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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

小柳來去匆匆,趙春堂用吉普車送走他,回來推開慧仙的宿舍門,看見慧仙坐在床上,還在生氣。趙春堂把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扔到她床上,你還在生人家的氣?人家也在生你的氣,趕了一天的路來看你,結果你這個態度,狗肉上不了席!慧仙嚷嚷起來,什麼叫狗肉上不了席?我是狗肉他是流氓,你沒見他眼珠子往哪兒瞄,他是個小流氓呀!趙春堂站在門邊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你別流氓流氓的叫人家小柳,給我注意影響,他是小流氓柳部長是什麼?柳部長是老流氓?趙春堂這麼一發火,慧仙癟癟嘴,不敢吭聲了。她的火氣下去了,趙春堂的火氣上來了,他說,你好歹也吃過幾口文藝飯的,怎麼就那麼金貴,看一眼都不行?以為自己是什麼金枝玉葉大小姐呢,這下好了,以後再也別提你那個柳爺爺了——你得罪了小柳,也沒有那個柳爺爺了,沒了柳爺爺罩著你,看你還有什麼狗屁前途!
她得罪過向陽船隊的船民,但她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女孩子,得罪以後知道修復關係,只是修復的方式很獨特,讓人接受不了。她對孫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最有感情,偶爾出現在碼頭上,必然要給她們兩個人帶禮物來——有時候是兩塊零頭布,花色老氣一點的給孫喜明女人,鮮艷一點的給德盛女人;有時候她拎兩包點心來碼頭,甜的給孫喜明女人,鹹的給德盛女人——不管是零頭布還是點心,她都放在兩條船的跳板上。別的船她偶有顧及,主要是朝每一條船上扔水果糖,手裡的糖扔完了,扭身就跑,也不搭理大人們對她的噓寒問暖,更不理睬昔日的夥伴。她回去報恩,就像是去施捨,大人感情上難以接受,只有孩子們高興。好多嘴饞的孩子盼望慧仙回來,但也有人堅決不接受她的糖衣炮彈,比如櫻桃,每次她弟弟去撿慧仙的糖,她都一把搶過來,惡狠狠地扔到河裡去,說,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忘恩負義,我們不吃她的臭糖。
她坐在四樓的樓梯上哭,哭也沒用,那份檢討磨磨蹭蹭寫了三天,最後還是交出去了,貼在綜合大樓門廳的牆上。她每天去食堂吃飯要從門廳那裡經過,像罪犯低著個頭。對於綜合大樓這個忽熱忽冷的家,她開始有了一點畏懼,除了一日三餐,終日躲在宿舍里,哪兒也不去了。那幾天她嘗試過學習,各種書籍都找出來隆重地放在枕邊,從《實踐論》到《絨線編織法》,可惜一本也看不下去,她就俯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風景,看著風景,忍不住地要嗑瓜子,越苦悶越想嗑,她的苦痛,最後依舊化作了窗台上的一大堆瓜子殼。
後來金雀河地區又舉行過花車遊行,由於國際國內形勢都在變化,花車主題推陳出新,遊行規模縮小了,造型也精簡了。是工農兵學商的大團結主題,一共五輛花車,十來個演員,分別拿鎚子、抱麥穗、扛步槍、捧書本、打算盤。宋老師帶著文化館的幾個年輕導演,又到油坊鎮來,他們選角要求男的濃眉大眼,女的英姿颯爽,無論是代表哪個階層,形象都要清新健康,慧仙自然是天生的人選。宋老師原本安排慧仙在第五輛花車,代表風華正茂的青年女學生,還專門給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鏡,但排練了幾次,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嫌棄學生花車做的是配角,一心要上第一輛花車。宋老師說,第一輛是工人階級呀,那青年女工要拿鎚子的,你拿鎚子不像那麼回事,不是那個氣質。慧仙說,我什麼氣質都行!我力氣那麼大,你還怕我拿不好一把鎚子?要麼讓我上第一輛花車,要麼哪輛都不上。宋老師了解她是虛榮心作怪,他堅持原則,還嚴厲地批評了她幾句。沒想到慧仙受不了批評,她把宋老師的知遇之恩都拋到了腦後,一味地耍脾氣,最後竟然真的撂挑子不幹了。
這樣,所有的準備都白費工夫了。慧仙跑到走廊上,看見幾個女幹部從辦公室里探出半個頭朝她看,她不甘心這樣離去,整了整衣服,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隔著玻璃門正好聽見小柳那一句髒話,慧仙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柳對趙春堂說,這小騷×,果然是船上百家飯喂大的,狗肉上不了桌啊!趙春堂無言以對,婉轉地請小柳具體評價慧仙的外貌和氣質。小柳也不客氣,說,臉盤倒是不錯,八十五分;身材也算勻稱,給七十分;屁股馬馬虎虎,算她六十五分;我最重視胸部,她沒有胸嘛,這個胸,最多評個三十分!
趙春堂極其討厭慧仙的新髮型,有一次他在綜合大樓的樓梯上發現那堆「馬糞」在前面漂浮,一下怒不可遏,操起牆角的一把長桿竹帚,用掃帚杆子去捅慧仙頭頂的「馬糞」,放下來,把你頭上那堆馬糞放下來,你在這大樓里臭美什麼?慧仙驚叫著躲開了掃帚杆子,站在樓梯上拍心口,給自己壓驚。趙春堂順勢把掃帚扔到了慧仙的腳下,他說你不肯穿鐵梅的衣服,我沒跟你計較,別以為我對你放任自流了,你是李鐵梅,不是少奶奶,好好的一條辮子,不準read.99csw.com堆得那麼高!慧仙對趙春堂懼怕三分,踢走了掃帚,撅著嘴拿下七八個發卡,一點一點地把辮子放下來,放得不甘心,嘴裏忍不住埋怨起來,你一個男人家,美不美的你懂什麼?我的辮子又不是公共財產,你天天管著我的辮子幹什麼呀?趙春堂先是一愣,繼而冷笑一聲,你還討厭我管你?哪天我不管你了,你不要哭鼻子!
有一天她抱著那堆服裝往宣傳科的桌上一扔,扔了就要走,宣傳科的幹部慌忙攔住她,小鐵梅你怎麼啦,你是小鐵梅呀,不|穿這個穿什麼?她帶著一腔怨氣叫起來,誰喜歡這衣服誰穿去!《紅燈記》早不吃香了,我還做什麼小鐵梅?我又不是沒衣服穿,非要穿這身累贅,我衣服多呢。她一邊說一邊翻弄著身上粉紅色襯衫的領子,向幹部們炫耀,這件看見沒有?領子上繡的是梅花,的確良的料子,上海貨,是地區劉奶奶送給我的。她展覽了她的新襯衫后,又把腳踩到椅子上,讓大家注意她的皮鞋,這叫什麼知道嗎?丁字形皮鞋,油坊鎮還沒有賣的呢。你們猜猜是誰給我的?柳爺爺呀,是柳爺爺的禮物!
慧仙畢竟是聰明的,她察覺到後勤科那些人不買她的賬了,撒嬌沒用,耍潑沒用,為他們倒茶是不可能的,她選擇走開,自己一個人去玩撲克。她知趣了,輪到別人不領情,有人把一箱燈泡有意無意地放到慧仙的課桌上,一放放了好幾天。慧仙要人把那箱燈泡搬走,沒人過來搬,她千仇百恨湧上心頭,自己搬起紙箱來重重地砸到地上,一聲很脆很尖利的巨響,就像一枚炸彈爆炸。這一響把周圍的人都引過來了,七嘴八舌地批評她,說你這個丫頭無法無天了,敢故意打碎一箱燈泡,要賠的,很多錢!你這丫頭,怎麼培養你也沒用,天生是船上的野孩子,野慣了,沒有規矩的!還有人乾脆指著慧仙的鼻子說,你還以為你是小鐵梅呢?現在你算老幾?這綜合大樓里,沒你耍潑的地方了。
剛回來那兩年,慧仙還精心保留著李鐵梅式的長辮子,隨時準備登上花車。那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是她的資產,她平時把辮子盤成髻,一舉兩得,為了美觀,也為了保護這份資產。綜合大樓里幾個與慧仙接近的女幹部說,慧仙夜裡經常做噩夢,夢見有人拿著剪刀追她,要剪她的辮子,問她夢見了誰,她也不懂得掩飾,坦然相告,不是一個人,好多人呀!金雀劇團的、宣傳隊的,還有船隊的女孩子,我怎麼這麼招人恨呢?他們一人一把剪刀,都來追我,都要來剪我辮子,嚇死我了!
慧仙藉助一堆乳罩告別了懵懂的少女時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條康庄大道,被她走成了歪歪扭扭的歧路。她還那麼年輕,回想起花車遊行的日子卻已經恍若隔世。廢棄的節日花車堆在農具廠的倉庫里,五顏六色的裝飾物都發黑了,履帶失蹤,輪子散落一地,宋老師當年親手攝影的《紅燈記》花車組的宣傳照還掛在牆上,照片里的革命家庭隱居牆壁,祖孫三代目睹滿地舊物,在一片虛無中緬懷著昔日的風光。照片深鎖冷宮,招不來觀眾了,招來的是黴菌灰塵和蜘蛛網,李玉和和李奶奶的面孔早就被塵埃所遮蔽,只剩下李鐵梅雙腮緋紅,瞪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頑強地高舉紅燈,與蜘蛛周旋,與灰塵抗爭。慧仙路過農具廠的倉庫,總是要爬到高高的窗台上,透過窗玻璃朝那宣傳照張望一眼,她關注著牆上的李鐵梅的命運,就像在對比自己的前途一樣。有一次她蹲在窗台上哭了,因為她看見宣傳畫上的自己變成了陰陽臉,半個面孔蒙了一層黑灰,而她手裡的那盞紅燈的光芒,最終不敵一隻小小的蜘蛛,那蜘蛛正在紅燈四周放肆地織網。她蹲在窗台上,越哭越傷心,引起了農具廠工人的注意,他們驚訝地問她,你不是那個小鐵梅嗎,你爬在窗台上面幹什麼?她沒法解釋,擦乾眼淚,慌慌張張地跳下窗檯逃走了。農具廠的倉庫讓她心酸,其實,那堆東西不看也罷,她心裏是清楚的,都結束了,李鐵梅永遠卸下了妝,她的榮耀來得突然,去得也匆忙,一切都結束了。
慧仙讓趙春堂訓得呆坐在床上,拿起那個塑料皮筆記本蓋住了自己的臉。筆記本是柳部長送給慧仙的禮物,趙春堂聲稱小柳自己準備的一大包禮物,都原封不動帶回去了。她嘴上說不稀罕他的禮物,心裏卻在猜想自己錯過的會是什麼禮物,長筒絲|襪?雪花膏?連衣裙?會不會是一塊上海牌手錶呢?趙春堂離開宿舍后,她打開柳部長送的筆記本,一眼看見扉頁上寫著幾個蒼涼的毛筆字:慧仙同志,祝你學習進步,工作進步。進步,她知道這是沒用的,只是一個問候。她知道小柳的來訪很重要,她的表現更重要,但她怎麼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為什麼他罵她是狗肉上不了桌?還有她的胸部,為什麼只有三十分?他憑什麼打三十分?難道她平時含著胸含錯了?難道一個女孩子家應該read.99csw.com挺著乳|房走路嗎?

2

少女慧仙帶著一盞鐵皮紅燈在油坊鎮落了戶。
慧仙氣暈了,對著玻璃門罵了句流氓,掉頭就跑。她沒有想到柳部長的孫子是這麼個人,他是來看她,還是來看一頭牲口的?慧仙氣暈了,她能夠應付各個級別的幹部,也能應付各個地方的群眾,獨獨是小柳這樣的紈絝子弟,她應付不了——小柳那麼無恥,無恥得光明磊落,小柳那麼下流,下流的方式卻是居高臨下。慧仙氣暈了,她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地踱步,一個女幹部從辦公室里出來,好奇地觀察她的表情,小鐵梅你怎麼不去招待小柳,在外面走來走去幹什麼?沒事進去給他倒點水呀。慧仙把一肚子氣撒到了那女幹部頭上,你愛招待他你進去,我才不給他倒什麼水,要倒就倒一杯大糞!
為什麼挺著胸的姑娘才是美麗動人的?之前她一無所知。現在她第一次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的乳|房不大也不小,挺起來嬌艷動人,一點也不可恥。挺起來比隱藏它好看多了。她站在鏡子前面,站立,走動,從側面正面分析自己身體曲線的變化,她無法確定怎樣的曲線是最完美的。都怪她沒有母親沒有姐妹,沒有要好的朋友,得不到任何評判和建議,她不知道什麼樣的胸部可以得八十分,甚至九十分一百分。她竭力回憶在城裡的女浴室里見過的那些時髦女人,她們乳|房的大小形狀如何,她從來沒有留意過,但是她突然想起來,那些女人都是戴乳罩的!疑雲散開,她恍然大悟了。為什麼她的乳|房只有三十分?她沒有乳罩嘛。為什麼她沒有乳罩?她是在向陽船隊長大的,船上的姑娘媳婦都不戴乳罩嘛。她在宿舍里焦灼地思考著,靈機一動,打開了冷秋雲的抽屜。她拿出冷秋雲的三個乳罩,依次戴上試了一遍。她發現了新大陸,三個白色的乳罩大同小異,每一個都輕鬆地裝扮了她的胸部,鏡子里的那個身體有了乳罩,便有了誇張的曲線,也有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息,那氣息是騷動的、嬌媚的,帶著一種幽香。尤其是那個海綿襯墊的乳罩,她戴著很滿意,給自己打了一個很高的分數,八十五分。
趙春堂肩負重任,對慧仙的衣食住行有嚴格要求。一日三餐吃食堂,她愛吃的可以多吃一點;不愛吃的,卻不能不吃。食堂有個胖師傅專管她的飯盒,最反感她往泔水桶里傾倒吃剩的食物,慧仙每次往泔水桶邊跑,胖師傅就用勺子敲飯盆,浪費啊浪費,小鐵梅你別忘了,你是從船上來的,不能忘本啊。飲食受管制,是為她好,衣著打扮受管制,更是為她好。除了夏天,慧仙穿的都是李鐵梅的衣服,紅底白花的燈芯絨對襟夾襖,深藍色的新褲子上打了一塊灰色補丁,趙春堂要求她這麼穿。起初她也願意這麼穿,漸漸地她意識到光榮的花車生活結束了,望穿秋水,宋老師不來,通知不來,喜訊不來,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有點鬧情緒,又不知道該跟誰鬧,就拿褲子上那塊補丁撒氣,拿服裝撒氣。她向女幹部們抱怨,真正的李鐵梅也該有一兩件漂亮衣服換的,為什麼天天這麼寒酸?好好的褲子,非要打兩塊補丁,不是像個傻子嘛。女幹部們不宜表態支持她,都曖昧地審視她戲裝里的身體。這個少女的身體像一朵碩大的花朵含苞待放,那幾件舞台專用的對襟夾襖,有的地方綻了線,掉了紐扣,穿在她身上,確實也顯得緊了,女幹部們建議她去宣傳科問問,有沒有大號的李鐵梅戲裝。她說,什麼大號小號的,反正不搞花車遊行了,我大號小號都不|穿。
慧仙住進了綜合大樓。
慧仙的回家之旅走了一半就取消了,是她自己取消的,這讓向陽船隊的船民們感到有點傷心。她不惦記船隊,船隊的人惦記她;她不關心向陽船隊,船民們卻四處打聽她的前途和未來。她的事情反正也不算什麼機密,很快大家就打聽清楚了,慧仙在綜合大樓失了寵,前途很渺茫,未來很模糊。這結局是誰也沒料到的,船民們都想知道她以後會怎樣,去問孫喜明。孫喜明果然知道一點內情,他唉聲嘆氣地說,你們有誰聽說過人有「掛」命的?慧仙這孩子,就是個「掛」命——小時候「掛」了那麼多年,才出息沒幾天,聽說最近又被趙春堂「掛」起來啦。
冷秋雲肩上承擔了教育慧仙的責任,她有權檢查慧仙的私人物品,趁慧仙不在宿舍,背地裡打開她的箱子,看見一堆乳罩隱藏在裏面,顏色款式都囂張,散發著令人擔憂的性的氣息。冷秋雲認為那是一個墮落的證據,卻又不好意思拿這東西去趙春堂那裡告狀,就把這事告訴了其他部門的女幹部,有女幹部為慧仙辯護,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買再多的乳罩,都是穿在衣服裏面,別人又看不見。冷秋雲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防微杜漸!你們忘了防微杜漸了!現在別人是看不見,遲早要看見的。你們看吧,她再九-九-藏-書這麼發展下去,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穿女流氓的超短裙了,不定什麼時候,她要出事的!
大家知道櫻桃嫉妒慧仙,櫻桃的母親也跟著嫉妒,她常常當眾嘮叨她家櫻桃也是有機會上岸的,只不過櫻桃不會和宋老師打交道,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她一嘮叨話就沒輕沒重,說慧仙這孩子也是奇怪,小小年紀怎麼就知道和男人打交道了呢,會不會是小狐狸精轉世呢?德盛女人聽不得她說慧仙壞話,用怪話回敬她的閑話,櫻桃她媽你就別提什麼狐狸精了,做狐狸精也要條件的,一個閨女一個命,只怪你家櫻桃沒有做狐狸精的條件。孫喜明女人一針見血,用血統論維護慧仙,順帶著攻擊了櫻桃母親,龍生龍鳳生鳳,誰讓櫻桃是你肚子里生出來的呢?船上生的閨女留在船上,岸上生的閨女回到岸上,這有什麼不對?人家在船上吃這麼多年百家飯,是沒有辦法,那叫落難,落難你懂嗎?你再罵人狐狸精,晚上走船小心點,小心落水鬼,小心慧仙她媽來拽你的腿啊。
畢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跟誰都不見外,也沒規矩。她的手很好動,綜合大樓里所有推不開的門,她都要去推一下,別人的柜子抽屜無論是否上了鎖,她一個都不放過,要去拉一下。尤其是幾個女幹部的抽屜,都讓慧仙翻了個底朝天。她拿別人的零食吃,拿別人的小鏡子照,還搽別人的雪花膏。女幹部們心眼兒畢竟小,紛紛把抽屜上了鎖,慧仙打不開抽屜,就忿忿地搖晃人家的桌子,小氣,小氣鬼,誰稀罕偷你們的東西?
誰都看得出來,趙春堂對慧仙的寵愛已經大打折扣。這也不奇怪,國際國內風雲變幻,培養慧仙的計劃漸漸地成了一個無頭案,趙春堂為她打保護傘的手酸了,要放下了。綜合大樓里有慧仙的一張課桌,最初是給她學慣用的,桌上曾經堆滿了書和作業本,後來作業本先消失了,再後來連一本書也沒有了。慧仙在桌子上擺了她的一張照片,抽屜里放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鏡子、搽臉油、頭箍、襪子和草紙,還有好多糖紙。那課桌曾經在四層樓上擺了很長時間,面對趙春堂的辦公室,與機要室、檔案室、小會議室為鄰,可見當時培養她的決心有多大。馬糞髻事件后,有一天趙春堂在辦公室抽煙,發現煙灰缸沒有了,他向女打字員打聽煙灰缸的下落,女打字員說,是讓慧仙拿去的,她拿煙灰缸裝瓜子殼呢。趙春堂看慧仙的桌子上沒有煙灰缸,打開課桌抽屜,一抽屜的瓜子殼瀉落在他的鞋子上,煙灰缸從瓜子殼裡俯衝出來,掉到了地上。趙春堂氣得七竅生煙,拿起桌子上慧仙的照片,重重地砸在地上,嘴裏大喊起來,後勤科,後勤科快來人,把這桌子搬走,馬上給我搬走!
油坊鎮是慧仙的天堂,也是她的地獄。好多地方她不屑於去,好多地方她不敢去——好多地方她一去,就被人指指點點的,一去就後悔了。有一天她嗑著瓜子往碼頭上走,走到駁岸上,看見向陽船隊的十一條船正好停泊在岸邊卸油料,這一瞬間時光倒流,她鬼使神差地往一號船的跳板上跨。剛跨上去,人還沒站穩,孫喜明女人看見了她,啊呀慧仙,慧仙你總算知道回來了!這驚喜的喊聲粗聲大嗓,反而把慧仙嚇了一跳,她一慌把手裡的一紙包瓜子扔進河裡去了,船民們聞聲出來,看見她正歪著身子站在一號船跳板上,扭頭看河裡漂浮的一堆瓜子。幾條船上的呼喚聲此起彼伏響起來,慧仙,到我家來!慧仙,上我家的船,來吃飯!孫家的小兒子小福怕慧仙被別人搶去,衝到跳板上來拉慧仙,姐姐快過來,快走過來啊,上我家吃飯!跳板一晃,慧仙驚叫起來,她平衡著身子抬起臉,臉色竟然是煞白煞白的,暈,怎麼這麼暈呢?她指指自己的額頭,朝小福勉強地笑了笑,姐姐頭暈呢,我不會走跳板啦,下次再過來看你們。說完她朝孫家人揮揮手,一扭身跑了。
小柳走就走了,她對他沒有留下一點好印象,只是他這一走,她的模糊的未來變得更模糊了。她坐在宿舍里,看著窗外暮色初降,很想哭一場,卻怕冷秋雲回來讓她笑話,為這個小柳哭,不值得。為她的前途哭,還沒到時候。她注視著柳部長的禮物,忽然想起要報復這個微不足道的禮物,就拿起一支鉛筆,在「進步」後面加了一個字,屁。報復過後她心情好了一些,想起了胸部的事情,她走到鏡子前觀察自己,挺起胸試了試,嘴裏說,多少分?五十分還是六十分?又含起胸檢測一下,說,三十分,這樣只有三十分?突然之間,她放不下這個問題了,決定要徹底探究自己的胸部,她插上門,對著鏡子撩開自己的衣服,仔細地打量起自己的身體來。
慧仙受到了群情激憤的圍攻,一下傻眼了,她一張嘴吵不過十幾張嘴,跑到趙春堂辦公室去搬救星,已經遲了。有人先拿著碎燈泡在那裡告狀,趙春堂虎著臉把她關在門外,說,不準進來,你還有臉跑我這兒來?回去寫檢討,寫一份https://read.99csw.com深刻的檢討,馬上給我交來!
解決了胸部的問題后,如何拾掇那根垂腰長辮,成了慧仙的心病。慧仙先是把又粗又長的獨辮子打散,梳成兩根辮子,過了一陣,她嫌拖著兩根長辮子土氣,又把辮子盤迴去,不甘心盤以前老套的圓髻,這次盤成一個高髻,頂在頭上,看上去人高了一塊,很時髦,也很突兀。她的新髮型在綜合大樓引起了爭議,儘管幹部們一致認為那髻子狀如馬糞,但誰都不能否認,慧仙在擺脫了李鐵梅的造型之後,仍然引人注目,她突然煥發的光彩,有點艷俗,有點輕佻,但是屬於她自己的光彩了。頭頂高髻的慧仙出沒在綜合大樓里,她的青春鮮嫩欲滴,像一隻孔雀,旁若無人地開屏,引起的是一些人的讚歎,一些人的非議,而趙春堂則被那個馬糞般的大髻子惹怒了。
她開始反思自己的人際關係,與冷秋云為敵,對她很不利,慧仙心裏是清楚的。她一廂情願地要和冷秋雲改善關係,在冷秋雲的桌上放了南瓜子,床上放了盒餅乾,枕頭下面塞了一雙卡普龍絲|襪,可惜這種努力來得太遲了,冷秋雲對著那禮物冷笑,拿這東西來收買我?收買我幹什麼?我不是你的柳爺爺,也不是你的趙叔叔!她拿起瓜子和餅乾從窗口扔下來,正好顧瘸子在樓下走過,結果南瓜子和餅乾全都落在顧瘸子身上,顧瘸子把瓜子掃到垃圾箱里,把餅乾拿走了。
她和婦聯主任冷秋雲共住一間宿舍,是組織安排的,她認冷秋雲做乾媽,則是雙方自願的選擇。有領導關照冷秋雲,照顧好小鐵梅,也要培養好小鐵梅。冷秋雲是軍屬,自己沒有孩子,對慧仙這個孤女,起初是熱心的,也是儘力的。她給慧仙制訂了學習計劃,每天要讀報紙給慧仙聽,但是慧仙根本聽不進去,冷秋雲讀報,她嗑瓜子。冷秋雲就很生氣,說她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不尊重人。慧仙說,我聽著呢,聽是用耳朵,又不用嘴,我嗑點瓜子又不影響你讀報,怎麼就不尊重你了?冷秋雲發現這個女孩子很難管——以她的身世,她不該任性,偏偏她很任性;她不該驕橫,偏偏她很驕橫。比起同齡的女孩子,有時候她老練得出奇,有時候又幼稚得荒唐。她看不慣慧仙,敵意就慢慢地戰勝了理性,打量起慧仙來,目光都是斜著的。後來她乾脆去找趙春堂彙報,彙報了慧仙平時的表現,也彙報了自己對她的看法,她原本還要卸掉身上的職責,不想管慧仙了,但趙春堂不同意。趙春堂說,你不管她不行啊,這是上面安排下來的任務,你看不出來?她就是個貴重行李,現在寄存在油坊鎮,以後要交還給上面的!別人越是渲染慧仙的未來不可估量,冷秋雲越是抵觸,她對趙春堂發牢騷說,你們男同志呀,就重視個女孩子的外貌,這種女孩子,好吃懶做,政治覺悟也低,怎麼培養?為什麼要培養她?你們信我的嘴吧,她沒有前途的!
大家都知道趙春堂是慧仙的保護傘,這把保護傘,小心翼翼地撐在慧仙頭上,隨時在等待著什麼信號,但是一年過去了,信號閃閃爍爍的,並不確定,又是一年過去了,那信號依然模糊。然後是地縣兩級幹部人事大調動,一條人脈的鏈條斷了,一張棋盤不見了,慧仙這枚棋子不知該往哪兒放,趙春堂陷入了僵局。上面曾經下過一個通知,點名送慧仙去省城的青年婦女幹部學習班培訓,沒幾天又來個通知,說學習班的人選有變化,原通知作廢了。慧仙收拾過幾次行李,最後哪兒都沒去成。她成了個閑人,天天守在綜合大樓的門廊前,一邊眺望著碼頭方向,一邊嗑瓜子。也許是閑出來的毛病,她不知道跟誰學來了嗑瓜子的技巧,小嘴一抿,啪的一聲,瓜子殼分成兩瓣吐出來,整整齊齊的,她停留過的地方,地上會微微隆起一堆瓜子殼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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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油坊鎮的名人,也是個招牌。一旦上面來了人,她便很忙碌,穿上李鐵梅的舞台服裝,抓著那條大辮子,跟在一大群幹部身後,在吉普車裡出出進進的,吃飯的時候她站在小餐廳里,高歌一曲《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那是她的例行節目,千錘百鍊之後幾可亂真了。更多的時候慧仙無事可做,一是她不主動,二是別人不放心她做事情。她的身影出現在各個辦公室里,哪裡熱鬧去哪裡。熱鬧的時候,她眨巴著眼睛聽別人說話,說到某個領導的名字,她會神秘地一笑,在一邊插嘴道,是李爺爺吧,是黃叔叔吧,我認識的,他們的家,我都去過的。
她不是李鐵梅了,她僅僅是江慧仙了。
照理說,她應該去油坊鎮中學上學,她也去過一陣,人坐在課堂上,心思不在那兒。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最初是對她寵愛有加的,幾天下來新鮮勁兒過了,大家發現她對學習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不懂裝懂。她不適應學生的生活,還是沉浸在舞台的氣氛里,覺得別人都是她小鐵梅的觀眾,一旦感受不到別人的熱九-九-藏-書情,就不肯去學校了。她不去,要找理由,理由與那條辮子有關,說她每天要花很長時間梳那條辮子,來不及上學,又說學校一些女孩也在嫉妒她,書包里藏了剪刀,自己不敢下手,慫恿男孩子來剪她的辮子。這種猜忌沒有證據,但大家覺得她愛護辮子是應該的,李鐵梅不能沒有那條寶貴的辮子。幹部們對她特殊的身份達成了某種默契,不去上學也好,否則上面來人,要小鐵梅陪同參觀陪同吃飯,總去學校叫人,也不合適。
慧仙決定戴乳罩。買乳罩是少女們掩人耳目的秘密,是母親們的事,慧仙沒有母親,她有好幾個乾媽,都鬧僵了,她們不會管這件事,所以她決定自己去買。她去人民街的百貨店買乳罩,臉上帶著一種激烈的殉難似的表情。乳罩在油坊鎮上不是什麼暢銷品,營業員把它們堆在貨架的角落裡,她看不清楚,伏在櫃檯上一遍遍地使喚人家,拿這個看看,那個也拿來看看!乳罩的品種顏色本來就不多,她一口氣選了五六個,女營業員感到很震驚,脫口而出,你買這麼多乳罩回去幹什麼?派什麼用場?慧仙坦然地瞪著她反問,你說幹什麼?當襪子穿腳上,當袖套戴手臂上嘛!
柳部長的孫子小柳來過,名義上是出差,實際上是來看慧仙。小柳瘦瘦高高的,白臉,長頭髮,花襯衫,三十多歲的人,身上還是散發著大地方青年的時尚氣息。那氣息對慧仙是有吸引力的。慧仙去四樓的小會議室送茶,事先做了準備,她對著小圓鏡子整理了頭髮和衣領,還往臉上撲了一點點粉霜。她進去送兩杯茶,一杯給趙春堂,另一杯給小柳。那小柳不接茶杯,盯著慧仙看。先看她的臉,慧仙端著杯子讓他看,小柳平時一定是放肆慣了的,目光往下墜,落到一半處又不動了。慧仙堅持不住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胸部,說,你眼睛往哪兒看?她舉了一下茶杯,似乎要砸,最終沒有勇氣,漲紅了臉把茶杯塞到了趙春堂手裡,自己一陣風似的跑出了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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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課桌當場就被人搬到了三層,原來要放到婦聯去,但冷秋雲說現在不準搬進來,不是要培養她嘛,等她什麼時候做了婦聯主任,我就讓她的桌子進來。結果後勤科的人抬著桌子站在走廊里,不知道怎麼辦好。恰好這時候慧仙上樓來了,站在樓梯上木然地看著自己的桌子。過了一會兒,她在樓梯上閃開了一條路,對後勤科的人說,你們愣在那裡幹什麼?搬呀,往下搬,我又不怪你們。她沒有跟搬桌子的人糾纏,也沒有上樓跟趙春堂鬧,但是冷秋雲從婦聯辦公室探出頭來時,她找到了發泄的目標,冷秋雲你探頭探腦幹什麼?毛主席說的,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冷秋雲也許考慮到和一個女孩子鬥嘴影響不好,裝作沒聽見,砰的一聲撞上了辦公室的門。慧仙做了個輕蔑的鬼臉,對後勤科的人說,以為她那婦聯是什麼好單位呢,整天管的都是什麼閑事,噁心死了!跟她一個宿舍我是沒辦法,誰要跟她一個辦公室?她求我我也不去,你們搬呀,給我往下搬,哪兒熱鬧搬哪兒,你們後勤科熱鬧,乾脆搬你們那兒去!
慧仙的桌子最後搬到後勤科去了。那是綜合大樓最忙亂最不體面的辦公室,人來人往,堆滿了雜物,所謂的幹部專管跑腿打雜的事情,沒有什麼前途,沒前途工作作風就很隨便,平時主要是下棋打牌大侃山海經。桌子搬到這麼個地方,慧仙倒是有興趣坐下來了。似乎是她知趣,也似乎是不知趣,她認定後勤科是自己的地盤,很快擺出一副主人的姿態。她很喜歡打撲克,無奈牌藝粗陋,打不好,大家都不帶她,讓她在旁邊觀摩,她不肯,佔了位置抓了牌就不肯下去,別人只好在她後面垂簾聽政,一招一式地教她。偏偏她是自我中心的,對別人的好意指點,一不領情二不虛心,有個什麼差錯,都埋怨別人。開始大家抹不開面子,都讓著她,時間一長就想開了,她不再是小鐵梅了,她都從四樓搬到二樓了,寵她愛護她憑的什麼呢?於是就都攆她,她一到牌桌邊他們就揮手說,走,走,你哪裡會打撲克?誰跟你搭夥誰倒霉,給我們做後勤,倒點茶來!
她染上了一個奇怪的毛病,喜歡打量別的姑娘媳婦的胸部,打量過後還悄悄評分,六十分,七十分。幸好別人不知道她嘴裏在嘀咕什麼。冷秋雲和她一間宿舍,首當其害,儘管慧仙的眼神是好奇的,沒有惡意,但正統保守的冷秋雲還是感到了一種挑釁和侵犯。冷秋雲換衣服總是換得慌慌張張,被慧仙盯得發毛了,就捂住自己的胸部大聲呵斥她,往哪裡看?你是女流氓啊!慧仙捂著嘴哧哧地笑,我又不是男的,女的看女的,怎麼是流氓?看一眼怎麼的?冷秋雲羞惱地說,不是男的,也不準往這地方看,我看你思想不健康,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鬼名堂?慧仙就拿趙春堂的話回敬過去,什麼健康不健康的,你怎麼就那麼金貴,看一眼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