著這句話,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豈止是我?」子衿笑道,「今天晚上,這個城市裡至少有兩萬人失眠。」
「你這樣說,就好像這場雨果真會停下來似的……」
張末按亮了陽台上的一隻塑料檯燈。丈夫本能地舉起雙手遮住了他的臉:「不要開燈……」他咕噥了一句。張末看見雨水順著鋼窗的縫隙流到了地上的一堆吸剩的煙頭上。
「怎麼會是單數……」張末有些納悶。
「怎麼會這樣?!」
她從床上起來,走到陽台上。她看見紙箱上有一攤碎紙屑。曾山痴騃地望了她一眼,就像他不認識她似的。他read•99csw•com只穿著一條背心。背心上綴滿了小洞,彷彿一面破碎的旗幟。過些日子,桌上的那塊抹布就可換一換了。張末這樣想。
「你也失眠嗎?」張末問道。這是她第一次與小說家說話。
「你怎麼這麼晚還在外面轉悠?天都快亮了……」曾山對他說。
正如一個注射可卡因上了癮的人,為了重現絢爛的幻景而不得不加大溶液的濃度和劑量。張末眼看著那些偶爾獲得的新奇經驗如何變得寒磣而醜陋,在黑暗的寂靜中褪盡了顏色。很快,一切都變得陳舊、乏味:夜色、牆壁、興奮和難以忍受的恥辱感、窗外的樹聲、語言中的海市蜃樓……它已經被揮霍一空。於是,魔術師沮喪地向失望的觀眾攤開雙手: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我變不出新奇的花樣,演出到此結束。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們來到了樓下。到處都是積水。河水已經漲滿了。食堂里亮起了燈。伙房的排風扇嗡嗡地叫鬧著,預示著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他們繞過一排鐵欄杆,來到了學校的田徑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