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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三月三十一日

三月三十一日

午飯後是新媽媽睡覺的時間。
回過頭來,我就看到了新媽媽的過去。
新媽媽的第三個男人就是我的爸爸了,我的爸爸。
我看見那張大嘴了,一個長著一張精彩的大嘴的男人,新媽媽的第二個男人。新媽媽是在縣城裡與那個男人相遇的。一次偶然的機會,那個男人來到了縣城。他是坐小轎車來的,坐的是一輛上海牌小轎車。新媽媽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瀟洒地從車裡走出來,披著一件上海牌風衣。這個身披上海牌風衣的男人被安排在縣委招待所里。那時,新媽媽剛好去縣委招待所里提熱水(住在隔壁縣教育局單人宿舍里的新媽媽經常去招待所里偷熱水用),手裡提著兩箇舊熱水瓶的新媽媽看見了這個從車上走下來的男人,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僅僅是一眼,而後擦身而過。新媽媽一定是留了很多眼風,不然那個男人不會扭過頭來再次看她……第二天,當新媽媽又來打水的時候,就打到他的房間里去了。由於時間的關係,已看不清他們都說過些什麼話了,只看清那個男人在滔滔不絕地說,他一直在說,新媽媽僅是在聽他說,新媽媽一直高舉著那雙很大的眼睛聽他說。他那張嘴一定是給新媽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其實新媽媽什麼也沒有聽,她只聽到他是市科委的幹部,一個叫孫耀志的有一張大嘴的男人。孫耀志走後,新媽媽曾和他通過三封信,這三封是秘密通信,而後新媽媽就開始了新的跋涉。新媽媽在這個稍稍大一些的城read•99csw.com市裡仍然遇到了很多困難。當她找到孫耀志的時候,已是日西的時候了,新媽媽已走得精疲力竭。找到孫耀志之後,孫耀志說的第一句話是他已經有女人了,他家裡不但有女人,還有一個孩子。新媽媽也說了一句話,她說我要結婚。新媽媽說得非常堅定,堅定得令孫耀志吃驚。非常非常能說的孫耀志第一次口吃了,他說:我、我、我、我已經有女人了。新媽媽說:我要結婚。沒有餘地了,沒有任何餘地。新媽媽高舉著她那雙大眼睛,那眼睛就是她的戰無不勝的旗幟。以後的戰鬥十分艱苦。孫耀志先是被他過去的女人剝去了一層皮,又被新媽媽剝去了一層皮。當沒有皮的孫耀志已是體無完膚、臭不可聞的時候,新媽媽再一次提出離婚。那是七個月之後,新媽媽與孫耀志的婚姻僅僅維持了七個月零七天,在七個月零七天里新媽媽又做掉了一個小生命。她先把自己身上的肉割掉,而後與孫耀志離婚。那時孫耀志就剩下一張嘴了,除了嘴他一無所有。這是一張假嘴,沒有任何價值的嘴。孫耀志曾坐過的上海牌小轎車是為了充門面借來的,他並不是市科委的正式人員,他是通過前妻的關係借調到市科委的,一場婚變把他的調動變丟了。一個丟失了體面的工作單位的嘴,就成了一張假嘴。而手裡拿著縣城戶口的新媽媽卻順利地調到了這個城市。新媽媽的眼睛永遠是面向城市的。新媽媽拿到這個城市的戶口九九藏書之後,又開始向新的城市進軍。這仍然是一次血淋淋的出擊,新媽媽與這個僅剩下一張嘴的孫耀志連續辯論了七天七夜。在這七天七夜裡,新媽媽與這個口吐蓮花的孫耀志吵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當新媽媽砸碎了所有的傢俱,仍然不能說服孫耀志的時候,她又拿出了最後一張王牌:她一下子割開了雙手的靜脈血管,兩條帶泡沫的血箭在雪白的牆壁上噴濺出一幅幅綠色圖案。血花的噴濺第二次鎮住了她的第二個男人,孫耀志又一次軟成了一堆泥……當新媽媽從醫院搶救室的病床上醒來時,她說的第一句話仍然是:我要離婚。
新媽媽正在房間里睡覺。夜裡發出奇怪叫聲的新媽媽,白天睡得十分安穩。她的睡姿很像一隻小花蛇,一隻透明的屈成一團的小花蛇。我斷定她是蛇變的。我已觀察很久了。新媽媽不是這座城市裡的人,她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來自一個有水的地方。在她的肚子里,最下邊的小肚子里,時常泛動著一股腥腥的水草的氣味。我能看見那個地方,那個生長著茂密水草的地方,周圍有山,一架一架的大山……別的就看不清了,別的我一時還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一條蛇,她是蛇變的,她身上有蛇的氣味。我聽說蛇的呼吸跟人不一樣,蛇很靈性,用一個小棍放在它一尺遠的地方,輕輕地一晃,蛇就吐出信子來了。我很想試一試,非常想試一試,一試就把她試出來了,到那時我就可以告訴爸爸了。可我不敢……我只敢九九藏書偷偷地趴在門縫裡看她,她睡著的時候我才敢看她。
我看出來了,新媽媽是從山裡走出來的,我斷定她是從山裡走出來的。新媽媽走過許多地方,她走的是一條蜿蜒曲折的路,一條泥濘的路。下雨的時候她打著一把傘,一把紅傘,她就那麼獨獨地走著,一個人走。我聽見她說,她什麼也不怕,她誰也不怕……她身上有三個男人的氣味,我聞出來了,她身上竟有三個男人的氣味,爸爸是她的第三個男人,僅僅是第三個男人。前兩個男人都被她嚼巴嚼巴吃掉了。她胃裡有一汪綠水,能噬肉蝕骨的綠水,那綠水一刻不停地蠕動著,像蛇窩一樣,很怕人。我看見那個縣城了,那個只通公共汽車的小縣城,新媽媽的第一個男人就在那座小縣城裡。那時的新媽媽才十六歲,十六歲的新媽媽已經是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十六歲的新媽媽打著一把舊紅傘,到縣城裡去看一位曾經在鄉下講過課的老師。那是一位戴近視鏡的、瘦弱白皙的男人。他是作為縣教育局的巡視員到山裡去的,他到山鄉的中學里講過一堂課。課後新媽媽大胆地走到他的跟前來,新媽媽手裡舉著一個作業本,一個自己用煙盒紙訂做的作業本。新媽媽舉著作業本說:「老師,你給我簽個名吧?」新媽媽有一雙很大很大的眼睛,那時候,她只有這雙眼睛。她就用這雙很大很大的眼睛望著那男人,她一望就把那個男人望「倒」了。那個瘦弱白皙的男人低下頭去,接過了她手裡的作業本,唰read.99csw.com唰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龐秋貴。那個男人叫龐秋貴。這個叫龐秋貴的男人寫字的時候手有點抖,他抖著手在煙盒紙訂做的作業本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後他抬起頭來,望了新媽媽一眼,新媽媽一眼就把他吃掉了……在這個雨天里新媽媽打著一把破雨傘來到了縣城,她在縣城裡舉目無親,她要找的就是這個叫龐秋貴的男人。她在縣教育局的院子里找到了龐秋貴。找到龐秋貴的時候天已黑下來了,在黑暗中她的一雙大眼睛像燈一樣亮著,她就憑著這一雙大眼睛來到了龐秋貴的宿舍。這天夜裡,她就住在了龐秋貴的單人宿舍里……於是她主動地當上了龐秋貴的妻子。她做妻子做了四年零七天,兩年是非正式的,兩年零七天是正式的。在她正式非正式地做龐秋貴的妻子的時候,她曾先後勇敢地消滅了兩個小肉團兒,兩個弱小的生命。而後她拿著自己的縣城戶口鮮活亮麗、信心十足地朝另一個城市走去。她走得十分艱難,我看見她走得十分艱難。那個已經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張皮的龐秋貴死死地跪下求她,不讓她走。可她還是要走。她說她是一定要走的,誰也攔不住她,誰也別想攔住她。為了離開縣城,當那個男人拉住她的手,跪在地上不起來時,她竟用另一隻手割開了自己的靜脈血管。她身上的血是綠色的,綠色的血液像泡沫一樣噴濺著,濺了龐秋貴一頭一臉,把龐秋貴嚇成了一個獃子。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只重複地說著一句話,她說九-九-藏-書:你放不放手?你到底放不放手……她就這樣離開了那個縣城。走時她仍然是一個人,她一個人挎著一隻黑皮包,舉著紅艷艷的臉龐,大步朝另一個城市走去。她把草木灰一樣的龐秋貴扔在了那個小縣城裡。龐秋貴最終得到的是一把舊雨傘,退了顏色的舊雨傘,龐秋貴整天抱著這把褪了色的舊雨傘在縣城裡走來走去。我看見龐秋貴肚子里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他成了一個沒有瓤的殼了,空空的殼。他身上能吃的東西都被新媽媽吃掉了。新媽媽僅僅是背走了龐秋貴的黑挎包,裝有戶口本的黑挎包。新媽媽在另一座城市裡開始尋找一個名叫孫耀志的男人。
後來我又望著窗外,窗外有一根電線杆,我就看那電線杆。我盯住電線杆看了一會兒,就又看到了一個秘密。那電線杆也不是城裡的東西,也是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那電線杆上有一股泥土的氣味,還有人的汗味……土是黃色的,灰灰的黃,有粘性的黃:漸漸我就能看見人了,一個很野的人,他光著脊樑,正在一鍬一鍬地往一台攪拌機里鏟水泥和沙子。他把水泥和沙子拌在一起,而後往裡倒水,倒完水他把褲帶解開了,解褲子時他還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他說:「我操你媽」,說著,天空里出現了一道白白的亮線,他競對著攪拌機尿了一泡……機器轟隆隆響起來了。這是一根摻有人尿的電線杆,那個男人製造了一根摻有人尿的電線杆。後來電線杆被運到了這裏。這根立在樓前的電線杆有一股刺鼻的人尿味……