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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金憤怒地瞪著女孩,女孩的黑眼睛也毫不示弱地瞪著扁金,但女孩突然扭過臉嗚嗚地哭了,急死我了,女孩一邊抽泣一邊說,你幫我找找吧,你幫我找到燈油我給你熬魚湯喝,我再也不罵你傻子了。
我不知道燈油,外面在打仗,你還在找什麼燈油?扁金說,找燈油幹什麼?
不是喝,是點桅燈,點三盞桅燈。女孩衝著扁金大叫起來,告訴你了你也不懂,你活像個傻子,你不幫我找燈油,光知道問這問那的,你不是傻子是什麼?
現在可不敢亂跑,扁金仍然朝四周張望著,他說,你不知道在打仗嗎?子彈可是不長眼睛的,除非你跟我一樣後腦勺也長著眼睛,才能躲過子彈,扁金突然又想起那幾個士兵的談話,你知道十三旅的探子嗎?扁金問女孩道,探子是什麼意思,我就是十三旅的探子嗎?
女孩後來提著油桶匆匆離開了村長婁祥的家,女孩跑出去沒多遠,扁金也跟了出去,扁金頂著一口破鐵鍋站在村巷裡,朝四處警惕地張望了一番。女孩回過頭,看見扁金頭上的破鐵鍋就噗嗤笑了。
我知道燈油放在哪兒。扁金仍然追在女孩身後,說,我幫你找到燈油,不過你得告訴我找燈油幹什麼,你娘喝了燈油就不會死了?九_九_藏_書
扁金一口氣吃了六塊紅薯,吃紅薯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的鴨子,心裏充滿了愧意,我在這裏吃得肚子發脹,那些鴨子卻不知怎麼樣了。他想鴨子們現在要是活著,肯定是在等他去餵食,可他卻不敢回去,鴨子怎麼會知道他的危險呢?士兵,子彈,打仗,鴨子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它們有事沒事只會嘎嘎地叫。扁金想著他的鴨子,眼皮卻沉沉地耷拉下來,他用雙手抓住自己的眼皮不讓它們耷拉下來,他提醒自己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但或許是肚子吃得太飽了,或許糧食和木材的清香催人入眠,扁金還是睡著了。
女孩倚在牆上,一隻手抖索著去抓一根樹棍,你是鬼嗎?女孩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扁金。她尖叫道,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打你。
你騙我,人怎麼能叫個大碗小碗呢?你把我當傻子,你把我當傻子我可不饒你,扁金逼近了女孩,朝她晃了晃拳頭說,別騙我,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扁金後來是被窗上的聲音驚醒的,他聽見有人在村長家外面推那扇北窗,起初扁金以為是那群士兵又回來抓他了,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像大槌擊鼓。他腦子裡閃過他的鴨群,假如他難逃一死還不如回到河九九藏書灘去,回去與他的鴨子死在一起。窗子吱吱的響著,那個推窗子的人似乎顯得很膽怯,那個人不像是荷槍實彈的士兵,扁金想假如是士兵不會像小偷一樣慢慢地推窗子的,小偷,肯定是個偷賊,扁金輕輕地掀開棺蓋,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張貼在窗格上的臉,準確地說是被綠頭巾蒙去一半的臉,是一雙驚惶而明亮的眼睛。
騙你我就是小狗。女孩一貓腰從扁金的肘下逃出來,女孩急得快哭出來了,急死我了,女孩叫起來,我沒心思跟你說話,我要找到燈油,找不到燈油我娘要死的。
我不愛喝魚湯,鴨子才愛那腥味呢。扁金氣咻咻地說,不准你罵我是傻子,罵別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有一簍泥鰍,可我得喂我家的魚鷹呀,女孩歪著腦袋想了想,又說,你幫了我我也得幫你,我分一半泥鰍給你吧,你跟我來拿。
誰跟著你啦?我去看我的鴨子,扁金說,你剛才聽見鴨子叫了嗎?那幫鴨子肯定餓壞了,你們船上有小魚爛蝦嗎,有螺螄什麼的也行。
扁金不知道女孩為什麼爬村長家的窗子,扁金想村長家沒有人,村裡沒有人,他理應把那些偷賊攆出雀庄。於是他突然從棺材里站了起來,他知道從棺材里站起來很read.99csw.com嚇人,但他不管這些,女孩剛從窗口爬進來,女孩被扁金嚇得跳了起來。
你不是鬼,你是那個傻子。女孩突然看清了扁金的面目。她鬆了一口氣,扔掉了手裡的樹棍,女孩說,你不是在河灘上放鴨子的嗎?你怎麼跑到棺材里去了?嚇死我啦!
扁金在雀庄戰役的前夕睡了一個好覺,他睡著的時候有一隻老鼠從棺蓋下的空縫裡鑽進來,異常大胆地舔掉了他嘴角上的幾星紅薯渣子,扁金一點也不知道。
那是著名的雀庄戰役打響前的一個黃昏,五里地以外的花村崗樓上有哨兵監視著戰區範圍內的動靜。哨兵用望遠鏡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人,那個人頂著一口鐵鍋在河灘地上東張西望,後來消失在一大群鴨子中間,當然哨兵也看見了更遠的地方泊了一條打魚船。
你才想偷東西呢,我想跟誰家換點燈油。女孩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那條魚,她說,我才不偷呢,我要是在誰家找到燈油,就把這條魚留在誰家,你知道這家的燈油放在哪兒嗎?
是捕魚船上的那個女孩。扁金不知道她推村長家的窗子幹什麼,他張大了嘴看見那扇木窗的邊榫終於裂開,女孩的綠頭巾先鑽進來,鑽進來又縮回去了,一件什麼東西扔進窗內,扁金認出https://read.99csw.com來是一條大魚,就是那條大黑魚,接著是哐啷一聲,那隻鐵皮油桶被女孩扔進來了,鐵皮油桶恰巧落在棺材的旁邊。
扁金覺得女孩把他的問題搶去了,他有點生氣,就瞪著眼睛說,那你呢,你不在船上獃著跑村長家幹什麼?你想偷東西吧。
顯而易見,那個人那條船都是令人生疑的。
扁金搖了搖頭說,村長是個好人,反正他也不在家,你愛灌多少就灌多少吧。
女孩沒有聽見扁金說什麼,女孩提著鐵皮油桶飛奔如兔,不一會就消失在暮色里。扁金眺望著那個小小的背影遠去,女孩的綠頭巾最後消融在椒河的水光里。扁金聞到了女孩沿路揮灑的一股特殊的氣味,是燈油、魚腥和一種說不出的清香混合的氣味,它在雪后清冽的空氣中久久不散。扁金突然覺得和女孩呆在一起比一個人好,一個人走在空空蕩蕩的雀庄,這種滋味讓扁金感到莫名的心慌。
你叫一隻碗?扁金嘻嘻地笑起來。
扁金嘻地笑了,他張開嘴斜著眼睛扮了個鬼臉,他說,我就是一個鬼,你是個賊,你原來是個小女賊呀?
不叫一隻碗,我叫小碗,我娘這麼叫我的。
我不是賊,我是船上的小碗!女孩從灶上拿起一隻缺了口的碗說,看見了嗎,我就叫這個名字九_九_藏_書
你跟著我幹什麼?女孩站住了。她說,我要回去掛燈,要掛三盞燈呢!
棺材里很暖和,扁金從來沒有想到棺材里會這麼暖和,更讓他喜出望外的是棺材里竟然貯存了半棺稻米和紅薯,當扁金合上棺蓋時一股糧食與木材的清香包圍了他,飢腸轆轆的扁金幾乎產生了醉酒的感覺,為了防止自己悶死在棺材里,扁金很機智地用一塊柴禾架在棺蓋下,這樣扁金仍然能看見一條狹窄而筆直的光帶,那其實是冬日午後的陽光,它從村長家的木窗里透過來,雖然很淡很薄,但扁金在棺材里因此格外地安心了。
我才不幫你找燈油呢,你把我也當賊啦?
但扁金見不得別人的眼淚,別人一流淚他的鼻子就會發酸,胸口就堵得發慌。所以扁金後來就在村長家裡找燈油。他記得村長家夜裡的燈點得很亮,村長家肯定存著燈油。扁金後來壯著膽子鑽到村長夫婦睡的大床底下,果然找到了一桶燈油。扁金記得女孩伸出食指在桶蓋上蘸了蘸放進嘴裏,是火油,這油點燈可亮啦!女孩高興地叫起來,她把村長婁祥家的燈油灌到自己的鐵皮油桶里,灌了一半她有點猶豫起來,她說,你說一條大黑魚換多少油才公平,我不該再灌了吧?
不告訴你,你要是幫我找到燈油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