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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會後

尾聲 會後

只是各有各的限制。
看著自己門下的六七個充滿活力的女弟子進進出出,他老婆的斜眼越來越讓他憎惡。在過去的生活中,他居然覺得她是那麼的美麗,雅緻,楚楚動人。老秦百思不得其解。
他已在暗中醞釀著下一個計劃,一旦條件成熟,他要在西寧舉行一次規模更大的學術會議……
他一旦離開了藥物,病情便會再度複發。他的妹妹除了暗暗流淚之外,多少也感到了一絲後悔:當初還是應該採納醫生的方案,一勞永逸地給他施行電療手術。
人們很難忍受實際生活中的空虛,乏味,無聊,他們的智力就被驅趕到了幻覺和想象的領域。通常,他們一旦覺得無路可走,想象力和虛構的願望就會像野草一樣生長。
在學術會議開幕的前夕,當她躺在床上為該不該去上海而夜不能寐的時候,她就開始了這樣的詰問。
慧能解釋說,他與賈蘭坡的姓名的確容易給人造成原是兄弟的聯想。他提到,在理事會的選舉結束之後,學校保衛處的年處長居然在圖書館門外冒失地攔住了他,要查驗他的身份證。「這太可笑了,我當然一口拒絕。」在一個事實與另一個事實之間,假如人們執意要讓兩者發生聯繫,它們果然就能互為因果,或者彼此參證。
記憶保留到最後,
她覺得自己就是這樣一張皺巴巴的車票。生活所留給她的全部饋贈,始終不過是自慚形穢而已。
這個紡織女工簡直不敢相信命運的安排。當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柏林郊外的一幢別墅里,紅色和黃色的小鳥在樹林里啁啾不已,窗外的草坪上停著一輛嶄新的梅賽德斯牌轎車,私家游泳池碧波蕩漾……她相信她所來到的這個地方正是天堂。
一個羅慕羅斯大帝或者戈爾巴喬夫式的人物。他被捕的部分原因是由於他與追蹤他的警方進行了合作,其背後的心理動機,據他對張末解釋,是出於對生活,或遊戲的厭倦。
儘管慧能院長妙語連珠,可曾山對他的故事多少有些失望。因為單從他的經歷上來看,它與賈蘭坡教授並沒有多少聯繫,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聯繫。
命運並不理解,
校方經過周密的考慮,原打算將他安置在哲學系的資料室,以接替遠嫁德國的那位紡織女工,但子衿的妹妹卻固執地把他帶回了鄉間。她對知識的恐懼和仇視是可以理解的。
在囚車上,他對押送他的幾名刑警說,他將半小時后的槍決看成是一次真九九藏書正的自殺,只不過他與賈蘭坡先生採取了迥然不同的方式。刑警回答說,你怎麼想都可以,反正結果不會有多大的不同。
正如我們早就知道的那樣,張末在上小學的時候,就開始了對未來愛情的憧憬與遐想。那時,她與父親居住在南京郊外的一幢老房子里。在屋檐下築巢的燕子,在稻田上空低低飛過的一群鷺鷥,殘破的院牆和天井都給她的遐想帶來了浪漫的氛圍。那些想象中繽紛的色彩與線條最後被深藏在這樣一幅寧靜的畫面之中:午後時分,她坐在院廊下讀書(或者什麼也不做)。她看見院門被推開了,一個男人向她走來,一聲不吭地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帶回了家……
怎麼會這樣?她一遍遍地反問著自己。
而哲人們卻能夠,
這名長年蟄居幽深寺院的睿智老人最後留給曾山一句臨別贈言:
他之所以能夠一舉奠定自己在學術界的地位,還得歸功於他在蘭州會議上發起的「終極價值」大討論,這場討論很快波及全國。
無論是子衿,還是宋富生,它們註定了要在歲月的流逝中被人遺忘。對於鄉間的那些講究實際的農民們來說,這兩個名字都過於彆扭,還不如瘋子一詞更為貼切,更為簡潔明了。當子衿赤身裸體地在村中晃蕩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是一位哲學博士,名重一時的小說家。
按照當地一位巫祝的建議,他恢復了原來的名字:宋富生。他起先在村裡的一個民辦小學代了幾節語文課。但不久就被校長委婉地辭退了。
她總是向唐彼得不厭其煩地提出同一個問題,這是真的嗎?或者,這不會是做夢吧?她偶爾也會想到賈蘭坡,想到那個患精神病的小說家。為了徹底斬斷自己與這些幽靈的聯繫,她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德國國籍。
這個夢想暗示了她心中潛藏的一個願望,對於張末來說,她的愛情就如深秋時節被雨水洗刷后的一片山林,清新,爽凈,簡樸而悠遠。沒有沉思,沒有猶豫,她只需要一種簡單的打動。
只是,當呼嘯的囚車因交通堵塞停在了那所他熟悉的大學門外時,他才感到了一絲恍惚。他從囚車的車窗里放眼望去,此刻的校園還沐浴在晨曦之中,金屬柵欄大門緊緊關閉著,林蔭道上,樹木都掉光了葉子,樹下的一綹綹積雪依稀可辨。
他說,他在寺院里修行了將近五十年,可依然是一個可笑的人,生活在一個日益淺薄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就連自殺都失去了起碼的莊嚴感。
從正午到夜半,九-九-藏-書
她所在的那個教工合唱團在全市工會系統的歌詠比賽中獲得了兩個第一名。她把其中的一張獎狀私自拿回家中,裱入鏡框,與賈蘭坡先生的遺像並排掛在了客廳的牆上。
大街上行人稀少。火車站悠長的汽笛聲彷彿一聲聲冗長的召喚,在車站晦暗的拱頂上空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又從夜半到天明,
因為災難不好擔當,
在飯桌上,他們有時也會談到小說家子衿。用師母的話來說,那個白痴是自作自受。師母不能容忍的是,他在發瘋之前,居然還忙裡偷閒地杜撰了一則師母雨夜溜出大禮堂與情人幽會的新聞。「真是傷天害理,我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
湖水的願望。
當她離開湖邊的長椅,沿著車站前的一排鐵欄杆通道走向候車大廳的時候,還是克制不住地流下了憂傷的淚水。
說到這裏,慧能兀自苦笑了起來。
在前往車站的路上,她再次深深地沉入到這個古老的夢幻中,她忘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了深夜的家門,忘記了她將要去哪裡,唯有玄武湖輕柔的濤聲一路陪伴著她。
從她家到車站不到十五分鐘的路程,她走了整整一個小時。除了口袋中的那張車票之外,她沒有攜帶任何行李。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被一種意念所驅使。
曾山一直在聽著慧能院長侃侃而談,彷彿那次學術會議仍然在這間咖啡館里延續。
她默念著這首不知名的小詩,反覆端詳著手裡的那張皺巴巴的車票。
這算怎麼一回事呢?張末這樣想: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因為走投無路而被迫回到家裡,回到她一度遺棄的生活中,就如曾山的那篇論文,晚上撕碎了,到了第二天仍要小心翼翼地將紙屑拼接在一起。

子衿

他在精神病院住了六個月,而不是護士小姐所預料的三個月。
在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僧侶身上,我們也許得多花一點筆墨。因為在這次學術會議上,他一直被人看成是一個神秘人物。包括曾山在內的很多人都在猜測,賈蘭坡的猝然死亡與他有著潛在的關聯。甚至,老秦曾乾脆斷言,慧能與賈蘭坡原本就是一對孿生兄弟。
俗話說,莊稼漢多收了三五斗,便思易妻,可老秦早已是名播海內外的著名學者了呀。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的妻子偏偏又懷了孕。他只得暗暗打消了離婚的念頭。

唐彼得

他常常當著妻子與研九_九_藏_書究生的面,逢人就談論靈魂的痛苦。他現在有了一個口頭禪,多半用來對付那些登門求教的青年學生:「沒有痛苦,你來搞什麼哲學?!」
他們見面的地點是學校臨河的那間簡陋咖啡館。窗外的陽光紛亂而縝密,宛若處|子的肌膚,河水被風吹起一圈圈漣漪,將樹葉和敗枯的水葫蘆卷向岸邊。河道對岸矗立著一幢明亮的玻璃建築,學生們正在上體操課。在會議開幕前夕,曾山,子衿博士,慧能院長曾在這裏首次見面。當時,慧能似乎已從子衿的臉上看出了精神崩潰的跡象,但後者沒有提供機會讓慧能指出這一點。隨著會議結束,這個預兆在季節的更替中終於變成了現實。
她想起了音樂教師,藥劑師,鄒元標和曾山,想到了他們身後過於複雜的塵世布景,除了惘然、戰慄和無所適從之外,她還是什麼都想不清楚。
按照曾山和慧能院長的口頭約定,慧能把自己出家前的所有經歷對曾山講述了一遍。最後慧能院長補充說,他自己的經歷雖然艱辛坎坷,但對曾山並無多大益處,因為「我當初遇到的難題,你如今也遇到了……」時間在奇怪地重複。五十年前的事可以毫髮不爽地發生在今天,就如祖父的腦袋長在了他孫女的脖子上。

師母

慧能表示,他隨時歡迎曾山到他南京的佛學院做客。他們寺院的禪房裡如今已經裝上了空調和淋浴設備。「除了肉食之外,你在其他任何方面都將受到最好的款待。」
雖然賈蘭坡已經去世,可死者生前的許多慣例都被保留了下來。其中包括,每逢重大節日,師母就將賈蘭坡門下的諸多弟子召到家中吃飯。
其實,賈蘭坡的弟子們內心十分清楚,師母如此熱衷於請他們吃飯,也許只是一個借口,她忍受不了寂寞。不過,他們照例應約前往,滿腹而歸。
對於這個問題的嚴肅思考一路將他帶往法場,也使他忘記了死亡的恐懼。
儘管他很快就讓自己的老婆當上了學校的工會主席(從這一點來看,他在自覺地模仿賈蘭坡教授),儘管她仍然像從前一樣,將大部分精力花在老秦的論文謄抄、編定目錄等瑣碎的工作上,可是他們之間的談話在顯著減少。她燒的菜總是一個味道。這讓老秦感到十分惱火。
慧能院長的語調里漸漸透出一絲蒼涼的憂戚之感。
「你們的導師從十六層的陽台上往下縱身一跳,在很多圍觀者的眼中,它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場高難度的滑稽表演……自殺和瘋狂,它們才是一對真正的孿生兄弟。」
在這次會議上,他對唐彼九_九_藏_書得的西方中心論所展開的不遺餘力的攻擊,也頗有斬獲。至少他在學術領域內捍衛了民族文化的尊嚴。當地的一家報紙認為,他的大會發言,「標志著新一代的學術領袖已經誕生……」
會議結束后的第三天,慧能院長再次來到這所著名的大學,與曾山作最後的話別。
這是否可以算作他對自己五十年的修行生活所做的總結?或者說,一個諷刺?
為了澄清心中的疑惑,曾山決定單刀直入。他一口氣向慧能院長提出了十來個問題。比如說,慧能與賈蘭坡名字上的相似性;汪秉昆院長提到的釣魚路上的密談;慧能在追悼會上想與師母握手,可她卻裝著沒有看見;慧能寫給曾山的信。他在信中多次打聽賈蘭坡的近況與日常瑣事,已超出了對他的學術思想的一般關注……
上海的學術會議閉幕之後,他立即登機北上,趕赴蘭州,出席另一次會議。蘭州會議的議題是後現代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這次,唐彼得先生是作為一個后解構主義大師出現的。
她從報上知道了小說家發瘋的消息。這也許又是一個借口。另外一個借口是曾山在一周之前打來的電話。她當時正在洗澡。母親輕輕地推開浴室的門對她說:那個幽靈又打來了電話……她的嗅覺總是格外靈敏。
她來到車站廣場外的湖邊,坐在一張綠色的長椅上,凝望著遠處的一道灰濛濛的城牆雉堞,它隱沒在一片稠濃的黑暗之中。現在已經是冬天,湖水和水鳥的叫聲都透出一股冰涼的寒意。
慧能院長站起來與他告別。曾山一直將他送到學校後門。
在他所出資贊助的那個學術會議結束后的第二個月,他被綁赴刑場,執行槍決。
不過,他已看不到大片的蘆葦。

張末

還是神祇的嬰孩。
村裡的婦女們很快就適應了他的裸|露癖。只有那些觀念特別古舊的男人才會想到去向他妹妹提出抗議,他們認為,還不如用一根鐵鏈將他鎖在家中。
在宴席上酒興依舊

慧能院長

幸福更難承受。
生活在真實中。
他希望曾山不要在這樣的事情上追問下去。「你得不出任何答案。在暗中開始的事,就讓它在暗中結束……」
他想到了哲學上的那個基本命題: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慧能院長伸出了他那隻纖長、白皙、略嫌肥胖的手。曾山握住它,就像抓住了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
師母變得愛read.99csw.com嘮叨了。她反反覆復地向他們講述著賈蘭坡自殺的那個大雨之夜,這不免讓人產生這樣的幻覺:賈蘭坡依然生活在他們之中。
這句導師生前的名言出現在慧能院長的口中,在曾山看來也許是意味深長的。他的目光與慧能院長觸碰在一起,雙方都覺得有些吃驚。
師母將子衿稱作白痴。後來又在白痴前加了很多前置成分來修飾它,連起來就是,那個卑俗、下流、無恥、撒謊成性的白痴。其冤屈與仇視之深可見一斑。

鄒元標

老秦也有自己的苦惱。
……
慧能院長舉例說,在賈蘭坡先生的追悼會上出現的那個微小細節,在那些凡事喜歡想入非非的人看來,就足以構成某種桃色事件的充分證據。
如今已經是秦教授。博士生導師。青海省有突出貢獻的專家。
以前一直跟隨著他的那位中國秘書已經不見了蹤影。陪伴著他的是賈蘭坡教授去世前調入哲學系資料室的那名資料員。不久,他們就結了婚。她于次年在柏林產下一個漂亮的混血男嬰。
所有這些詰問,慧能院長沒有費什麼力氣就使它一一化解。他就像是一個高明的太極拳師,尚未與對方交手,便早已勝券在握。
但最為盲目的,

老秦

他在會議上還遇到了老秦並與他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其實,那天下午,你的師母也許過於悲傷了,以至於黯然失神……」
當然,在一年的大部分時間中,只要他按時服藥,子衿看上去完全正常。他常常去妹夫承包的池塘邊釣魚。有時,他也會獨自一人悄悄地來到江邊,在高高的堤壩上坐上一整天,看著江中過往的船隻發愣。
她忽然有了一種將車票丟入湖中的衝動。長期以來蟄伏在她體內的那頭怪獸正用清晰而有力的節奏敲打著她的腹部,並在她的耳邊悄悄地提醒她,讓她放棄掙扎,放棄抵抗……
「而夢境、時間、冥界、幻覺都屬於同一類事物,在由它們所主宰的汪洋大海中,世俗的金錢、權力、女人只不過是一座座燈塔,或者說,一些不辨形狀的標誌而已。」
他這樣說著,臉上陡然生出凄苦絕望之狀。面目十分猙獰。他的確覺得自己痛苦無比。
在假日和平時的閑暇之中,他一有機會就去青海湖觀賞鳥類,去敦煌看壁畫,去果洛洗溫泉澡。
他站在一片陌生而空曠的草地上,面對著紅色的圍牆,聽到了附近農舍里傳來的報曉的雞鳴。他忽然覺得那個問題彷彿有了答案,但具體的邏輯程序我們卻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