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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7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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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
在這個十二月的夜晚,在這座有著天堂之稱的城市的一隅,曾山拉著女兒的手,沿著燈火通明的街道,朝前慢慢走去。
他聽著電話里嘟嘟嘟嘟的聲音,接著突然咧開嘴來笑了一下。
曾山來到門外,看著那群孩子在垃圾筒邊做遊戲。丟呀丟呀丟手絹。蒲公英打開了它的小花傘。聽著他們童稚的聲音,曾山的心裏掠過一陣微微的震顫。
「現在就去嗎?」珊珊又問。
「好,我們坐計程車。」
受到老太婆的鼓勵,曾山果然用力敲了起來,直到樓道里傳來一陣女人的竊笑聲,他才感到有些悵然若失。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沮喪地走下樓來。正在樓下水池邊洗菜的一位中年婦女看了他一眼。

張末離開上海的那天早晨,在安眠藥的作用下,他的眼前有一團模糊的光影在閃爍,他聽見她在嘆息。水壺裡的水燒開了,發出嘭嘭的氣浪聲。等到他從床上醒過來九九藏書,張末已經離開。牆上的掛歷被風掀動著。她,還有那隻棕色的皮箱都不見了蹤影。只是在她剛剛用過的洗臉毛巾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香皂的氣息。他來到了窗口,樓下的一輛計程車尾燈閃爍,在林蔭道上漸漸走遠。
五分鐘之後,他來到了那幢晦暗的樓房前。他看見女兒珊珊正和鄰居家的幾個小孩做丟手絹的遊戲。在一排垃圾筒的邊上,幾個大人聚集在一起議論著什麼。他們看見曾山就都不作聲了。
「屋子裡有人,」老太婆低聲對他說,「你得使勁敲……」
張末在最近的一封來信中說,兩周前,她差一點就來了上海。她已經買好了車票。可她並沒有來。差一點兒。她也沒有說明具體的理由。可是她卻不厭其煩地談到了那朵花,那朵玫瑰,它被人遺棄在弄堂口。她蹲在地上看著它,忘了去買唱片。她說,假若不是她的錢包被一枚鋒利的刀片劃開,她差一點就與這read.99csw.com個乏味的世界達成了和解。又是差一點。她說她什麼事也想不明白,難題從過去延續至今,糾纏在一起,就像一團亂糟糟的街巷。如果有一天你老了,坐在牆根,在冬日的陽光下回憶往事,你所能回憶起來的就是這麼一團亂糟糟的景象,除了炫目的不安、驚悸之外,還能剩下什麼呢?
在馬路邊的一座建築工地上,在打樁機的轟鳴聲中,吊車的長臂拽著一條長長的水泥板不斷地升高,令人想到賈蘭坡教授那具吸飽了雨水在空中打轉的屍體。在海關鐘樓的頂端,蝴蝶牌縫紉機的巨幅廣告將遠方陰霾的天空照亮了,空氣中飄散著一股布匹、塵土和汽車廢氣的混合味。
「你想去外灘看輪船嗎?」曾山蹲下身體,撫摸著她瘦瘦的肩胛。
「我們坐計程車去嗎?」
地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
曾山撥通了長途。張末的母親接了電話。她說張末正在洗澡,讓他等一會兒再打九*九*藏*書進來。隨後她就把電話掛了。
樓道里像往年一樣堆滿了雜物:紙箱,煤餅,自行車和裝滿垃圾的塑料袋。
曾山從精神病防治中心的大門裡出來,在那條擠滿了貨棧的時裝街上越走越快。他聽到了江面上傳來的輪船汽笛低沉的鳴叫。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兒去,只是被內心的一個危險的意念驅使著:一直走下去,不要停下來。一粒種子被風吹起來,仍舊是一粒。可他覺得自己只是一粒塵沙,風把它吹向哪裡,他就落在哪裡。不要停下來。他不止一次感到了類似的衝動,彷彿一心要折磨自己。瘋狂的輪子越轉越快。
天已經很冷了,可珊珊還穿著一件薄薄的花褂子,它看上去髒兮兮的,似乎很久沒有洗過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他打電話的地方是那麼的令人熟悉。實際上,這個電話亭與他前妻的住所只隔著兩條弄堂。越過少年宮的圍牆,他就能看見前妻家那座灰色洋房建築的尖頂。
read•99csw.com商販們蜷縮在簡陋的貨棧里,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玩著撲克。街面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什麼行人,只是在路旁的一個骯髒的餛飩攤前,坐著一個抱小孩的婦女。曾山朝她打量,她也打量著曾山。
「我們這個樓里還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她說。
多少次,曾山站在寓所的窗前,眺望著樓下的那片空空蕩蕩的網球場,他看著張末提著水瓶朝他走來時的樣子,正如注視著她默默地離去。
曾山朝珊珊走了過去。在同一時刻,珊珊也看到了他。即便是在光線幽暗的晚上,他也能看見她的眼睛在翻動。它是那麼的黑,那麼的白。
從某種情形上來說,他對於這個已經結束的學術討論會寄予了過高的期望。彷彿長期以來一直圍繞著他的所有問題都能由此得以解決。他想象著自己在一個甘甜的夢中剛剛醒來,就看到張末拎著沉重的皮箱像一陣風似的來到了他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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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開心九九藏書地笑了起來,露出了殘缺不全的一排小黑牙。曾山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兒這樣笑。
大街上暮色漸濃。白天的一場大雨到了晚上就蒸騰起一片迷濛的水汽,被杏黃色的路燈襯照著,在街道的上空彙集成了一條毛茸茸的霧毯。
「現在就去。」
他沒有叫住女兒,而是穿過天井,沿著一條陡仄的木板樓梯來到前妻的房門前。他敲了幾下門,裏面沒人答應。他聽見房中的錄音機里正播放著一支艷俗的曲子。他的前妻很喜歡這支曲子。
「想。」珊珊說,她抬頭看了一下天空的流雲,「可天已經黑了……」
他不知道在那些蛛絲般陰濕的馬路上閒蕩了多久,最後,他在一處紅色的公用電話亭前站住了,猶豫著要不要給張末打個電話。他一旦遇到了難題,首先就會想起她,就好像他們從未分離。
曾山說著,抓住了女兒的那隻小手。

一個老太婆端著一臉盆剛剛洗好的豬大腸,步履蹣跚地朝這邊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