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8

8

離了很遠扁金就看見了那幾輛馬車,他歡呼了一聲,他扔下手裡的一隻棉鞋朝鄉親們跑去,但跑了幾步就站住了,扁金看見村長的身影就想起自己做錯的事,他想起自己曾睡過村長母親的大棺材,村長是個出名的孝子,為了這件事他肯定能擰下自己的耳朵,而他的鴨子也惹了禍,鴨子們把村長家潔凈整齊的院子弄得滿地污穢,村長的女人最不能容忍牲畜在她家拉屎,村長又怕他女人,為這件事村長也絕不會輕饒了他。扁金撒腿就往村裡跑,他要趕在村長回家之前把他留下的痕迹抹掉。
他們當時不知道那是扁金在雀庄留下的第一次吶喊,也是最後一次吶喊。
別擰我耳朵。扁金滿臉驚惶地瞟了眼村長的大手,我沒去你家。扁金突然叫起來,我的鴨子也沒去你家拉屎。
扁金衝進村長婁祥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全部圍繞著那口棺材展開,他想在棺材里放回十幾個紅薯,但這麼著急上哪兒去找紅薯呢?扁金一時沒有主意,就匆匆地到灶旁抓了幾塊木柈子扔進棺材里,木柈子與紅薯看上去很不一樣,扁金情急之中就拖過一捆乾草蓋在上面,他知道他無法讓棺材里的東西恢複原狀了,他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就只好拉上了棺蓋。扁金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如何把村長的燈油桶灌滿,這似乎容易一些,他很快地解開褲帶對著燈油桶撒了一泡尿,然後把桶放回到村長的大床底下。剩下的那些鴨屎其實是最好辦的,扁金抓過一把破笤帚掃地,他用的九-九-藏-書力氣太大了,那些乾結的鴨屎甚至飛過院牆,落到了外面的村巷裡。
婁祥伸過手在扁金身上捏了幾下,哪兒挨子彈了?你這身皮比牛皮還結實呢,婁祥抓著扁金的耳朵說,你個傻子,又跟我胡說八道了。
三盞燈已經熄滅,那條打魚船不知漂到哪裡去了,椒河水很長,流經三城七縣二百多里地,誰知道那條船漂到哪兒去了呢?有關女孩小碗的記憶總是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想起女孩小碗扁金就感到難過,有一些看不見的子彈在他體內瘋狂地爆響了,扁金的手便狂躁地在身上摸索著,他想把那些可恨的子彈拔|出|來,但扁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他的全身甚至骨頭都被那些子彈炸疼了。扁金痛苦地蜷縮起身子,他無法理解他體內的那些砰然作響的子彈,他安然地躲過了雀庄戰役的槍林彈雨,可這麼多的子彈是怎麼鑽進他身體的呢?
扁金垂下頭,他用兩隻手緊緊地護住了兩隻耳朵。他說,我沒睡過你家的棺材,棺材是給死人睡的,我沒睡過。棺材里的紅薯有油漆味,我也沒吃過棺材里的紅薯。
臘月二十八那天,村外的官道上開始出現了疏散歸來的車馬人群。人們急於歸來是因為春節臨近,雖然平原上的戰爭未見偃旗息鼓的跡象,有萬人的軍隊從西南向東北方狂流般地挺進,戰車馬蹄騰起的黃塵狼煙在十里以外仍然清晰可辨。但是你想想吧,雀庄有多少人會願意在異鄉他壤燃放除夕的爆竹read.99csw.com呢?所以村長婁祥帶著七八戶思家心切的村民先回來了。
扁金說,子彈打到我了,就是拔不出來,我身上到處都疼,疼死我了。
婁祥突然不說話了,他的光頭湊到扁金面前,他的犀利的目光刺得扁金雙頰通紅,好你個傻子,婁祥冷笑道,我就猜到你幹了壞事,給我說實話,你到底幹了什麼壞事?
在雀庄人看來扁金說話從來都是語無倫次傻裡傻氣的,他對雀庄戰役的描述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引起了一陣嬉笑聲。他們疑惑不解的是扁金最後的吶喊,你們不是好人,扁金扯著嗓子在村口吶喊,你們一百個人也頂不上小碗一個人!
扁金捂著耳朵站了起來,他覺得耳朵快掉下來了,但他還是忍著疼痛朝村長的背影喊了一聲,村長,我告訴你,婁守義家的房頂讓子彈打了個窟窿!
曾經被槍炮聲嚇昏了的家禽牲畜現在醒過神來,它們餓壞了,成群結隊地跑到曬場上來尋覓食物。曬場上除了散落的子彈殼,沒有任何柔軟可食的東西,飢餓的豬羊雞鴨們開始追逐扁金,向他發出各種乞食的叫聲。它們似乎也沒有錯,偌大的村莊里中只有扁金一個人,它們不向他要吃的又向誰要呢?
村長婁祥發現扁金的時候欣喜若狂,婁祥跳下牛車,張開雙臂撲過來,像鷹捕小雞一樣抓住了扁金。
扁金跑出村長家時稍稍鬆了一口氣,他爬到一棵樹上觀望著遠處的鄉親,那幾輛馬車剛到村口,扁金坐在樹上,他想不如就在樹上迎接鄉親read.99csw.com們。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是坐在婁守義家的老桑樹上,他眼前的大瓦房就是婁守義家的大瓦房。扁金的心倏地往樹下墜去,他的身子也一起墜到了樹下,現在他意識到那大瓦房頂上的窟窿才是他惹下的大禍。他想爬到那房頂上去,但他知道自己連茅草屋頂都不會苫補,怎麼會苫補大瓦房的房頂呢。扁金急得大汗淋漓,他想起婁守義有五個力大如牛的兒子,還有三個凶神惡煞的女兒,他們肯定饒不了他,他們每人踢他一腳就能要了他的命。扁金蹲在老桑樹下茫然失措,一種巨大的恐懼壓得他直不起腰來,後來扁金就捂著臉蹲在那裡,他聽見體內的那些子彈又乒乒乓乓的爆響了,他的全身上下甚至骨頭都開始疼了。
你去我家幹什麼?你的鴨子跑我家拉屎?怕我擰不下你的耳朵?
戰爭的火球在雀庄留下了許多焦狀物和黑色擦痕。連續幾天出了太陽,滿地的積雪化成了泥濘,滿地的泥濘被陽光烤乾了,土地便露出了土地的顏色,曬場是黃里泛紅的,村巷是灰中透黃的,河灘是黑色的,但是村外那片廣袤的紅薯地里的黑土卻變成了紅色。
扁金把洗好的東西整齊地晾在河灘地上,那些棉鞋,那些棉帽,它們在陽光下仍然散發出一股暖暖的甜腥味,那是鑽進了棉花深處的人血的氣味,扁金逐個地把那些棉鞋棉帽嗅了一遍,他想這股怪味還真不容易洗掉。但那又有什麼呢?你要知道它們比婁福的棉鞋好上一百倍,比婁守義的狗皮帽好上一百https://read•99csw.com倍。扁金爬上草垛守護著他的東西,冬天的椒河水就在他視線里流淌。扁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骯髒的漂滿垃圾的河水,幾天來大堆死去的牲畜、燒焦的木頭和腐爛的衣物浩浩蕩蕩穿過椒河,戰死的士兵們早就被一車車地拖走,但河面上仍然有死屍順流而下。扁金看見了他不想看見的東西,他想看見的東西一時卻想不出來。後來他看見一塊白布條在水邊漂浮著,扁金就想起來了,他想看見的就是這塊白布條,不,是手搖白布的女孩小碗,以及女孩家的那條船和船上的三盞燈。
許多村裡人朝扁金圍過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向扁金打聽雀庄戰役的各種細節,扁金一句也聽不進去,扁金粗魯地推開人群往外走,你們像老鼠一樣逃走了,你們的房子卻沒起火,我在這兒守著我的鴨子,可我的鴨棚讓他們毀啦。扁金說,你們知道嗎,我在祠堂里睡了好幾天啦。有個孩子拉住扁金的衣角問,扁金,你怎麼沒讓子彈打著呢?扁金甩掉了孩子的手,他突然哽咽了一下,想哭而又忍住了,扁金哽咽著說,你們知道什麼?子彈都藏在我的肉里,我都快疼死了!
你知道扁金的生活必將改變,現在他生活中不僅僅只有那些鴨子了,鴨子對扁金的影響終於無法與女孩小碗匹敵。有一天扁金髮現他晾在河灘上的棉帽棉鞋落滿了鴨屎,扁金就追趕著鴨子大發雷霆,你們就會拉屎,你們就會嘎嘎亂叫,扁金在河灘揮舞著拳頭吼道,你們怎麼沒讓子彈打死?你們一百隻鴨子也頂不read.99csw.com上小碗一個人!
雀庄戰役的倖存者扁金突然沉浸在一種意想不到的痛苦中。幾天來扁金的脖子、胳膊和胸前新添了許多淤血和疤痂,那都是他自己弄傷的,扁金怎麼弄都不能消除他體內的那些子彈。後來他發現了惟一能夠減輕痛苦的方法,他閉上眼睛堵住耳朵去想,想女孩頭上的綠圍巾,想那條打魚船上的三盞燈,想起這些他的身體就變得鬆軟了,體內的那些子彈也漸漸地沉寂了。
扁金說,我不是傻子。
婁祥的嘴裏吐出了髒話,他的大手終於掰開扁金的十指,他的兩隻大手同時揪住了扁金的兩隻耳朵,同時狠狠地擰了幾下,然後婁祥就急如火星地奔回家了。
婁祥說,你個傻子,你還活著嘛,都說子彈不長眼睛,誰說子彈不長眼睛,它就是不打傻子嘛。
別擰我耳朵。扁金仍然叫喊著,他的腦袋始終躲避著婁祥的大手,他說,我沒拿過你家的燈油,小碗也沒拿,你家的燈油桶還在床底下放著呢。
婁祥說,誰說你傻子?傻子能從槍炮下活過來?誰說你傻子他自己就是傻子。
可是扁金顧不上別人家的畜生,他自己的一大群鴨子還半飢半飽的,從河裡撈來的螺螄小魚只夠喂他自己的鴨子,所以扁金一路走著一路驅趕著那些討厭的畜生。扁金很忙碌,他要趁著好天氣洗洗木條箱里的一堆東西,十幾頂棉帽,好多隻棉鞋,那些棉鞋棉帽都沾著血跡,不洗乾淨怎麼能戴在頭上,怎麼能穿到腳上呢?但是要把它們全部洗乾淨真不容易,扁金蹲在河邊拚命地洗,腰都蹲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