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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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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樣說,曾山又覺得他的神經系統十分正常。
曾山知道,眼下在眾多的基督徒中間,有一個隱秘的消息在悄悄流傳:基督,天上的父,將於一個綴滿露珠的黎明降臨塵世,帶領他的信徒踏上返回伊甸園的旅程。隨著橄欖樹枝變綠,天空將再次變得清澈而純凈,生命河流明亮如水晶,從神和羔羊的寶座里流瀉出來,河邊的生命樹結出十二個甘甜的果子,不再有黑夜。
「我就是曾山……」曾山苦笑了一下。
下午四點鐘,也就是哲學學會開始理事會選舉的同一時刻,一個護士帶著曾山、子衿和他的妹妹朝住院部二樓的病房走去。護士說,根據子衿的病情,他至少得在這兒呆上三個月的時間。
「作為局外人,我看得一清二楚。」子衿接著說,「因為她真正喜歡的人是我。」
「不知道……」
「你不是,」子衿搖了搖頭,「我原來一直以為你是曾山,可我剛剛聽說,你九_九_藏_書只是一個冒充基督的猶大。」
「你去給張末打個電話怎麼樣?」子衿說,「讓她到上海來一趟。她不能老是躲著不肯見我……」
他的視線搜尋著病房內的一切。他在意識深處一直極為恐懼的就是這個地方。現在他置身於它的核心地帶,和瘋子們挨得很近,呼吸著這裏的沉滯而鬱悶的空氣。他甚至覺得這個病房是那樣的熟悉,就好像他不久前剛剛到過這裏一樣。
「你應當去讀一讀。」子衿說,「巴茲上校為了掩飾他對朋友妻子的非分之想,差一點發了瘋。你明白張末為什麼要跟曾山離婚嗎?」
「猶大,耶穌基督究竟什麼時候才來?」他向曾山問道。
護士小姐剛剛離開,那個在床邊讀書的人就搖頭晃腦地朝曾山走過來。
子衿的病房被安排在走廊的頂端。房間里閑坐著七八個病人,他們或者在床上讀書,或者憑窗眺望遠處的夕陽九-九-藏-書。他們一進門,坐在窗口的那個人就神秘地對他的同伴們說:「你們看,猶大來了……」
「晚上七點之前,你們必須離開這兒。」護士對曾山和子衿的妹妹說。她還交待了另外一些事項,不過曾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他正準備起身告辭,師兄突然朝他冷笑了一下,冷不防抓住了他的手。曾山大叫了一聲,將子衿的妹妹嚇得從椅子上反彈起來。他的那隻手是那樣的固執,有力,曾山怎麼也不能掙脫它。
「也許快了。」曾山回答說,「不過我也說不準……」
「我們每天都在禱告,白天黑夜呼喚著他的名,可是天父遲遲不露行跡,我們雖然都很有耐心,但……」
假若不是因為這句話,曾山一度覺得這個房間與普通的醫院病房本來沒有什麼兩樣。透過那扇老式的鋼窗,可以看見院外那些四季常綠的高大喬木和園圃植物。一座灰紅色的煙囪聳立在棚戶區九*九*藏*書低矮建築的屋頂之上。曾山已經回憶不起來,那座煙囪是不是屬於火葬場焚屍爐的一個部分。
「什麼基督不基督,」坐在窗邊的那個人打斷了讀書人的話,「佐西馬長老一死,他的屍體照樣臭不可聞……」
「你說得對,我是猶大。」
說到這裏,子衿的眼珠悠然一亮。他從床上坐起來,湊到曾山的耳邊,輕聲地對他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得答應我不要告訴曾山。我不想使我們之間的友誼遭到任何損害……」
「我不會告訴他。」曾山說,他感到自己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曾山說,他從未讀過巴爾扎克的小說。
哥哥又在說瘋話了。子衿的妹妹不停地擦著眼淚。
「你知道巴爾扎克筆下的巴茲上校嗎?」子衿終於鬆開了曾山的手,「我就是那個巴茲上校。」
「她常常穿著一件藍色的裙子去文史樓前的草坪上看書。我站在欄杆邊,看著草坪四周的樹,天上九*九*藏*書的雲。實際上我是在看她的小腿。」子衿嘿嘿地笑了兩聲,接著往下說道,「我其實只想看到她,聞到她身上的藥棉氣味。可是她卻從不屑於和我說話。即便是在畢業論文答辯的時候,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差一點上了她的當。女人的冷漠和拒絕又何嘗不是一種鼓勵呢?你不能被假象迷惑住。唐彼得先生說得對,上帝懲罰約伯,日後給他的將更多。張末也一樣。她後來所給予我的快樂早已超出了我的夢想。與真正的快樂相比,人類的想象力是多麼的貧乏,多麼的蒼白。她將我帶到一個堆放藥品的倉庫里,讓我坐在盤尼西林藥箱上,然後她就撩開裙子坐在了我身上。在那一刻,我在想,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她放蕩地對我說,你瞧,我現在把你吞沒了。接著她就開始喘氣,大聲喊叫,快,快,快摸我的乳|房……」
曾山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停地搓著兩手,坐在了子衿的床邊。他看見讀書read.99csw.com人繼續在讀著那本《聖經》。
「順便問一句,猶大,」讀書人對曾山說,「當初祭司長給你的三十枚銀幣最後派了什麼用場?你是不是用它去炒了股票?」
賈蘭坡和師兄子衿,分別代表著死亡與瘋狂的兩極,就像弗蘭茲·卡夫卡筆下的貓和捕鼠器。而曾山本人就是一隻畏葸的老鼠,一片游移其間的光影。
「要麼讓曾山來一趟也行,我有話要對他說。」
曾山感到自己的神經就像在風中呼嘯的高壓電線一樣震顫不已。不能在這兒再待下去了。他體內藏匿的那個精靈在悄悄地提醒他: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地方,馬上……
很快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曾山發現房間里的病人們從各處聚集到門前,在走廊里排隊。等到開飯的鈴聲一響,便敲打著飯盆,朝樓下的食堂走去。
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來回逡巡的精神病人紛紛舉手向護士小姐致意。讓我們看看你的X怎麼樣?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淫|盪地對她怪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